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談易體弱,是先天缺陷,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
一說是裴睦懷她的時候吃了含激素的食物,一說是談易生下來就斷奶,沒喝過母乳。總之話從老人家和鄰居嘴裏說出來,罪過都堆到了裴女士頭上。
裴睦可以不顧非議,但談易,她不能不顧。
談家父母帶着談易,搬到醫療、教育資源更好的市區。希望她能活得容易一些,本着如此質樸的願望,給她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可惜事與願違。
有時候裴睦會自嘲地想,可能孩子就不該姓談。
談易,談何容易。
從懂事那天起,談易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正常孩子。
但這種不正常,非身處其間不能體會。
因為談易沒生什麽疑難雜症,也沒有什麽一說出來就讓人覺得厲害得不得了的重病。
提起談易的病,無非就是抵抗力差、體質差。
簡言之,便是小病纏身。
聽上去好像很多孩子都和她趨同,她也沒什麽特別的。無非就是傷寒感冒不斷、嘔吐腹瀉常态,一推就摔,像個碰不起的瓷娃娃。
談易小時候,不懂為什麽別人可以在體育課上脫了外套大喊大叫着奔跑,只有自己,一受涼就容易扁桃體發炎,當夜基本就會發燒,發燒又引起肺炎、鼻炎,鼻炎再引發頭痛,痛着痛着就會神經衰弱。
如此一整套流程走下來,基本就送掉了半條命。
偏偏這樣的苦楚,落在同齡的小夥伴眼中,只是她太嬌氣矯情罷了。
他們總是用無語的目光看她,說,談易,你怎麽又生病?
談易,你怎麽連運動會都不參加?
談易,你別總一副病歪歪的樣子。
算了,別帶談易了,一會摔倒了又要怪我們。
……
就連小學教體育的老師,也每每用嘆息失望的眼神看她,說:“你啊,就是缺乏鍛煉。”
小談易很想反駁,很想說,她喜歡玩丢手絹,喜歡123木頭人,喜歡所有能和朋友們追逐打鬧的游戲。
但她不能。
她知道邁出那一步的後果是纏綿病榻半個多月,是冰冷的針頭紮進手背,是苦澀的中藥湯劑,和大把的膠囊藥丸,是每天痛醒之後,看見背着自己偷抹眼淚的媽媽。
談易寧可被誤會是嬌滴滴的小公主,也不敢行差踏錯。
沒有朋友,于是學會了和自己相處;吃夠了苦頭,于是慢慢學會忍耐。
談易習慣之後,漸漸将索取陪伴的對象從朋友,轉移到其它事物之上。譬如讀書,譬如繪畫。她很快找到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和這個世界相處,并從中發現了前所未有的樂趣。
談易樂在其中,當她發現這種改變,換來的是學業突飛猛進,是爸媽和老師的驚喜之後,便認定這是她活着的最大意義。
可這一切,到了高中就變了味。
病秧子在這個時代,從來不是讨喜的存在。因為很多時候,這意味着,談易可以享受來自老師賦予的特權。
例如,不用參加學校每天的陽光長跑;
例如,軍訓的時候她可以坐在樹蔭下,看着其他人汗流浃背,被訓得像一群死狗;
例如,班裏那個大哥哥一樣關照同學的班長,永遠不會讓她有機會手提重物。
談易感激一切,卻沒有意識到,不公平對待,也催生出嫉妒和不忿等等負面情緒。如果談易姿色平平,成績普通,毫不惹人注意,也許這樣的情緒會被消解緩釋。
可事實是,談易是老師口中“品學兼優”的學霸,她小學三跳五,初中一跳三,而後參加中考,要不是被體育分拖了後腿,肯定能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天寧高中。
而且,她的男生緣頗好。在同學眼中,她生着一副人畜無害的白蓮花模樣,最能招惹年輕氣盛的小夥子,産生一種莫名的保護欲。
這個談易,她看上去只是比普通人柔弱一些,又沒缺胳膊斷腿,沒得絕症,憑什麽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切優待?或許那所謂的“病态美”,只是一種僞裝手段。是為了博取老師的關愛,為了獲得男生的關注。
談易太過于缺乏與人交往的經驗,在她毫無知覺下,暗中的惡意滋生、發酵,最後再也按捺不下。
談易至今都不知道,當初是誰找來了那些混社會的小太妹,把她堵在牆角。紅頭發的姑娘從她包裏把書拽出來,戴着骷髅耳釘的那個揪住她的衣領。
紅頭發每撕一本,骷髅耳釘就同步配合着,生生揪掉她一绺頭發。
談易那天帶了六本課本,七本練習冊和三個筆記本。
她記得好清楚啊。
自那之後,談易不敢再去上學。她在家裏畫畫,讀書,自學。她向父母保證,就算不繼續念書,她也可以借助教輔資料、網課考上大學,
裴睦默許了談易的決定,可是談昊堅決反對。反對的理由是,如果談易不學着與人相處,連高中的走讀生活都無法應付,要怎麽面對大學住宿生活,要怎麽面對未來的人生?
裴睦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可是情感戰勝了理智,她不舍得女兒再經歷一次毀滅般的打擊。
兩相較量之下,談易的眼淚讓談昊妥協了。
直到一年後,宋延章登門拜訪,希望談易重新入學,從高一念起,試着融入這個同齡人的集體。他說,他會幫她。
在那之前,談易甚至不認識這個陌生的男人。
談易出事那年,宋延章在帶畢業班,聽聞此事,他雖覺得可惜,可那會兒無法分心。所以,等到送走那屆學生,宋延章就來找了談易。
他沒有以長篇大論去說服談易,只給她看了一本相冊,是他上一屆學生的生活随影集。高中三年的點點滴滴,都被這個細心的老師記錄下來。
宋延章給談易講每一張照片的來歷。
兩人三足賽前訓練,女孩子們摔成一團;期末考試前,學生們一臉虔誠地給學校的孔子塑像上貢辣條;天寧高中食堂,男孩們排隊搶限量小雞腿……
宋延章說,你可以考慮考慮,想不想加入我的下一本相冊。
現在再回憶起來,談易不知道如果那時候自己的答案是“不要”,未來又會何去何從。
但一定不會比現在更好。
……
臺燈前,談易給岳龍雨做的總結已經寫到最後。談易翻過第一張A4紙,抽出一支鉛筆,在反面空白處作畫。
時針從11,轉到2。
期間,連臺燈下趴着的橘子也變換了數個姿勢。
談易終于擱下筆。
畫中背景是星光教育樓下的那條小吃街,形形色色的攤販、神态各異的行人,在她的筆下活靈活現。整幅畫的重點是鐵板燒攤前的岳龍雨,他目光灼灼,好像在直視每一個觀畫人——那是談易以自己的視角所看見的岳龍雨。
岳龍雨手裏握着三串鐵板裏脊,遞到談易跟前,他眼裏帶笑,并不溫柔,只是少年輕狂。但他身板筆直,不帶半點痞頹之氣。眼角眉梢,藏着凜然義氣。
岳龍雨,你有好好看過你自己嗎?
不做掩飾的,不被蒙蔽的,不介意表露善意的那個少年。
如果你好好看過,還忍心讓他如此渾渾噩噩下去嗎?
談易重新将兩張紙交疊,如果不翻開來,根本不會發現,兩頁紙之間,還有這麽一幅畫。精疲力竭地入睡前,談易想,也許岳龍雨收到這個,看也不看就會丢進垃圾桶。
但也無妨,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高考如期而至。
按照口耳相傳的說法,高考設置在6月7日、8日,“678”是全一個諧音“錄取吧”。
這一年的高考,趕上了端午節。
雨從6號晚間開始下,大有纏綿之勢,“端午雨”是舊時民間占驗習俗,謂之不吉。
談易總算閑了下來,在家陪裴睦聽雨、包粽子。
棗泥餡、鮮肉餡和鴨蛋黃餡,分別用紅、白、黃三種不同顏色的棉線緊緊纏繞。談易手巧,擅長包錐形粽子,三張粽葉裹出一個粽子,棉線紮得緊,把底部勒出三個小犄角。這樣的粽子煮出來不散,餡香全都裹在軟糯的米粒裏。
裴睦心不在焉,時不時往外看,說:“這鬼天,今年考生要遭罪了。”
談易回憶:“我高考那年也下了雨。”
裴睦說:“是啊,你在二中考的。那地方偏得要死,後面有礦山,門口來來去去好多拉礦的車,路上盡是泥巴。你爸送你回來跟我講,要有路子能搞點膠鞋雨衣到學校門口賣,二十塊錢一套,保證賺大發了。”
談易笑,思緒順着裴睦的話飄走。
李晚照今年就在二中考試,葉晴空被分去了天寧。不知道岳龍雨的考場被分在哪裏,也無從得知他有沒有去參加考試。
裴睦還在碎碎念:“小偷都賺。人擠人的,小偷混在家長堆裏,偷了包往附近工地一竄,逮都逮不到。”
“媽。”談易沒在意裴睦的話,突然問,“有案底的話,是不是永遠不可能當警察了。”
裴睦想都不想:“那肯定啊。”
“如果改過自新了……也沒可能嗎?”
裴睦說:“政審過不了啊。再說,他自己都有案底,憑什麽去抓別人?我要是壞人,我就不服氣。”
談易說:“也許……正因為他有過這種經歷,所以更明白怎麽勸導犯了錯的人改正。”
裴睦反駁:“話不是這麽講的。先不說他是不是真的更明白,就說外人,怎麽可能相信呢?我打比方,你要賣生發散,結果你自己根本就是個禿頂,誰信你?”
談易汗顏,突然依着她的話頭杠了一句:“霸王的創始人就……就頭發很少啊。可是人家是遺傳性脫發,事出有因,不代表他的産品不好。”
裴睦一愣,思路清晰地駁回:“那我問你,為什麽大家都只看到那個頭發少的人?他們公司發量正常的人更多吧,有人關心嗎?”
“因為很特殊,有反差……”
“對啊,這種反差,出現在商業公司裏面,也許處理好了,還能拉來點噱頭。要放到公職單位,可能就是個定時炸彈。對誰都不好。”裴睦頓了頓,又說,“而且每年公考的人那麽多,憑什麽非要留一個有案底的?是把他招進來,就能保證罪犯都不敢犯事了還是怎麽地?”
談易無從辯解,從理性的角度思考,也許本來也不該有此一問。可是在媽媽跟前,理智這種東西,總是會服從于情感。
裴睦見談易啞口,得勝一笑,又見縫插針地說:“當時讓你學個法律什麽的,不比你現在那專業好。”
母親對談易選的專業很有意見,前幾年,回回放假,都要旁敲側擊讓她轉專業。
談易不生氣,半讨好半撒嬌:“學法的話,背書太痛苦了。”
裴睦沒好氣,說:“比起你們那專業,泥裏來,土裏去的……坐在家裏背背書哪苦了?”
談易笑嘻嘻地說:“我喜歡嘛……”
這丫頭脾氣越好,裴睦就越不忍心責怪。只能搖搖頭,說:“念什麽都是虛的,沒病沒災才最重要。”
談易笑意漸淡,溫順地點頭:“嗯。”
裴睦一陣心酸。談易小時候天天悶在家。到了大學好不容易有機會,興高采烈地報了個經常能外出考察調研的專業,還興致勃勃地說要選園林規劃方向深造,這樣她學的繪畫能最大程度派上用場。
可惜,她的身體根本跟不上,大四那年跟着導師去野外林地調研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差點……
裴睦把手裏的粽葉往籃子裏一丢,發小脾氣:“累死了。不包了,等你爸回來包。這老頭,女兒在家還出去打麻将。”
談易失笑,從籃子裏揀出粽葉,默默包完後,洗了手去拿手機,才發現有微信進來。
是李晚照發的消息。談易擡眼看了看時間——今天的考試已經結束了。
李晚照:老師你在嗎?
談易本來想問“有什麽事嗎”,可想到這孩子的性子,估計只會回答沒事。于是删除重發。
談易:嗯,剛剛在包粽子。你考完啦?
李晚照:對,我剛出考場,今天人太多了。
她不是葉晴空,不像會主動找談易聊天,談易猜測李晚照還有事想說。
談易:帶傘了吧?今天的雨挺大的,路上小心點。
李晚照:我帶了,正在路邊等着打車呢。不過估計要等好一會了……
談易還在思索措辭,李晚照又發了消息來。
李晚照:爸爸有重要的會,出差去蘇州不在家。媽媽去接妹妹了。
短短兩句話,談易卻看了好一會兒,而後,低頭慢慢打字。
談易:明天我挺閑的,去找你吃午飯怎麽樣?
李晚照:真的嗎!我請你吃牛排吧談易姐,二中附近有一家西餐店很火的,我同學都說特別好吃。
談易:好啊,那我有口福了。
和李晚照聊完,談易看見裴女士笑眯眯地抱着手機朝自己小碎步走過來,一掃方才的不愉快。
談易好笑地問:“什麽事這麽高興?”
裴睦說:“我之前跟你說的陸阿姨給我發消息啦,說明天下午小孫監考結束以後就空下來了,約你明天下午六點,去二中附近那個‘映刻’西餐廳吃個飯。”
談易消化了一會兒這個小孫是誰之後,遲疑地問:“确定是,二中附近的西餐廳?”
裴睦:“對啊,小孫是二中物理老師,我跟你說過吧。那家店離他單位近,而且我剛剛查了一下,蠻高檔的……雖然我們也不是指望別人有錢什麽,但是你一空下來,他馬上就來約你,而且選了這種地方見面,說明人家很重視。”
之前确實是自己說,等到高考結束以後才有時間見面的。
只是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麽踩着點約她,實在是……有點重視。
談易答應下來,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隐約有不好的預感。
夜間雷聲大作,談易睡得不太好,半夜被偏頭痛攪醒,爬起來吃了兩片布洛芬,重新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夢,卻又不甚分明,早上一睜眼,全都給忘了。
第二天的早餐是紅豆粥,談易吃完之後,去廚房找食品袋,摸了兩個煮熟的粽子帶着。
午餐就吃這個吧……兩頓都在西餐廳,她怕自己的腸胃會反抗。
裴睦見談易一早出門,納罕道:“你去哪?該不是想臨陣脫逃吧,人我都答應了,你看不上沒關系,爽約可不好。”
談易:“我去見個學生。媽,你放心好了,六點,我肯定準時到。”
她穿着最簡單的白色長袖T恤和黑色長褲,長發束在腦後,背了個小號挎包,撐傘出門了。
裴睦站門口欲言又止,等到門關上以後,才嘀咕:“也不收拾得好看點。”
餐桌邊看報紙的談昊不樂意了,說:“我女兒怎麽都好看。”
裴睦擡眼瞪他,又念叨:“這小夥子,你不知道……是真不錯。我見過的呀,人溫順有禮貌,待人處事都有條有理的,我們丫頭跟他在一起,保準不會吃虧。”
談昊從老花鏡上方看裴睦,說:“你喜歡沒用,要女兒喜歡才算數。”
“這我哪能不曉得呀!”裴睦說,“但你看她上一個自己選的那個小畜生崽子,什麽東西?唉,你女兒哪都好,就是性格太軟,逆來順受,那哪行!我看她脾氣就是随你了,瓤得很!”
談昊:“你擔心就擔心,怎麽又怪我了呢?”又推了推眼鏡,重新看向報紙,說,“我不覺得我女兒逆來順受。她雖然性子軟,但跟我一樣,聰明着呢。”
真是雞同鴨講,裴睦氣得跑房裏去了。
“談昊,把地拖了!”
“知道咯……”
高考期間,各考點外都增派了交警進行交通管制,進行疏導分流。全市道路兩旁,隔一段路就能看見“高考期間,禁鳴降噪”的護考牌。
談易打車到了二中門口,一下車,交警就急吼吼地讓司機快點開走,別擋着道。
談易撐着傘,在距離二中校門足有四十米的地方停下了。前面全是人,打着傘又格外占地方,根本難以行進。
交警維持秩序,建議家長們去馬路對面等,可沒什麽人聽他的——都恨不得第一個接到自家孩子,誰願意這時候挪到別的地方去。
談易回頭,一打眼就看見了馬路對面的“映刻”西餐廳,餐廳挺有規模,占了三層,門前有一片用木板墊高了的庭院,擺着鐵藝桌椅,用來招待客人喝下午茶。
雖然天氣不好,餐廳外冷清寥落,但那兒地勢較高,比起被淹沒在人群之中什麽也看不見,對面視野好很多。
談易過了馬路,撐着傘站在餐廳門口,眺望二中校門。
殊不知,此時“映刻”的二樓,落地窗邊卡座上正坐着兩個人。談易撐傘過馬路的樣子,全然落在其中一人眼中。
“岳龍雨,我今天約你來,是覺得有些話還是該當面說清楚。”
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卡座一側,坐着個洋娃娃似的姑娘,她妝容精致,一頭香槟金的長發燙着流行的玉米須卷發。正托着下巴,滿眼真摯地望着對面的少年。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現在正在高考,而眼前的少年本應坐在考場裏。不過也難怪,誰會想到,剛從少管所放出來兩個月的人,會參加高考呢。
岳龍雨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望着談易的小花傘,他嘴角破裂有傷,搭在桌上的拳頭上也有破皮的痕跡。眉頭蹙着,看起來很不耐煩。
“還有什麽可說的。”
秦雪微微微嘟嘴,西柚紅的唇釉亮晶晶的,話是拒絕,卻像誘惑,她說:“你呀,別再給我打騷擾電話了。”
岳龍雨聽見什麽笑話似的,揚眉看她:“你覺得我很閑嗎?”
“不是你?”秦雪微把手機拿出來給他看,“從我回小馬以後,每天都能接到電話,拉黑了就換號打,煩死了。”
“所以一定是我打的?”
秦雪微無辜地眨眨眼,長睫毛卷卷翹翹,大眼睛忽閃忽閃,說:“前天我提出要約你出來之後,就沒人再給我打電話了,時間卡得這麽準,還能有誰?”
岳龍雨動作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一扯嘴角笑了下。
“那還真是我打的——”
秦雪微清楚他這個表示憤怒的危險表情,她坐直了身子,嗔他:“你別這樣,我害怕。”
岳龍雨臉色一沉,接着說:“前天,我打的不是電話。是曹孟飛。”
這個久違的名字,讓秦雪微周身一顫,她雙目圓睜,望着岳龍雨:“什麽曹孟飛!你……你說什麽胡話呢?”
交卷時間到。
2019年高考的數學考試結束,對于李晚照而言,最艱難的一門已經過去了,下午的英語,她并不擔心。
李晚照數學試卷做得很順手——起碼,談易交代的那些考點,幾乎全都靠上了。李晚照徹底卸下重擔,她心情倍好。尤其是想起昨晚葉晴空得知談易要來接自己,很是吃醋的樣子,李晚照竟然覺得有些暗爽。
姐妹倆同處一個屋檐下那麽多年,再親密也難免相互比較。媽媽疼葉晴空,爸爸更偏愛自己,李晚照知道妹妹的好勝心,知道她也想把爸爸那份偏愛也奪回去。
這種“搶奪”沒有惡意,只是一種不自主地占有欲作祟,所以李晚照始終裝作木讷,并沒有對妹妹發難過。可其實女孩子,但凡心思細一點,誰都清楚彼此心裏那點小九九和較真。
正如今天,李晚照特地穿了件适合去吃西餐的漂亮連衣裙,背着爸爸給自己買的香奈兒小挎包,噴了香水出門。她知道妹妹表面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很吃味。因為是她得到了兩人共同喜歡的老師的額外青睐,算是她的一個小小勝利。
她還會有更大的勝利——只要她能順利考取中央美院,她也會成為媽媽的驕傲。
李晚照打着顏色粉嫩的雨傘,帶着一種隐秘的喜悅,随着考生們走出校門。
談易一下就看見了人群中格外紮眼的李晚照。藝術生往往比同齡學生更早學會打扮自己,李晚照個子高挑,眉目明麗,更是惹眼。
談易仗着地形和視力優勢,目光始終鎖定在李晚照身上,所以,也将一邊東張西望假裝找人,一邊靠近李晚照的男人的小動作攝入眼底。
男人動作極快,裝作被人擠到,往李晚照身上狠狠一撞,左手擡高作防備之勢,右手隐在下面,把李晚照肩頭的名牌包一下拽到手裏。
緊跟着,随着擠擠攘攘的人流,幾個扭身,就遁離李晚照數米遠了。
而此時,李晚照只覺得肩膀被撞疼了,還毫不知情地踮腳四下尋找着談易的身影。可是一直到她從人群裏完全走出來,也沒看見談易。李晚照茫然地望向馬路對面,西餐廳門口也空空蕩蕩——根本沒人。
等到李晚照低頭,想翻包找手機給談易發消息問問情況的時候,才驚覺自己的包沒了!
她的心狠狠一墜,腦子一片空白。
證件!準考證在包裏!
“所以……騷擾電話,是他打的?”西餐廳二樓,秦雪微眼角通紅,咬着嘴唇盯着岳龍雨,“為什麽,為什麽他還不放過我?他都消失了這麽多年,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她快哭了,這不是裝的,是真的害怕。岳龍雨看見秦雪微鼻尖發紅,瘦削的肩頭微微聳動。秦雪微求助地望着他:“那我該怎麽辦?岳龍雨,我該怎麽辦吶?”
如果是兩年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幫她。事實上,那個時候,他也确實幫了。
但現在,岳龍雨卻只覺得可笑。
“秦雪微,你是不是只能想到你自己。”他嘴角挂着譏諷的笑,“只能想到,曹孟飛又來找你了。我出來以後,去上海看你,你也只能想到,我去找你,是不是別有用心。”
秦雪微哭了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路過的服務生都忍不住關切地看着這個小美人——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嗎?哭得這麽傷心,這男的真不知好歹。
“不是的,你聽我解釋……岳龍雨,你不可以那麽想我。”秦雪微委屈極了,抽噎起來,“你根本不知道,這兩年我是怎麽過的。”
她哭得他心煩,岳龍雨偏頭望向窗外。
意外的,他看見視線中的一點,快速地移動了起來。
岳龍雨定睛看過去,發現談易不知何故,突然扔了傘,以一種他無法相信能和談易匹配的速度,往馬路對面飛奔而去。
岳龍雨忍不住看向對面,只見一個拖着香奈兒挎包的矮個男人,奮力從人群中擠出來。
男人只跑了十多米,就被預判速度後跑直線的談易攔截。
岳龍雨揚眉,俯視一切的他,幾乎要給談易鼓掌了——原來,數學學得好,真的能用于實踐。
可很快,岳龍雨的臉色就沉了下去。
……
談易腦子是好用,也确實攔住了人,但體力跟不上,根本不是對手。對方用力一推,談易就差點當場交待了,那人趁機往學校圍牆根下停靠的電瓶車狂奔而去。
談易好不容易站直,狂風夾着雨,刮得她一頭長發胡亂紛飛,她喊得快破音了——
“把包放下!”
倒也沒指望那人真會聽話,但聲音越大,越能引起路人注意,談易一邊追着男人跑,一邊大聲求助在旁維持秩序的交警。
“幫幫忙,抓小偷!包裏,包裏有孩子的證件!”
男人跨上電瓶車,手忙腳亂發動的時候,談易跑到跟前來,雙手死死抓住挎包帶子。
“媽的,給老子松手!”
男人低聲咒罵,眼看遠處交警已經注意到他們,顧不上和談易糾纏,直接一腳踩下去,騎了車就跑。
談易本想争取時間等到警察趕來,沒料到他當真急瘋了,就這麽拖着她甩出了兩米遠。
談易渾身散了架似的疼,再也爬不起來,眼睜睜看着那人騎着電瓶車溜遠了。
這時候,後知後覺趕來的考生家長,才圍上前來,你搭一把手我扶一下的,把談易攙了起來。原本等在學校門口等着的本地新聞臺記者更是眼前一亮,扛着設備就沖了過來,要采訪談易。
談易沮喪又狼狽,對記者擺了擺手,抹開擋在眼前的濕頭發,強撐着四下尋找李晚照的身影。
那孩子,恐怕急壞了。
“乖乖,那是誰?”
“卧槽,厲害了。”
突然,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
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緊接着響起一片呼聲,談易順着周圍家長孩子們的聲音往那小偷逃竄的方向看去。
岳龍雨的速度太快,夾風帶雨的,談易只看見一道虛化了的身影橫穿馬路,疾奔向那輛電瓶車。
男人已經逃出五十米開外,只待一拐彎,進入通往工地的小路。以此時的路況和大雨,交警就算找到摩托車,恐怕也難追上他。他正得意,餘光卻瞥見有什麽一晃而過,等他意識到閃至近前的是一道人影,已經晚了。
岳龍雨快到跟前了,絲毫不減去勢,在疾跑的同時起跳,整個人騰空躍起,一條有力的長腿狠狠掃向車頭,只聽“歘啦”一聲,車頭反光鏡應聲而碎。
這是一個常用于跆拳道擊破表演的騰空側踢。
電瓶車受此重擊,頓失平衡,左右搖晃。
岳龍雨落地瞬間再次提腿踢向車上的男人,不等男人發出慘嚎聲,便利落地以左腳蹬地二次起跳,迅速扭腰轉胯,随身體向右偏轉,雙腿在空中交替,又一擊橫踢,直接把男人從車上撂倒在地!
男人吃了一整套雙飛踢,死狗樣倒在地上,連痛都呼不出來了。
岳龍雨上前兩步,一把奪過李晚照的包,另一只手揪起男人的衣領,拎雞仔一樣把他提溜回了交警跟前。
如此動靜,李晚照已經小跑了過來,當她看見岳龍雨提着自己的包,走向談易的時候,整個人陷入了一種恍惚的境地裏。
沒有言語能形容她此時內心的震撼,李晚照怔怔地看着岳龍雨,他額發盡濕,T恤緊緊貼着他精瘦的胸膛,眉宇之間,凜冽張狂之氣更勝從前。
好像一場夢,夢裏那個可望不可即的男孩,一腳踏進了有她的現實之中。
在考場門口看見岳龍雨,談易自然而然地認定他是來參加高考的。她一陣欣慰,笑意爬上眼角,從他手裏接過挎包,剛想問候兩句,晚報記者的話筒已經遞到岳龍雨跟前了。
未及發問,岳龍雨毫不掩飾的厭煩眼神紮了過去。
記者很有眼色,話筒立刻調轉方向,面朝一看就很好說話的談易。
“你好,我是萬江晚報的記者小蓓,請問您是考生家長嗎?”
“我……不是。”
“那您是路過這裏,見義勇為嗎?”
談易遲疑。要是被裴女士知道今天的事,只怕不會輕易放過她。
“你是長能耐了吧?還敢跑去追小偷?你怎麽不上天呢!”談易耳邊幾乎同步響起裴睦的聲音,她一縮脖子,當即?了。于是連聲推辭:“我不能接受采訪,請不要報道,謝謝。”
說罷,掉頭要走。
記者哪肯放過這麽好的新聞素材,拔腿要跟,面前橫生出一條胳膊,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願意接受采訪,你沒聽見嗎?”岳龍雨望着記者身邊的攝像,語氣不善,“再拍,就是侵權了。”
記者和攝像面面相觑,讪讪地放棄了再追上去糾纏的打算。
談易一回頭就看見李晚照在一邊發呆,連忙快步走過去,把包給她:“快看看東西少沒少,身份證準考證都在不在。”
李晚照這才回過神來,忙不疊給談易撐傘,又接過挎包,打開來翻找。
“都在,談易姐……這,這是怎麽回事?”
她看見岳龍雨也朝自己走了過來,不敢擡頭直視他,只小聲問。
談易松了口氣:“在就好。”又朝岳龍雨方向一努嘴,“是他幫你找回來的。”
李晚照往岳龍雨的方向轉了四十五度角,還是低着頭,輕聲嚅嗫:“謝謝你。”
風大雨大,岳龍雨壓根沒聽見,他垂眼看着談易。
不知道她曉不曉得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模樣:發絲散亂,濕漉漉地貼在臉上,白T恤沾滿了污水泥漿。偏偏眼角眉梢都還帶着某種神氣和暢快,好像被禁甜許久的小孩子,偶然間從陌生人那裏得了蜜糖,藏着掖着也難掩一份竊喜。
岳龍雨越來越搞不懂她。
明明前所未有的狼狽,現在的談易卻比以往更有生氣。
談易沒注意到這兩個小家夥的情緒變化,她先去了馬路對面拿傘,衣服褲子全都貼在身上,難受得很。談易後知後覺地想,完蛋,估計是逃不掉受涼發燒了。
長大以後,她的抵抗力比小時候好了很多,但也遭不住今天這麽折騰。談易登時苦了臉,在心裏默默求神拜佛,把東西南北各路菩薩都叨叨了一遍,希望能僥幸逃過一劫。
“我送你回去。”岳龍雨突然開腔。
談易身邊的李晚照一愣,當下的雀躍比證件失而複得,比數學超常發揮,比今天所有的喜悅加在一起更甚。可當她仰頭,企盼地望向岳龍雨,才發現他的視線裏根本沒有自己。
岳龍雨這樣的人,他專注地盯着你時,周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