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噩耗 被漫長的黑暗沖散

直到許多年後, 姜之栩還是會回憶起這一天。

她千萬次的想,也只有某種她從不了解的力量,像一場地震、海嘯、山洪、火山、雪崩……這種野生的, 迅猛而不可收拾的自然力量,才能形容當時那一刻的感覺。

她對生命的理解和不理解, 都是從此刻開始的。

聽到響聲,李銜九想都沒想, 從床下彈起來慌張跑去開門,姜之栩緊跟着跑出去。

只見李青雲不省人事的躺在地上。

據孟黎所說,李青雲嫌自己被李銜九管太緊, 好多天沒有喝酒, 好不容易有了喝酒的機會, 多貪了幾杯, 中途起身去上廁所, 上完廁所剛沖完水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栽到地上。

撥打120,送去醫院, 好一頓折騰, 診斷的結果不太好,是腦梗,緊急做了開顱手術, 随後李青雲一直在昏迷。

到第三天的時候,李青雲醒了過來, 當然,事情并沒有因為她的清醒而變得更好。

李青雲癱瘓了。

沒有吞咽功能,也沒什麽自主的意識,不能說話, 眼睛只能向一側看。

醫生說,李青雲的狀況不算最糟,因為她的肝腎功能和心肺功能都沒有問題,如果家人好好照料,後期多做康複治療,能夠長期的存活。

得知這個結果之後,孟黎在醫院走廊痛哭,哪怕知道會惹李銜九傷心也忍不住。

李銜九則在旁邊一聲不吭。

醫生說,癱瘓病人最需要家屬有一顆強大的心髒。

李銜九的強大,姜之栩從來沒有懷疑過。

她曾經總覺得他散漫,游戲人間,把玩一切,江湖上走一遭只為當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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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從那次在天臺上他把趙明從人生的懸崖邊拉上來,她就知道,他雖然輕描淡寫,但絕不是漠不關心。

這樣的他,在面對病重的母親,真的能淡定嗎,真的可以像以前一樣獨當一面,把一切都處理的游刃有餘嗎。

生活不是小說,他也沒有離譜的光環。

他更沉默了,煙瘾也更大了,成包的抽,一身煙味兒去不掉,胡子也不怎麽刮,像個漂泊多年一身風霜的流浪漢。

姜之栩很難受。

胸口被一塊嶙峋的石頭硌着,把她每一寸肉都磨得發爛流血,可她不能哭,咬着牙死死忍住。

因為李銜九沒有哭。

她得陪着他。

6月25號的16點,萊城高考成績發布,那天恰好李青雲從ICU轉入普通病房,李銜九考了711分,穩定發揮。

但沒人高興地起來。

最後還是姜學謙問:“孩子,你打算怎麽辦?”

李銜九聞言捂了把臉,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孟黎聞言,咬着唇又憋不住開始哭,怕影響李銜九,借口說去上廁所。

姜學謙接着說:“不能走一步看一步,你上大學是大事,你必須趕快做出決定,這樣還有兩個月可以準備,無論是錢還是你媽的安置,都得花時間。”

李銜九聞言只是耙了把頭發,擡頭望了望天花板,又把頭低下。

“李銜九,你得上學。”

姜之栩以往一直很安靜,大人們忙來忙去,李銜九沉默以對,她就做一個影子,盡量把存在感降低,不去影響他們。

可這次不一樣。

李銜九對她笑笑:“你就別操心了。”他瞥她,看到她眼底青了一片,不由沉聲,“這邊沒事了,你回家休息吧。”

姜之栩想都沒想:“我不累。”

姜學謙忽然開口:“我和你媽在這陪着就行了。”

姜之栩咬咬唇,聲音低了幾分:“我也得在這。”

姜學謙一頭亂緒,眉頭緊皺。

這會兒他獨自面對兩個孩子,滿腦子都是李青雲墜地之後,他們同時從卧室跑出來的樣子。

他也不是刻意留意的,可打眼一看,就發現他們都沒有穿鞋,心一沉,接着去看姜之栩,只見她頭發淩亂,嘴唇殷紅,他兩眼一黑,幾乎也要昏了。

姜之栩留下的态度很堅決,姜學謙沉默了。

李銜九站起來,扳過姜之栩的肩。

姜之栩身子被迫轉過去,可卻固執的擰着頭,要她去看他平靜的臉,還不如把她的心剜出來。

“讓你回去睡個覺是害你怎麽着?”

她很固執:“我不想睡。”

“你存心氣我是不是?”

“這有椅子可以休息。”

李銜九放開了她的肩,雙手無力垂下。

“姜之栩,是我以前太慣着你了?”

姜學謙忍不住轉過臉,他知道或許在這一刻,他不該插話進來,可他終歸是一個父親。

他去拽姜之栩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姜之栩往後縮:“我不。”

李銜九看着她:“回去吧。”

“我不……”

“你在這我心裏難受。”

“……”

靜了。

姜之栩的眼淚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是她咬牙繃緊那根線,勒出滿手的血,或許正因如此,最後反而崩斷,灑了一地淚珠。

她妥協了。

靜悄悄離開。

她走之後,只剩下姜學謙和李銜九二人相顧無言。

又過了一會兒,李銜九想去抽煙,姜學謙說,你去吧這有我,于是他沒客氣。

轉身的剎那,李銜九變得冷硬,越往外走臉崩得越緊,等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過道風吹了過來,他眼睛眨了眨,有水霧沾在濃密的睫毛上。

他只用一瞬就斂去多餘表情,摸兜,掏出火機,可惜沒煙。

他又轉而去買煙,下了電梯之後,穿過一條很長的走道,他走得很急,迫切需要尼古丁。

路的盡頭是急診。

迎面,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被一群人慌慌張張推了進來,領頭的護士大喊:“都讓一讓!都讓一讓!”

李銜九下意識往牆根貼了幾步,視線追随着女孩,見她進了急救室,護士拉上了簾子,一群人焦急的堵在門外。

不一會兒,又有個左腿流血的男人嘶嚎着從大廳門口被推進來,接着是個口吐白沫的女人…急診室裏亂成一片,打架鬥毆的,車禍的……一趟接一趟。

李銜九又往牆根貼了貼,最後直接靠在牆上往裏面淡淡的看。

忽然,悲痛的哭喊聲在急診室裏炸開。

等了一會兒,李銜九才知道,小女孩走了。

女孩的母親在那裏幾乎要哭死,:“她命怎麽這麽硬!骨頭都被撞碎了,來醫院的時候還沒有咽氣啊!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的命要硬又不硬到底……”

這世上意外和苦難太多,誰能說誰的痛苦更多,誰的承擔更少?

李銜九再也待不下去,轉身往外走。

姜之栩就站在走廊拐大廳的拐角處,靜靜的看着他。

李銜九直接定住。

是她先過來拉住他的手,低下頭說:“出來再說。”

他任她牽引着。

走出大樓,在花壇處停下,她才松開手。

他先問她:“怎麽沒回去?”

她說:“想離你近一點。”

他淡淡點頭:“回去吧。”

她看着他:“剛才為什麽在急診室門口站着?”

他明顯停了兩秒,才笑:“比慘呗,看看他們,心裏好過。”

她怕他強忍着會憋壞了,又怕他如果宣洩出來,她接不住。想嘆氣,沒有嘆,而是伸出手,去撫他的眉頭:“李銜九,你為什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呢?”

路口的照明燈壞了,一閃一閃的暗色橙光,在李銜九臉上投射出寂然的光影。

風把他的眼睫扯了扯,他後退了一步,沒心沒肺的笑:“警告你,別煽情。”

姜之栩抿抿唇:“好,我不煽情。”她只是想問,“你怎麽不問我怎麽回來了?”

他看着她:“為什麽回來?”

“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個小男孩買氣球,剛吹起來的大紅色氣球,他剛接到手裏忽然就炸了。”

他舔舔幹澀的唇,等她說完。

“我以前一直以為意外離我很遠,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生活裏到處都是意外。”她像在回憶,“像那天,我去樓下超市買雞蛋,剛從筐子裏撿起一個,它就摔碎在地上了。”

姜之栩的話戛然而止。

李銜九一動也不動的看着她。

随後他伸手把她的長發揉亂。

她說的他都懂。

她想讓他知道,意外無處不在,而意外之所以被稱之為意外,是因為它不能被彌補,只能被接受。

她有心了。

他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在急診室,就是在想,生活真是一篇漏洞百出的作文,老天爺他媽的語文真不咋地,伏筆寫的太深了,還不會寫過渡段。”

“其他的我倒沒想那麽多,真的。”他緩緩說,“畢竟我還有媽,往後日子再難,我不是個孤兒。”

昏暗的燈光明明滅滅,他的正臉,被光覆蓋又被陰影掩埋,最後又坦蕩于光下。

姜之栩和他一樣安靜,任彼此的倒影映在彼此的瞳孔裏。

那一刻羞愧掩埋了她,她在黑暗中無法自立。

剛才在病房裏,她看到李青雲插着呼吸機的那一刻,想到的全都是李銜九該怎麽辦。他才十八歲,那樣風華正茂的少年,負債累累,父親早殇,母親重病……他都占了。

他該怎麽辦。

她以為他至少也會為自己的未來發愁。

可顯然他在乎的只是,還好李青雲活着。

姜之栩心裏很不是滋味,李銜九卻沒覺得有什麽,笑笑:“還有什麽想說?”

姜之栩說沒有了。

他在她頭頂輕輕親了一下:“乖。”

她默了默,心安了不少。

大着膽子上去環住他的腰:“那我回去睡覺,明天給你帶早飯好不好?”

他說好。

于是她松開了他,接着她往醫院門口去,他沉默走在她身後,直到把她送到車上。

車子驅動。

車尾的紅燈模糊了他,而川流不息将她淹沒。

剛入夜。

他們被漫長的黑暗沖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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