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鳏夫
丁元雙眼迷離地望着眼前浮現的笑容清亮如月的男人,仿若他真實存在一般,舉起手中酒壺:“阿芫,我敬你。”
月光皎潔溫柔,桂花香氣伴着夜風,撲鼻而來。
男人彎起眉,笑得如暖風和煦,恍若谪仙,醉人心弦。丁元仰頭,酒液順着壺嘴劃出一道弧線,精準無誤地落入他口中。
一壺酒見底,眼底已染上了些許醉色。
他單手托着腦袋,半眯着眼,風吹過樹葉,嘩啦啦一陣響。
“酒是好酒,卻沒阿芫你釀的青梅酒好喝。”
說着,他咂了咂嘴,微醺的眸色裏,充滿了追憶之色,思緒也跟着飄回到當年——也是這樣的深夜,阿芫牽着他的手,帶他到廚房,挽起衣袖,為他洗手作‘羹湯’。
一碗香氣馥郁雞湯面,和一壺酸甜可口的青梅酒。
為他今生吃過最好的美味,也是他喝過最甜的酒。
唯一不太美好的,大概是他醉酒後抱着阿芫叫爹……當年他不明白,只因留戀和貪戀那抹溫暖,卻忽略了那晚漏跳的心髒。
丢掉手中的酒壺,細長的鳳眸深情地凝視着眼前浮現的笑臉,喃喃道:“阿芫……”
“小将軍!”
清冽的聲音打斷了丁元的思緒,眼前浮現的笑臉也跟着一散。
他眼神一慌,伸手想去抓,卻抓了個空。
“我聽說主公今夜為你舉辦了慶功宴,你怎地一個人躲在這?”
從靖水鎮趕回來的姜霖尋到丁元藏身的大樹,一個縱身跳了上去,靠在丁元旁邊的樹幹上,把手中帶來的瓷白小酒壇遞過去:“這是清風公子親手釀的荷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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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元收回懸空的手,冷淡地掃向姜霖手中瓷白的酒壇,對所謂清風公子釀的酒不怎麽感興趣,只興致缺缺地接過來:“不是讓你帶桂花釀?”
“桂花釀哪有清風公子釀的酒好喝。”姜霖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不滿。
他心中輕啧,小将軍平時看着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萬事都不上心,倒是不想會因為簡單的一壺桂花釀,多了幾分情緒。
思緒一轉,他心中頓時有了主意:“你知道清風公子是誰嗎?”
丁元與他相處了四年,哪裏猜不透他的想法。
既然着重提清風公子……他眸色一亮,舉起手中的酒壇,拔開酒塞,一股清淡的荷花香味霎時鑽入他的鼻息,一如多年前那晚的發絲劃過他臉頰留下的清香,雖是有所不同,卻能叫他只聞着香味就發醉。
隔着面具,姜霖雖然無法辨別對方的神情,但從他周身散發的愉悅氣息,也能猜到一二。
看着他這般沉醉的模樣,思及接下來要說的話,連忙從樹上一躍而下:“小将軍,睹物思人是沒用的,你再不去找你家清風公子,你家清風公子就要娶妻啦!”
“轟!”
姜霖剛跑出去三米遠,就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巨響。
他忍不住扭頭回望,就見方才矗立在原地的粗.壯大樹,已經轟然倒塌。望着大樹傾塌後飛揚的樹葉,想到他隐去的後面信息,若是叫小将軍知曉……他本能地打了個寒顫,拔腿朝主公營帳跑去。
兩日後,江州城外,雲王大軍再度兵臨城下。
蔚藍的穹頂萬裏無雲,灼熱的日頭如耀武揚威的雲王大軍,散發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按照慣例,兩軍對戰前,須得先叫陣。
鼓聲陣陣中,坐在高頭駿馬上的姜霖沖前叫陣,各種挑釁言辭逼得敵陣将領臉都氣綠了,當即打開城門,躍馬橫刀迎戰。
丁元策馬往前沖去,銀色面具在日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芒。
兩軍士兵也喊着口號往前沖,霎時間,喊殺聲,刀劍聲,馬嘯聲響徹天地。
丁元一身飒爽地與駐守江州的将領刀光劍影了幾個回合,把那中年将領打得節節敗退,狼狽至極。
而雲州軍多年戰場厮殺,昨日又贏得一場勝利,士氣大振,不是江州軍可比拟的。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江州将領便被丁元斬于刀下。
将領一死,江州軍立時呈現頹勢,雲州軍不給敵軍喘息的機會,一鼓作氣攻進城,拿下江州。
次日,雲王在州官官府舉辦慶功宴。
丁元應付了一圈後,在姜霖的掩護下,悄悄退出宴會,換了身便服,取下面具,心急如焚地策馬趕向靖水鎮。
一路上,他都在心中組織見面後的言詞,卻又在看到靖水鎮時,忽地生出了退意。
他不怕阿芫會因嫂子殺死盛老賴子而責怪他,卻怕阿芫生氣他當年突然的失蹤。當初,他被嫂子殺了人亂了心神,腦海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不能讓嫂子死,要逃,逃得遠遠的。
直到走出靖水鎮,慌亂的心神慢慢冷靜下來,他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麽,再想回頭,已經晚了。
已至深夜,靖水鎮一片寂靜。
丁元翻身.下馬,牽着缰繩慢慢走在長街上。
五年時光,靖水鎮無甚變化。
就像腳下通向阿芫家的路,時隔多年,依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裏,連同他離開的那天清晨,也一并在他腦海浮現。
月上中天,皎潔溫柔。
丁元站在熟悉宅院門口,柔和的月光灑将下來,照映出宅院內的平靜與祥和,叫他不忍也不敢打破。
他掙紮地站了良久,呼氣又吸氣,垂在身側的手掌緊了又緊,還是沒敢敲門,一躍翻過牆頭,熟門熟路地來到北房外,促足望着緊閉的房門和走廊,久遠的記憶再次湧上心頭。
他走的那天清晨,外面下了雨。
他站在走廊,邊吹冷風邊在心中唾棄自己是個禽獸。
就在他回憶間,房門‘吱呀’一聲,一道人影閃現,吓得他轉身就想往外跑,卻不想一道寒光從他餘光閃過,緊接着脖頸一涼——
“閣下好興致!”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入丁元的耳中。
丁元只覺腦海中‘轟’的一聲,所有思緒全部炸開,只有一個念頭在叫嚣。
“閣下是何人?為何夜闖我家?”
“……”丁元剛一張嘴,就發現自己竟是在激動之下失聲了。
“說話,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阿……”阿芫,是我。
“啞巴?”
“……”我不是。
後面沉默了片刻,脖頸上的劍被收回——
“你轉過身來。”
丁元克制心中激動,緩緩轉過身,日思夜想的人慢慢顯露在月光之下。
一襲白衣,披在身上,烏發似墨,散在臉頰兩側,唇角微翹,帶着恰到好處的弧度,眉目清遠,神态随意——
“是你啊。”淡如霧的淺笑挂在唇邊,眼底的笑意也依然如故:“何時養成了有門不走,偏要翻牆的習慣?”
丁元望着男人不變的神色,心中一涼。
比起生氣,或冷漠以待,這種随意的态度卻叫人最琢磨不透。
他張了張嘴,臨到嘴邊的阿芫在對方似笑非笑的注視下,變成了:“……義父。”
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秋昀意外地挑了下眉:“回來就好。”
說罷,他打了個哈欠:“時辰不早了,你的房間我明日會安排人收拾出來,今晚就先委屈你找家客棧下榻了。”
“阿……義父,我、我能不能先在您房間打個地鋪湊合一晚?”丁元克制心中感情,期待地望着面容絲毫未變的男人,當初阿芫那般寵他,寵到兩次同床共枕,現在……現在應該也不會拒絕他吧?
“不行哦。”秋昀含笑道:“小元,你已經長大了,不能在黏着義父了。”
丁元雖然有心裏準備,可這一刻還是産生了巨大的落差。
對方看他的眼神,一如五年前,把他當作那個缺愛的少年,溫柔且包容,然言辭卻充滿生分。
苦澀在他心中蔓延,卻不敢表露分毫,只能以商量的口吻試探道:“這麽晚了,客棧應該已經關門了。”
“這樣啊。”秋昀沉吟了一下:“那你随我來。”
巨大的驚喜突然砸向丁元,叫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直到對方催促了一聲,才揚着唇角小跑上去,卻不想對方腳下的步子一拐,在他臉上笑容還未消失時——
“你先跟平安湊合一宿,不過我得提醒你,你當年許諾教他編兔子,後來跑了,他很生氣,這孩子脾氣倔,不好哄,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丁元唇角一點點往下落,連腳下步子都覺得重若千斤:“阿、義父,您沒什麽想問我的嗎?”
“大概能猜到,你一身煞氣和血腥味,必定是去從軍了,能在這個時間回來……”說到這,秋昀頓了一下:“江州已經被雲王破了吧?我還以為你去了關州,沒想到投了雲王麾下。”
丁元愧疚地低下頭,嗫嚅着唇.瓣:“對不起。”
秋昀停下來,轉過身,目光溫和地注視着已經與他一般高的人。
記憶裏那個瘦弱寡言的少年已經長大了,一掃昔日的陰郁和自卑,變得成熟強大又冷峻,他心中甚慰:“無須與我說對不起,當年我只口頭認了你做義子,卻沒喝你的拜親茶,所以,你也無須自責。”
作者有話要說: 秋昀:兒子長大了,吾心甚慰。
丁元:……現在的淚,都是我當年腦子進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