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帝趙元泰表現亦可圈可點。

不等趙徵跪實,他一個箭步上前已将人扶了起來,“好孩子,好孩子,快快起來!”

“你受苦了!!”

皇帝目泛淚花,伸手抹了抹,又細細端詳趙徵,面露喜極之色,而後大恨:“這可恨的寥苁!!朕必将此賊千刀萬剮!!”

紀棠:“……”

……這就是個影帝,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是真的。

不過趙徵表現也不差,哪怕心髒在戰栗着恨不能立刻抽出匕首貫穿刺此人的胸膛,将他生剝活咽血肉一口口啖盡!但他還是生生隐忍下來,心坎一片火燎火灼耳膜嗡鳴,他狠狠咬一下舌尖,血腥味彌漫整個口腔。

他垂眸:“蒙仲父垂愛,徵僥幸脫難。”

一個字一個字像砂礫從溢血的舌尖滾過,他一遍遍銘記鑽心的痛楚。

“好,好!”

皇帝連聲叫好,他激動着,歡喜着,視線不動聲色打量着眼前的趙徵。

肩背寬了,面龐瘦削幾分,眉峰更顯銳利,五官輪廓猶在,只青稚之氣一夕盡消,他并未露出半點的不妥情緒,人仿佛一夜之間就成長起來了。

可惜了。

可惜了他七年心血。

雷霆一擊終究落下隐患,下一次這麽好的機會怕不好找了。

皇帝激動喜悅,握着趙徵的手目泛淚花,身後一衆同為此事喜極感動的文臣武将忙上前寬慰。

“陛下請寬懷,靖王殿下無恙正是大喜!”

“正是!來日方長,殿下一路奔波,不妨入城休整一番再聚不遲?”

丞相馮增也勸了幾句,終于把皇帝勸住了,皇帝揩了淚痕,拍了拍趙徵的手,這場灑淚相逢終于暫告一段落了。

皇帝叫起了在場将士,目光一掃,在柴義臉上停頓片刻,最後落在了紀棠身上。

他微微一笑:“這位就是襄助靖王多時的小兄弟?”

紀棠化了濃妝,打扮一模一樣混在近衛裏頭,但趙元泰目光何其毒辣,紀棠年紀氣質和沙場見過血的軍士是不一樣的,再怎麽僞裝也會有細微差別,結合之前的線報,他很快就鎖定了目标。

啧,這皇帝和彭骁一樣,都長了個狗鼻子。

果然狗類其主啊!

既然沒瞞住,那就不瞞呗,反正她長久跟着趙徵,該發現的也早晚會被發現。

紀棠大大方方一步跨上前,抱拳:“陛下謬贊,不過是恰逢其會。”

她也沒怕,反而借着這個動作用餘光打量對面,這個皇帝長得人模狗樣,可惜人品下下流,和他那個便宜兒子一個模子。

紀棠還看見趙宸了,皇帝幾個年過十五的皇子都來了,不過她早有準備臉糊得厚厚的,這趙宸估計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是她,此刻正不動聲色用評估目光打量她。

嘿嘿。

皇帝帶着欣慰的笑上下打量紀棠,“汝有大功,當賞金封爵!”

紀棠才不幹,外面的渾水她可不蹚的,眼見趙徵眉峰一動,她搶先一拂下擺,“啪”一聲單膝下跪:“忠君之事,豈可邀賞!!”

她肅然道:“諸位将軍沙場血戰,大人們廢寝忘食籌謀,功勳鑄就,方有開朝封爵!小人但行區區小事,豈能和諸位為國建勳者平起平坐?”

“陛下慈父之心,小人深知,謝陛下之隆恩,然賜爵之事,小人實不敢領受!!”

金可以,賜爵什麽的就免了。

但紀棠這話說得實在太漂亮了,擲地有聲,說得在場所有文臣武将連同大小将士們都熱血沸騰,鐘離孤忍不住叫了一聲:“說的好!!”

“好!”

皇帝撫掌:“有此等忠君之民,大魏何愁天下不平?”

他叫起紀棠,令賞萬金,從他的私庫裏出。

紀棠翹唇一笑:“謝陛下。”

金子她還是很喜歡的,錢誰嫌多呢?

紀棠從被挖出來,到漂亮退場,全程就花了一分鐘,幹脆利落,一點都不帶拖泥帶水的。

這場城門喜迎終于告一段落了,皇帝翻身上馬,要攜趙徵直接回宮,“先讓禦醫診診脈,朕吩咐備下洗塵宴,你逢兇化吉,實屬萬幸,定要好生慶賀一番。”

趙徵垂眸:“謝仲父關懷,只祖母與皇兄薨逝多時,徵遲來,一直未能祭奠送拜,實無心宴飲,請仲父恕罪。”

“是了。”

皇帝傷感嘆息一聲,也不再多勸,只寬慰幾句,又道:“祭奠守孝不急,先看看你母後罷。”

趙徵道:“待兒臣先回府更衣,随後進宮。”

“很好。”

……

趙徵婉拒了洗塵宴,皇帝親自把他送回靖王府,趙徵婉拒皇帝送入內,雙方再三惜別,皇帝這才離去。

沓沓馬蹄疾速繞過長街,正黃皇旗漸看不見,紀棠心裏撇撇嘴,收回視線。

靖王府。

京城最好的占地最廣闊的王府,乃梁朝過繼皇帝親父信王的府邸,除了皇宮和東宮最巍峨氣派的王爵府邸。

不管內裏如何,這些表面事情皇帝以往是做得很足的,他登基的第一天,就把這座最好的王府賜了給趙徵。

紀棠這還是第一次見,畢竟趙徵年少,從前靖王府并未宴過女客。

擡頭打量了一眼,她也不禁贊了聲氣派,“阿徵你王府真不錯。”

趙徵勉強笑了笑,“嗯”了聲,帶着她和衆人進去。

雖然王府內或許有被摻入眼線,但總體來說還是趙徵的地盤,從長吏內官到管家主事都是昔日柴太後皇太子給他挑選的,趙徵親自看過的。

進了大門後,趙徵沒有再勉力收斂,神色重新變得陰沉沉的。

見過激動的長吏老管家,把人都打發出去,紀棠捏了捏他的肩臂,趙徵肌肉硬得跟石頭似的,渾身都濕透了。

大冬天,除了外衣,他裏面的衣服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掰開他的拳,四個帶血絲的深深指甲印。

紀棠心裏嘆了口氣:“換衣服吧。”

換衣,擦身,他身上傷痂已脫落得差不多了,就剩中間一點,其他都是鮮紅的新肉,紀棠把內衣遞給他,這是純棉并搓軟了,後背加厚一層,以免他蹭着疼。

喝了一盞熱湯,他對她說:“我沒事。”

趙徵泛青的臉色終于紅潤了些,他捏了捏她的手:“我先進宮,你有什麽要的吩咐他們就是了。”

趙徵剛才就對長吏和老管家說過:當尊她如尊我。

他們知道紀棠的身份,也十分尊敬。

紀棠拍了拍他的手:“還怕我虧待自己不成?好啦,快去吧,快去快回!”

趙徵換了一身深藍色的紮袖團雲便服,點點頭,出了主院,翻身上馬出府了。

柴興跟着去了,柴義身份特殊就沒去,他和紀棠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約而同呼了口氣。

趙徵去見皇後。

柴皇後紀棠知道,她再嫁趙元泰,是當初各方勢力磋商平衡的結果。這要求肯定是趙元泰提的,畢竟柴皇後是柴氏兩代唯一的女兒,趙元泰想撬柴氏嘛。

他肯定會對柴皇後很好,畢竟他想生一個流着柴氏血脈的嫡子,雖然截止到現在還未如願。

就是不知道這柴皇後是怎麽一個人。

不過按照分析,柴太後生病直到薨逝也有幾年時間,柴皇後也沒能把這攤子事挑起來,甚至暗部都還得等趙徵千裏回來接,就估計是個很不頂事的。

紀棠搖了搖頭,诶。

……

皇城,長秋宮。

绡紗帳缦逶垂無聲,百合暖香鼎內徐吐,在暖熱的宮闱內闕裏,壓住了那一絲苦澀的藥味。

紅羅宮帳內,皇帝輕擁着皇後柴氏,柔聲安慰:“你莫急,徵兒換身衣裳就來了。”

柴皇後年過三旬,卻依舊柔美如雙十年華,生得柔弱纖楚,只是眉目蒼白難掩病态,她自從聞訊噩耗後便卧病至今,直到了數日前得知幼子無恙後才好轉了一些。

她一雙美眸轉了轉,迎上皇帝關切的目光,心顫了顫,她低低“嗯”了一聲,怔怔靠在他的肩膀,盯着殿門處。

皇帝輕輕拍着她的脊背,力道輕柔又疼惜,直到許久,聽到宮人飛奔來禀,柴皇後一下子坐直身,他體貼道:“我先回去,你和徵兒好生說說話?”

“嗯。”

他微笑給她掖了掖蓋到小腹的錦被,叮囑宮人好生照料,才起身自側門離去。

皇後怔怔看着他背影消失,猛地回神,仰頭盯着正殿大門。

不多時,便聽見兩道有力且急促的腳步聲。

是趙徵和柴武毅。

“徵兒!”

皇後一掀薄被,赤足沖下榻,柴武毅很體貼留在外殿,把空間留給妹妹和外甥,進來的就趙徵一個,趙徵一把扶住她,“母後!”

那雙斜飛的銳利眼眸,這一剎也不禁泛了淚光。

“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柴皇後嗚嗚痛哭,失去一子,一子重傷下落不明的悲恸,這一刻才真正宣洩出來,她哭得聲嘶力竭,趙徵悲從中來,母子抱頭痛哭。

狠狠哭過了一場,足足哭了半個時辰,皇後雙眼腫如爛桃,趙徵将母後抱回床榻,宮侍都遣下去了,他親自給母親擰帕子抹臉,又簡潔回答了她的問話。

他最後還是脫了上衣給柴皇後看了看傷勢,驚心動魄的猙獰傷口,柴皇後又哭了一場。

只是痛哭之餘,她又很不安,用冷帕抹着眼睛,她看一眼兒子,欲言又止,神色惶惶。

“……二郎,外面說的是真的嗎?”

有些事情私底下再不堪面上也不能撕破,不過老百姓顧忌可沒這麽多,竊竊私語也是有的,柴皇後到底是柴太後的親侄女,再不頂事也留了幾個人給她,讓她不至于在深宮像個聾子。

柴皇後不可置信,六神無主又當然不會詢問皇帝,惶惶不可終日,好不容易見了兒子,她怯怯問:“說陛下他,說你和诩兒,是他……是真的嗎?!”

趙徵頓了一下,喉結滾了滾,但他嗅得到宮殿內彌漫的濃郁湯藥苦味,他最後慢慢說:“此事并無佐證。”

這是他唯一的血親了,他的母後。

他的母後性情柔弱軟糯,她還得在趙元泰的後宮生存。

知道了,無益,反有大害。

只要柴氏在一天,趙元泰就必定會對她好。

趙徵啞聲:“空穴之風,愚民口舌,不可信也。”

“您安心休養,快些好起來。”

皇後如釋重負,壓在她心中的兩座大山陡然移去一座,心坎登時一松,“那就好,那就好!”

她捂着額頭,靠在引枕上,長長吐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不是。

“只可惜你大兄,他才十九……”

柴皇後憶起長子,又難受起來,嗚嗚咽咽,眼淚長流,趙徵擁着母親,咽了咽,輕輕拍着她的背。

……

陰冷天氣一直持續了多年,這日下午,細碎的雪花終于零零星星飄了下來。

趙徵傍晚回來的。

這一天極疲憊,嗓子都是啞的,但卻沒有休息的打算,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紀棠給他噴了藥粉,松松纏上繃帶,他披上內衣,沉沉斜躺在榻上:“明日祭奠祖母和皇兄。”

“今晚就出發去寧縣。”

柴太後和皇太子棺椁都停在寧縣殡宮。

天陰沉沉的,他聲音啞得厲害,紀棠握着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好嗎?”

趙徵捏緊她的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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