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露
白露。
鴻雁來,玄鳥歸,群鳥養羞。
誰都沒想到那紅衣女子是這種來法。
夜半忽然院門搖動,靜夜中便似怪弦一拉咿呀有聲。我守在院角豎起耳朵,鼻端湊入一股嗆人的血腥氣。我尚未出聲示警,房門洞開,蔣夢來已持劍走了出來,隔門道:“閣下既已破陣入谷,區區院門想必還攔不住閣下,進來說話吧。”
回答他的卻是一聲鹿鳴,聽着萬分委屈。
蔣夢來尚在狐疑,我已撲去撓開了門闩。白鹿立在外頭,月光下一照眼只見他半身深色如墨,細看才知是淋漓血跡。
他不安地刨兩下蹄子,道:“洛洛呢?”
江洛在裏間聽見鹿鳴,披着衣服匆匆出來。蔣夢來在空氣中嗅了嗅,按住他安撫道:“不是鹿血,是人血。”
江洛道:“哪來的人血,怎麽會在鹿身上?”
白鹿委屈道:“我聽見谷外有聲響就去探看,竟有人從外頭抛人進來試陣,那些人被綁住手腳蒙住嘴,落下來觸動機關,都碎成了一塊塊的,半天下血雨……”
蔣夢來即便真的通一兩分狼語,也聽不懂他一頭鹿嗚嗚咽咽。
他又仰頭轉着腦袋嗅了半天,道:“西面有濃重血氣,恐怕不止死了一個人。”
江洛皺眉沉凝,忽道:“難道那殺手在丢村民進來試陣?”
白鹿道:“我們洛洛真聰明。”
江洛又道:“既然沒動靜,應該還沒破進來,我在這裏無妨,阿來你去阻一阻。”
蔣夢來站着不動,道:“那陣法讓她這麽試,試半年也進不來,我們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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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洛溫聲道:“阿來。”
蔣夢來冷笑一聲,道:“她便是算準你心軟。人各有命,那些村民撞上她許是種因得果,我們何必替天改命。”
江洛道:“我當初若是這樣想,你泡在那泥地裏,此刻不知腐肉化盡沒有。”
白鹿又道:“我們洛洛真懂事。”
江洛補上了最後一刀:“但凡我還留下一絲內力,現在也不用求你過去……”
蔣夢來深吸口氣,提劍就走。
走出兩步又回頭沖我囑咐道:“守好江洛。”
這崽子愈發沒大沒小。
我不理會那蠢鹿圍着江洛絮絮叨叨,自去找了個地方伏在屋前。秋風夜來,耳邊蕭飒凄切,如怨靈呼號。
……
我真傻,真的。
我單知道那女人在試陣,我不知道她試陣不是為了破陣進來。
待我驚覺南面的竹林靜得過于蹊跷,已經晚了。
屋中忽然一陣金鐵亂撞之聲,我倏然掉頭,奔去撞開房門,只見江洛的盤古跌在地上,他人正直挺挺地坐在桌邊。
一柄通體血紅的長劍橫在他頸邊。房中殺意盛極,砭人肌骨。
這劍我太熟悉,持劍之人也不陌生。右足又作痛起來,我咧出獠牙,背毛一根根豎起。
立在江洛身後的果真是個美人,一襲紅裝凄豔猶如鬼嫁之衣,紅得透出森森寒氣。
她在此地重見我也頗為錯愕,但只愣怔了一瞬,見我瞪着銘心龇牙咧嘴卻不敢上前,便嬉笑道:“乖狗兒,快去将蔣夢來帶回來。”
真是奇恥大辱。
幸好我等狼族并不介懷。
我夾着尾巴要撤,身後有人道:“不必了。”
蔣夢來顯是走到半路察覺不對,又飛速折返回來。
他看見架在江洛頸上的銘心也未變色,開門見山聲道:“你要什麽?”
紅衣嬌笑道:“蔣教主果然好膽色。明人不說暗話,奴家要刻骨,換江洛。”
刻骨銘心,噬魂飲血。兩件兇器湊成一雙,只怕天上要下紅雨。
蔣夢來道:“好。”
反手便運力将刻骨遠遠抛了出去,長劍破空發出凄聲,當啷一記落到院外。
紅衣微微色變,許是不曾料到他如此幹脆,一出戲登時唱不下去。
蔣夢來又道:“你出去取劍,我不使詐。”
紅衣笑道:“蔣教主這君子一諾,奴家卻度以小人之心。蔣教主神功蓋世,即使沒了刻骨,奴家也實在怕得很。”
她這話倒不像作假,恐怕武功平平者才對神兵如此倚仗。
蔣夢來道:“你要怎樣才信?”
紅衣道:“不如蔣教主就在此自廢了武功如何?”
屋外惟聞秋風嘯鳴,萬類噤聲。
紅衣忽然大笑道:“我道蔣教主如何情深似海,原來不過如此,心愛之人也比不過一身武功。”
蔣夢來道:“我自廢武功,你再下殺手,誰能阻你?”
紅衣道:“你們本來也無甚選擇,只能信我。”
蔣夢來立在原地沉默不語,琥珀色的狼眼睛凝而不動,我怎會不知他心裏此刻正思緒電轉。
這崽子我再了解不過,這半刻功夫足夠他想出三百六十種應對之法。
然而銘心緊緊貼着江洛頸側,血色流轉便似毒蛇吐信。縱有萬般神算,也保不齊他萬無一失。
于是我等了半晌,只等見蔣夢來深深瞧了江洛一眼,對着自己緩緩擡掌。尚未擡至高處,已是罡氣浩然卷塵而起,竟無半分摻假。
江洛忽然出聲道:“姑娘要這雙劍做什麽,可否明示?”
紅衣格格笑道:“江真人何必拿這些話拖時間,垂死掙紮,忒地難看。”
江洛并不嫌自己難看,反而更放軟語氣道:“刻骨銘心并非善物,姑娘寧願殺生入魔,興許有什麽苦衷,不妨跟我們說一說,或許我們能幫到。”
紅衣笑得花枝亂顫,帶得銘心抖個不住,那劍鋒何其削鐵如泥,瞬息間在江洛頸上連劃出幾道細細的血痕。蔣夢來幾乎撐不住要沖上去,卻聽紅衣道:“奴家真是不懂。奴家壞便壞了,要什麽由頭、什麽苦衷?浮生寂寞,不入魔又如何?難道魔頭只有男人當得?”
江洛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他心平氣和道完這聲“原來如此”,微微昂首,引頸便往銘心劍刃上抹去。
這一下電光火石,非但毫無征兆,便連一點聲息都無,叫人一念都不及回轉!
蔣夢來剎那間駭得目眦欲裂,飛身撲上,凄聲道:“江——”卻連個整字都未能出口,手中掌風拂不及對方衣角,已見銘心上拖出長長一道血痕!
堪堪一念轉盡,紅衣直至這時才驚覺異樣,卻已收劍不及——
“嗤。”
細微至極的利器入肉之聲。
紅衣身形僵住,似是難以置信,低頭瞪向自己胸口。
江洛早已一把推開銘心,踉踉跄跄朝前奔去,頸上創口血流如注,卻只差毫厘避開了要害。
紅衣大約想不出江洛是何時從何處将那一把匕首紮入她心口,我在一旁卻看得真真切切。江洛早在與她虛與委蛇之時已從袖口滑出匕首,趁着那一下自盡之舉亂她心神,反手狠狠一記,內力雖失,準頭猶在。
我旁觀者清,将一切收于眼底,自然也能看見江洛逃出時,那女人朝他背心追去的劍鋒。
如雷霆乍驚,飛雲掣電,在半空貫穿出一道血光。鋒芒未至,劍氣先将他衣衫劈開一道裂口。
蔣夢來已奔至江洛面前,卻無力回天。
不過,這一切都快不過我。
腹中一瞬冰寒徹骨,而後才覺出痛來。
銘心果然是嗜血之劍,我只覺這一身狼血沒濺出幾滴,大半被它吸了去。
蔣夢來接住江洛,盯着沒入我體內那柄劍沒個反應,大約是方才的驚惶之色還未褪,倒讓我想起他小時候。
我可不是為了這崽子,自也不是為了他媳婦。
只恨老子眼力太好,瞧見那頭蠢鹿從一旁直直沖過去,要替江洛擋劍。
攔之不住,也不知怎的,就搶在他前頭擋了。
劍刃入體我霎時間後悔不疊,腹內劇痛如絞,陣陣陰寒刺入百骸,似是半身已被拖入陰曹地府。眼前罩上一層灰霾,氤氲着望不真切。模糊中仿佛見那白鹿俯下身來,清亮鹿眼裏濕潤着水光。
若是就此去了地府,閻王審起我為何救他,只怕我也答不上來。
所謂非親非故。
大約是他家洛洛的炖肉,實在太好吃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