第2章 我給你買
宿馭坐了好一會才起身告辭,時間幾近酉時,恰逢周從凜帶着晚霁出府,二人在廊下打了個照面。
“宿指揮使何不吃了晚食再走。”周從凜端着笑,臉上卻是沒什麽歡迎的模樣。
晚霁眼觀鼻鼻觀心地垂首聽着。
宿馭微微笑道:“周公子就別委屈自己說這些話了。”
啧。
周從凜心中嗤笑,但也不同他胡攪蠻纏。他緩緩擡手,示意同行。
三人在周府門口分道而行,宿馭打馬去了錦衣衛衛所,而周從凜帶着晚霁坐上馬車去了德寧街。
今兒個恰是冬朝節,臨近傍晚,街道兩旁早就預備上的燈籠皆是點燃了燈芯,紅彤彤地照亮一片。路上行人來來往往,說笑之聲不絕于耳。
這是大燕過年前最後一個節日,往常這一天夜裏都有許多人上街尋樂子,吃的玩的,簡直要花了人的眼。
周從凜将護衛屏退,自個帶着晚霁閑逛。
他行在她身側,二人罩了同色鬥篷,只花樣有區別,她的是蓮花,他的是祥雲,從遠處看去,倒像是一對連體嬰。
晚霁下意識地讓自己離他遠一些,不至于手臂挨着手臂。他卻像生了塊兒磁鐵似的,半個拳頭的距離都不曾離遠。
周從凜瞧見那頭裏裏外外圍了幾層人,十分熱鬧,便問她:“有雜耍,去不去?”
晚霁搖頭,她不大愛這些。
他收回視線,歇了心思。
“诶,瞧一瞧看一看,上好的翡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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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面具啊。”
小攤販扯着嗓子拉客,有挂着小飾品賣的,有做了糕點賣的,還有那些挑着擔子四處張望的。
各式各樣的叫喊聲萦繞在四周,哄鬧卻又祥和。
其實這德寧街并不是完整的街道,正中間被一條河流隔斷,後來有人往那上頭砌了石橋,這才算将這條街道整個接通了。
兩人慢步往石橋上去,石橋呈拱形,兩端俱是修砌了獅頭橋墩,因着過節,就連橋墩都給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紅線,看起來喜慶得緊。
“一串糖葫蘆。”他遞給老板銀子,随意掃了眼,挑了串好看的。
晚霁正眺望着遠處河水,冷不丁地一股甜味在嘴裏化開。
“自己拿着。”他松開手。
她凝眉,轉身擡眼去瞧他,高大身影在她眼前罩下些許陰影。
行過石橋,這邊來就多是茶樓和酒樓了。京城這地界,你要是在這地方能開個樓的,都算是勢力不小的人家。
“走,聽書去。”他腳尖一轉,率先行到了前頭。
二人進了大堂,小厮立馬迎了上來,滿臉堆笑道:“周公子,這邊請。”
大堂裏置了一寬大木臺,也就是觀賞舞臺,說書人站在上頭正中央,面前擺放着木桌和一塊醒木。
木臺前便是看臺,整個一樓大堂安放了幾十張桌子,有權有勢的就往前邊兒坐,沒錢的就往後稍稍。
二人在最前排落座,只見那藍衫說書人一拍醒木,單手那麽一比劃便開始了故事。
“各位看官,今兒咱講的是聖祖皇帝開創大燕的故事。”
“诶,說起聖祖皇帝,那可是位驚才絕豔的人物——”
晚霁沒其他愛好,她既不喜歡繡花,也不喜歡吟詩作對,她喜歡聽故事,看話本。
這位聖祖皇帝的故事,她聽過好幾遍了,每次都是不同的版本,以至于晚霁覺得這位聖祖皇帝頗有些可憐。
周從凜翹着二郎腿,忽然笑了,面上有些傲然:“若我生在那時,怎麽着也得混個将軍當當。”
晚霁微微笑着,心頭掠過幾分莫名心思。
她和周從凜算是一塊長大的,初入周府時她才七歲,也不知是否是周從凜太過随心所欲,不管她是個姑娘家,更不管她是個奴才,慣愛領着她四處閑逛。
于是晚霁便得了份殊榮,比起他身邊的其他奴才,更了解他一些。
周從凜這人,因着生在将門之家,周老将軍又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所以他打小就被逼着練功打拳,功夫委實不差。
只是這太平盛世,功夫好不好也沒什麽用,沒有大展拳腳的地方。若真想打仗,便得去那些邊疆地方,那裏才真的是浴血厮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只可惜周家到了他這一代,只有這一根兒獨苗,周老将軍舍得,周夫人也不會同意。
“好!”他目視前方,率先鼓掌。
晚霁收回目光,垂眸喝了口茶。
等再出來那館子,已經是好一會了。夜幕下那些個賣各式花燈的攤前五顏六色的,晚霁瞧着,腦子刺疼一瞬。
她陡然有些出神。
周從凜順着她視線看去,眉眼在燈火下桀骜恣意:“給你買一個去。”
周從凜也沒等她動作,自己已經左挑又挑了起來,他一會拿過兔子燈,一會又拿過荷花燈。
“想要哪個?”他半轉過身子,笑望着她。
晚霁斂了心思快步走過去,她蹙眉道:“您這是做什麽,奴婢買回去也只得放櫃子裏攢灰塵。”
周從凜挑眉:“誰讓你放櫃子裏,挂外頭去。”
這位爺向來是說做就做,随心所欲的主兒,她沒辦法,端着眼睛挑了一個。
是最普通的燈樣。
周從凜不滿意了:“怎的挑個這般醜的?”
她抿唇笑了笑,并不醜,只是其他的都太花裏胡哨。
晚霁拿着那燈不松手,見周從凜還是皺着眉,她便自個去翻了小錢袋子,将銅板遞給老板。
那老板哈哈大笑:“公子,姑娘家喜歡什麽您就給她買便成了,何苦惹她不痛快。”
晚霁不免瞧了那老板一眼,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到底還是沒說出口。
周從凜嗤笑一聲:“行吧。”
也不知是不是他确實沒有給晚霁花錢,倔着非要再給她買點什麽。
後來還是進了糕點鋪子,晚霁挑了幾樣,有周夫人愛吃的,有周老将軍愛吃的。
“沒了?”他抄着手站在一旁,觑了一眼。
晚霁嗯了一聲,微微一笑:“左右您不喜歡吃這些糕點,奴婢就沒買。”
周從凜望了望天:他什麽時候不喜歡吃了?
***
這頭宿馭先去了一趟錦衣衛衛所,出門又往了宮裏頭去。
遞了牌子,禀了通報,這才見到了承安帝。
“臣宿馭,叩見陛下。”他單膝下跪,拱手垂頭,聲音低沉地向高坐在龍椅上的天子行禮。
承安帝緩緩放下折子,聲音清冷:“起來吧。”
宿馭起身,擡眸看去。
承安帝今年方才二十三,委實算得上年輕帝王,他生得俊朗,同先昭宏太子十分相像,都是溫和中透着淩厲那一派的。
宿馭心裏轉了幾個彎,兀自笑了笑。
也難怪昭宏太子去後,聖祖皇帝要封這位年僅十五的皇太孫為太子,說白了也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他斂了心思,禀報道:“陛下,臣已按您的吩咐去見了周老将軍,如您所料,周老将軍并不松口。”
承安帝起身,雙手負在身後。他走到宿馭身邊,目光落在了角落一香爐之上,輕漫道:“這事不必着急。”
宿馭埋着頭應了個是。
就在宿馭以為承安帝沒別的吩咐時,承安帝似乎忽然想起來什麽,漫不經心問:“戶部那邊查得怎麽樣了?”
他神色一凜:“探子來報,怕是——”
“有八十萬兩。”
承安帝眸中幽深一片,他冷冷一笑:“真是好大的膽子。”
聲音沉沉,回蕩在這空曠靜谧的大殿裏,平添了幾分凜冽狠厲。
聖祖皇帝當初還在的時候,制定過一條法令,凡官吏貪污達六十兩者,皆可問斬。這戶部有人神不知鬼不覺貪了八十萬輛,這是殺十次也不夠。
宿馭也知道此次事件的嚴重性,只是貪污了如此多的銀兩賦稅,想必牽扯的人數十分之多,一時半會兒确實難以查清。
承安帝走回暗金雕花龍椅,單手撐着下巴,笑了笑道:“都到這個時候了,讓他們好好過個年吧,等到來年開春,就不必留了。”
他雲淡風輕說着,似乎是在說這花長得不好看,直接扔了吧。
冷血,狠戾。
宿馭知曉這位新帝的行事作風,他沒有多言,垂頭領命。
誰知這時候李太傅進了殿來,他來時剛巧聽到那句不必留了,心裏一個咯噔,那不就是全給殺了嗎。
李太傅趕快跪拜:“陛下,請聽老臣一言。”
承安帝似乎有些煩惱,哎了一聲道:“太傅大人,您可遲到了好一會。”
李太傅心抖抖,連忙解釋:“臣府上出了點事,望陛下恕罪。”
“太傅大人言重了,快請起。”承安帝笑了笑,他眼底閃過陰沉,面上卻絲毫不變:“太傅大人方才何出此言啊?”
李太傅穩了穩心神回他:“陛下,此案牽扯面太廣,重罪輕罪的有,主謀從犯的也有,一并殺掉,影響太大。”
那說不定得殺個好幾萬人呢!
承安帝瞧了他一眼,饒有興致道:“說來聽聽。”
李太傅脊背挺得筆直,一字一句地說:“臣以為,有些可殺,有些不可殺。”
“可殺有二。其一,主大頭者當殺。其二,各層經手人員,若有超律令者,當殺。”
“至于其他,或是小貪,或是不知案件真相,稀裏糊塗者,則可流放。西南普州元江,沿景東、順寧等地少有人煙,地未墾荒,若将那些人流放去,可順勢奴役。”
他頓了頓,問:“陛下以為如何?”
大殿裏靜了片刻,好一會才聽見承安帝聲音響起,辨不出喜怒來:“太傅大人真是良臣啊。”
宿馭站在一旁,靜靜聽着這位帝王陰陽怪氣地說話。
李太傅安靜如雞,等待着天子的審判。
“行了,就按太傅大人說的辦吧。”承安帝似乎有些乏了,揮退了兩人。
宿馭同李太傅并肩而行,他揚眉道:“太傅大人當真是足智多謀。”
那表情怎麽看都像是嘲諷譏诮,甚至還透着點點幸災樂禍。
李太傅冷哼一聲,鼻孔朝天:“我可比不得宿指揮使,替陛下解決了多少逆臣賊子。”
“宿某的刀确實厲害了些,誰不聽話這刀就愛吃誰的血。”
宿馭陰郁眉眼帶笑:“若是太傅大人願意拿您的善心來度化一二,也是可以的。”
李太傅哽住,整個臉險些漲成豬肝色,擺擺手晃悠着腦袋拒絕:“度不得,度不得。”
兩人說着,一同出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