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嗡嗡聲擾人,加上被岳龍雨望着,談易思緒混亂,想到什麽就說了什麽。
岳龍雨沒插話,自始至終都專注于手下的動作,這讓談易沒來由感到緊張:被一個男人這麽近距離地注視着自己的身體,沒法不讓人緊張。
男人?
談易的心一顫,游移的目光落在岳龍雨年輕俊朗的臉龐上,視線很快又錯開,看見他凸起的喉結,和小麥色皮膚上毛筆架似的兩道鎖骨。
談易猛地收回視線,故作無意地擡頭,嘴上還在不過腦地往外蹦着字,她往遠處看,半強迫地一遍遍默數電線杆邊排排站的昏鴉。
一、二、三、四……
一、二、三……
最後談易拖着酸軟的兩條腿上樓回家吃飯,叩門的時候,她極力回憶自己剛才到底跟岳龍雨唠了些啥。
未果。
記不起自己說過的話,只記得那極有規律的振動聲,記得岳龍雨握牢她腳踝的掌心幹燥溫熱,記得爛漫雲霞之下,岳龍雨探究的目光……
大抵也就那麽回事,談易停止遐想,她安慰自己,事無不可對人言,在岳龍雨面前,只要不說漏自己和宋柳君的約定,其他都無傷大雅。
門開了,拿着鍋鏟的裴睦原本臉上還挂着笑,突然不作聲了,她審視談易的神情。
“媽?”
談易心虛,喊了裴睦一聲。
“談易,你進來。”裴睦如臨大敵,目光在談易身後掃了好幾輪,才放她進屋。
談易被叫了全名,心裏一咯噔,進門之後不由自主地往飯桌邊的談昊身旁靠,臉上的笑容有些幹巴:“媽,飯好了嗎?我去盛飯……”
“盛什麽飯?”裴睦手一伸,鍋鏟橫在談易面前。
談易吞了口口水。
“說吧。”裴睦揚揚下巴,用“你騙不了我”的眼神狙擊談易,“你是不是——”
難道被發現了?
怎麽會?裴睦确實很神,談易打小來,什麽都瞞不過她這個最擅長察言觀色的媽,可是……可是她根本沒有露出半點破綻啊。
難道那天晚上裴女士守株待兔,看見岳龍雨從405出去了?
又或者是爸爸告密,把她從醫院偷溜出去的事情告訴了裴女士?
但也不至于啊……她是警察嗎?能查到談易去見了岳龍雨?
談易豎起耳朵的同時,心懸了起來,她腦漿翻滾,無數個念頭流星雨似的在顱內劃過。
“——又跟小楊搞到一起去了?”
裴睦話音一落,談易懵了。比她更快反應過來的是談昊:“聽聽這叫什麽話?什麽搞不搞的?不能好好跟女兒講嗎?”
“搞對象的搞啊,有什麽問題咯,我跟女兒說話,你個死腦筋別亂插嘴。”
……
你昏頭了,談易。
那邊爸媽還在激情拌嘴,談易已經經歷了一場顱內山崩,她幾乎沒站穩——當然,大概率是因為工作一天之後,又去運動了。
談易扶着椅背,坐在談昊身邊,她決定先處理眼前的麻煩:“我和楊星宇早已經分手了,不存在藕斷絲連的情況——分手的時候,都講得很明白了。”
裴睦盯着她,發覺談易這句不像是在說謊:“那你……怎麽那種表情?上次見你那魂不守舍的樣,還是你大二寒假,剛跟楊星宇談戀愛那會……”
“還表情,你當你是心理專家哦?就不興她是跟小孫……啊,是不是?”談昊故意打岔,一邊用胳膊肘碰碰談易,示意她接話。
“哼,不可能是小孫。”裴睦的目光愈發狐疑,她篤定地反駁道,“小孫中午還給我打電話,要送葡萄來,話裏話外客套得很,提到小易都小心翼翼的,根本不像有進展。”
裴睦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什麽,她“啊”了一聲,幾步繞到談易跟前:“你不會在跟別人談吧?上次……我去你屋那次,你卧室是不是有人?”
談易傻了,連聲說:“不不不不是!”
這話說完,裴睦一聲輕哼。連談昊都投來愛莫能助的目光——女兒,你想說謊也把結巴和耳朵紅的毛病改改,不然你爹我很難幫你。
“是誰啊?”裴睦直接越過了拆穿談易的那步,問道,“誰那麽大魅力,這麽短時間就把小孫比下去了?”
談昊說:“你怎麽知道不是小易以前認識的。”
裴睦:“我不了解她?要是原來就對那人有好感,她怎麽可能還跟小孫見面吃飯?”
談昊:“她回來以後也就去學校待過一陣……不會是……”
裴睦:“肯定啊,肯定在學校認識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談易神經緊繃,忙打斷道:“沒有,沒有在一起!”
裴睦和談昊相視一眼,突然異口同聲道:“還真有這個人啊。”
談易:“……”
合夥欺負一棵小嫩姜,有意思嗎?
談易保持沉默,去廚房添飯,往桌前一坐,一副任爾東西南北風就是不開口的架勢。
問出名堂來了,裴睦的面色也有所緩和。
“那什麽,我又不是不準你談戀愛,你還願意自己找對象我高興着呢。只要不是楊星宇那小子,我保管不反對的呀。”裴睦說着,給談昊遞眼色。
談昊接茬說:“當然,自由戀愛,爸爸媽媽舉雙手贊成。就是這個事情,你要注意點分寸,別搞得那個小孫老師下不來臺……”
“我女兒還不能挑挑啦?”裴睦給談易夾了個肉丸子,說,“日久見人心,我看你現在是被迷住了,腦子不清爽,要不多接觸接觸,再比較比較?我還是覺得小孫穩重,你也多給他一點機會。”
談昊也覺得有理,追問:“另一個小夥子是什麽情況?多大啦?本市人嗎?”
談易放下筷子,低聲求饒:“我太累了……能不能換一天審我。”
那當然是可以,裴睦立刻打圓場:“行了行了,都累一天了。這種事也不急在一時,慢慢來、慢慢來。”
對談易是這麽說,等她吃完飯回405去之後,裴睦立刻變了神情。
裴睦:“哎,你怎麽看?”
談昊:“是他們輔導學校老師吧?”
裴睦:“這不是廢話麽,總不可能是學生家長。”
談昊:“怪不得早上把燒麥都帶走了。”
裴睦啃了一會兒豬腳,說:“我就怕……”
“怕什麽?”
“怕跟小楊那時候一樣。”裴睦嘆口氣,把剩下的豬腳丢到談昊碗裏,“小易耳根子軟,架不住哄。”
“人吃一塹還不會長一智嗎?”談昊認命地嗦着那點剩豬腳,砸吧得津津有味,“孩子大了,讓她自己做選擇,自己承擔後果。”
裴睦瞪他:“之前你就這一套,好聽的話和大道理誰不會說?但是有些後果,小易擔得起嗎。”說着心思又歪了,“你不知道,這才幾天,都把人帶到自己房裏頭了……”
左右想着,越來越覺得不對味。裴睦往後一靠,喃喃:“我得去,得去看看。”
被親爹親媽這麽擺了一道,談易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內心。
喜歡岳龍雨嗎?
當然。否則她沒有必要多費這些心思,在輔導課之外的時間,去接近岳龍雨,了解他,并試圖幫助他。
但這種喜歡,源于欣賞和惋惜,很難歸于情愛一類。在談易的預設立場裏,岳龍雨只是一個學生,這種隸屬于“晚輩”的角色定位,只夠她給予正常限度的關懷,很難令她橫生出其他心思。
可是從那天開始,從那天岳龍雨說出“答應我,別愛上孫屹然”這句話開始,一切都變味了。
岳龍雨的心思并不難猜,沒有人頂着這樣熾烈的目光還能欺騙自己說這不算暧昧——或者确實不算——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示愛。
談易想,如果是五年前,她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岳龍雨這樣的少年。
思及此,談易的額角輕輕跳了下,她換了個姿勢側卧在床,目光落在窗簾後橘子靜靜站立的身影上。
五年前……高中畢業那年暑假,談易迎來了遲到的叛逆期。她不顧裴睦的反對,選了自己喜歡的專業,買了自己喜歡的寵物。
她迫不及待地結束成人禮,想為自己的未來做主。
家長和老師對高考的過度渲染,讓談易以為,這場考試将會成為一道分水嶺,徹底把那個軟弱的她與未來的她分隔開來。
她是高考中的勇者,也得到了讓所有人滿意的結果。這讓談易信心倍增,她懷揣着前所未有的勇氣寫下志願,渴望追逐夢想,渴望冒險。
如果岳龍雨出現在那個時候,談易不會有任何顧慮,她會像當初擁抱楊星宇那樣,不考慮後果、不思慮将來地獻出自己全部的溫柔和熱情。
如果……可是哪還有如果。
第二天,談易出門前給孫屹然發了條微信,約他晚餐一聚。
早上兩節課,高三文數和高三藝術班,談易班上的試聽學生人數打破了星光教育的紀錄。
最大的功臣還是葉晴空和李晚照兩姐妹。
午休的時候談易收到葉晴空的微信,她樂呵呵地在語音裏說,自己前幾天以師姐身份,去了她們藝術機構分享經驗。
“不是我吹,我可能把在場全部的師弟師妹都忽悠來了。”
談易聽得發笑,一邊吃飯一邊回她:“什麽時候有空,我請你吃飯。”
葉晴空說:“嘿嘿,我在外地旅游呢,下個月再回去。不過談易姐……我們藝術生有一點,就是能堅持在你那上課的估計不多。有的人有演出,要去外地專訓,還有去寫生的……估計暑假的課上不滿,到後期跟不上的話,很多人會索性不來——我跟我妹之前就是這樣。”
“這樣啊……”談易之前倒沒料到藝術生的這個特點,她一邊盤算着應對方法,一邊道,“不管怎麽說,這次真的要謝謝你和晚照。”
“這不應該的嘛。”葉晴空笑得賊兮兮的,聲音拉長,“不過——那幾個學編導的臭小子閑得很呢,肯定能留得住。他們我太清楚了,一個兩個,都對美女難以招架。不信我給你看群聊消息!”
葉晴空說一出是一出,談易很快收到幾張群消息截圖,甚至有一個叫阿木的還在群裏問葉晴空能不能約她去拍照。談易看那名字,反應了好一會兒,想起課上坐在最後一排角落那個長頭發紮低馬尾的男生——她還以為他很腼腆,沒想到私下這麽活躍啊。
手指劃屏幕的時候,就感覺身邊一道目光打了過來,談易看過去,視線相接,岳龍雨哼了一聲,滿不在意地低頭扒飯,說:“一幫小屁孩。”
談易想着吃完飯眯一會兒,打算快點結束對話,突然聽到那邊一聲驚呼。
葉晴空:“卧槽卧槽!岳龍雨給你當助教啊!”
談易一驚,擡眼看了看岳龍雨,後者雖然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但葉晴空聲音這麽大,岳龍雨肯定是聽見了。
談易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拿着手機起身,往裏避了避:“你怎麽知道?”
“群裏有師妹偷拍他照片啦!”葉晴空說,“她們還不知道那是什麽人呢,嗐!一幫子顏控!”
談易壓低聲音:“晴空……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葉晴空頓了下:“什麽事?”
“關于他的事,不要跟別人說……尤其,是你的師弟師妹們。”談易說,“拜托。”
念頭在葉晴空腦子裏打了幾個轉,她有了自己的理解:“哦哦懂了懂了,放心我不會說的,萬一影響了你的課就不好了。”
倒不是因為這個。可談易一時半會也沒辦法把事情前因後果講給葉晴空聽,只能說:“謝謝你。”
“這沒啥。不過岳龍雨那人野蠻又暴力,別再惹出什麽事情才好。”葉晴空說,又試探地問,“他這種有案底的人,真的可以來當助教嗎?”
岳龍雨就在身後,談易額角的筋微微一跳,話不過頭腦就說了出來:“是他的話,當然可以。他不會傷害任何人。”
岳龍雨直覺談易挂了電話之後心情不太好,可當他想問的時候,談易卻以補覺為由拒絕了和他獨處,一個人抱着薄毯子去了裏間員工臨時休息室。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手機适時地振了一下,岳龍雨低頭看去,聯系人名為“毅騰律師事務所宋律師”。
岳龍雨捏着手機去走廊回電話。
兩人聊了很久,岳龍雨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聲音都有一點發啞:“宋叔,你覺得勝訴的概率有多大。”
對方幹笑了兩聲,沒有直面他的問題:“老實說,很不樂觀。”
“就算我的案子翻不了。”岳龍雨說,“沒有辦法能治得了曹孟飛嗎?”
對方沉默。岳龍雨自己也知道他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治曹孟飛?怎麽治?別說秦雪微不可能作為被害人去告他,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龜縮多年的秦雪微站出來起訴曹孟飛性侵,證據呢?
下午的高三理數提高班人丁寥寥,和早上天差地別。這麽一點人,助教沒有用武之地,岳龍雨興致也不高。可他反觀談易,明明中午的時候也情緒低落,一站上講堂卻好像打了雞血,精神煥發。仿佛下面并不是稀松坐着的四個學生,而是一整個階梯教室的虔誠聽衆。
她做每一件事都竭盡全力,岳龍雨凝視着談易的側臉。他想到她昨天在操場上說的那些話,想到她的過去——明明她也曾放棄過夢想,卻仍然這麽努力地活好當下。
那他呢?
課程接近尾聲,外頭悶雷炸響,岳龍雨摸出手機看了眼天氣預報,一會兒有雷陣雨。
想起談易今天沒有帶傘,岳龍雨在放學後,讓談易稍等,自己起身離開教室。
“你要去哪裏?外面要下大雨了!”
“我馬上就回來!”
天氣預報可能從沒這麽準過,岳龍雨小跑下樓,剛踏出星光教育,天際白光一閃,緊跟着又一個響雷,雨珠好像炸豆子那樣噼裏啪啦直往下砸,他沒跑兩步就被淋透了。
岳龍雨不得不收住腳步,在路邊的雜志亭前面躲了會雨,見雨勢稍弱,又甩開步子往附近超市裏跑。
買了兩把傘,給談易的那把是橘色,自己的是深藍色。岳龍雨夾着小橘傘,撐開自己的傘往星光教育那棟大樓走去。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三三兩兩的都在路邊商鋪中躲雨。
岳龍雨靠近了,看見星光教育門口站着一個手執黑傘的男人。
雨織成簾,擋在眼前,模糊了視線。他下意識晃了晃傘柄,亂雨裏,瞥見孫屹然的身影,再往他傘下看去,談易正笑吟吟地站在他身邊。
“我等個人。”談易說,“他說他一會兒就回來,可能是有什麽事。”
“沒關系,我陪你等。”孫屹然說,“先進去吧,我收傘了,別濺到你,回頭該着涼了。”
談易從善如流,轉身往裏走了兩步,岳龍雨就站在不到三米的臺階下,那麽近的距離,她也沒看見他,只看見一張藍色的傘面。
岳龍雨在傘內聽見沉悶又急促的雨水擊打聲,戰時鼓點一般。
可作戰講究先機,他來遲了一步,好像怎麽做都是錯的。
談易和孫屹然站在一起聊天,話題自然圍繞談易的暑期工作展開。
暴雨愈演愈烈,談易的小眼神頻頻向外飄,心不在焉地應對孫屹然的問話,後者很快覺察,嘴上還在跟談易聊着,餘光卻沿着談易的視線追了出去。
孫屹然:“晚上想吃什麽?”
談易:“唔……我都可以,你選吧,今天我請你。”
孫屹然只是笑,他仗着身高優勢,很快捕捉到視線範圍內的一點異樣,定睛看過去,他的眉梢不自覺向上一擡。緊跟着,孫屹然不動聲色地往左前方上了一步,直接擋住了談易和岳龍雨之間的“視線通道”。
一樓大門口站着不少人,擠擠挨挨地把入口堵了個水洩不通,其中大多是剛上完課的學生,沒帶傘,只好在這裏避雨。
岳龍雨透過人群縫隙往裏看,這個角度剛夠他瞥見孫屹然。
他又是那副斯文幹淨的打扮:熨燙得平整的白襯衣、銀邊細框眼鏡。相比之下,剛遭暴雨摧殘的自己,渾身上下寫滿了四個字——邋遢狼狽。
岳龍雨收傘站定,他身邊一對小情侶在叽叽咕咕地說話,男孩叫了網約車,說過會兒一起沖到馬路邊搭車,女孩低聲撒嬌說雨太大了,我的衣服碰了水會變得好透哦,你一定要護好我。
男孩臉上露出甜蜜又苦惱的表情,念喃着你真麻煩,伸手把女孩往身旁帶了帶。
“我數一、二、三,我們就沖。”
女孩環臂抱胸,點頭。
“一、二……”
“喂,給你了。”
有人出聲打斷男孩報數,随後,一把橙黃色的傘遞了過來,兩人詫異擡眼,看見岳龍雨面無表情的臉。
岳龍雨把傘給出去,垂頭摸出手機發消息。
不過幾秒之後,談易那邊的手機震了一下,她低頭看完,對孫屹然說:“不用等了。”
“怎麽?”
談易搖搖頭,說:“我等的人不來了。我們走吧,別耽誤你時間。”
“小易,陪你的時間都是有意義的。”孫屹然凝視談易,“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一種耽誤。”
突如其來的深情顯得不合時宜,旁邊偶有學生的目光投來,談易尴尬地低頭,匆忙打岔:“你的車停在哪裏?”
孫屹然當她害羞,嘴角帶笑:“車開不進來,我停在隔壁街角了。”
他說完,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攬她,倒很紳士,只虛虛地摟着,手掌輕輕搭在她肩頭。兩人只有一把傘,傘面也不大,談易沒躲,被孫屹然帶着走下臺階。
兩人路過岳龍雨,孫屹然微微側身偏頭,完全擋住了談易的視線。在岳龍雨看來,他們的姿勢像極了親昵耳語。
徹底走入雨中,風裹着細長的水鞭直往人臉上、身上甩,孫屹然擔心談易淋雨,不自主地收緊了手臂。可即便如此,兩人共撐一把傘,談易的褲腿也很快濕透了。
“那是談老師男朋友嗎?”
“不知道,看樣子像,還挺帥的哎。”
耳邊低低的議論聲如蜂鳴,在岳龍雨耳邊嗡嗡成一片,他煩躁地甩了甩頭。
已經給談易發過消息,說自己先回去了,現在的他,本應該頭也不回地離開不是嗎。
是,是這樣。
岳龍雨很清楚自己和孫屹然的差距——不僅僅是當下體面和狼狽的對比。都這樣了,還要把自己送到談易面前丢人嗎?還要讓她更清醒地看到,自己比孫屹然差在哪兒了嗎?
不要,他不想。
岳龍雨緊了緊拳頭,大步跨下臺階。
有電動車穿巷而來,從談易和孫屹然跟前歘啦一下駛過,孫屹然眼疾手快,将談易往後拉,傘卻沒跟上,她後背的衣料瞬間暗了一塊。
岳龍雨牙咬得緊緊的,步子更大,卻不是離開,而是幾乎180度轉了個身,徑直走到談易和孫屹然面前去了。
談易沒被電動車吓到,反而被突然冒頭的岳龍雨唬了一跳。他像剛從水裏撈上來一樣,發根盡濕,睫毛上都沾着幾點晶瑩,雨珠順着他的臉頰骨碌碌滾到下巴,又匆匆墜進衣領裏去。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小臂繃着,現出明顯的肌肉線條和青筋。
不等談易厘清思緒,岳龍雨已經不由分說把自己的那柄藍傘塞到她手裏,聲音發啞。
“談易,你忘拿傘了。”
說完這句,他看也不看兩人一眼,也不想聽什麽回應,轉頭沖進了雨幕裏。
直到坐進孫屹然的車裏,談易仍有些恍惚。
孫屹然跟她說話,她半個字都沒聽進去,怔怔地看着擋風玻璃,裏面映出的是岳龍雨方才的面龐,和臉上委屈又倔強的神情。
談易當然想得到岳龍雨剛才是去做什麽了,也在他出現的一瞬間就讀懂了他的別扭。
在體悟別人情緒這方面,談易一直很敏銳,此時她卻頭疼于這份敏銳。
“我們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孫屹然的聲音把談易從魂不守舍的狀态中拉回現實。
“哦,好。”
談易正要下車,眼皮一擡,動作凝滞了,緊跟着,她以疑惑的目光看向孫屹然。
車子正停在談易家小區裏,他沒去商場,而是把談易送到了家門口。
孫屹然沖她一笑,說:“身上濕了很難受吧,吃飯嘛,哪天都可以,壞天氣應該窩在家裏看電視嗑瓜子啊。”
“謝謝……”
“傻話。”孫屹然說,“剛才你不是還讓我選嗎?那我就選——你請我在你家裏吃一頓便飯吧。”
“家裏估計沒什麽菜。”這樣的要求談易無法拒絕,她想了想,問,“外賣行嗎?”
孫屹然朗聲笑道:“暴雨天外賣恐怕會很慢,随便弄點什麽吃都好,方便面、速凍水餃、粽子……我不挑。”
談易把孫屹然帶去403,門打開來,裴睦看見孫屹然和自家女兒站在一起,臉上表情一時間精彩紛呈,連話都落了半拍:“啊……那個,小孫啊,你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呢,阿姨這啥也沒準備啊。”
最後那句是看着談易說的,言下之意是你怎麽回事,先前才說要找機會跟人劃清界限,結果呢,不給我一點心理準備就把人領家來了?到底是什麽個意思?
談易汗顏。怎麽說呢,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也沒法跟裴睦解釋。談易只能假裝沒看見,趁着孫屹然跟裴睦客套,鑽回405換衣服去了。
等換了身幹淨清爽的家居服,談易再回到403,滿屋飄香,裴睦一邊念着沒菜沒菜,一邊把餐桌擺滿了,招呼孫屹然。
孫屹然親和又有耐心,說話的時候,有一種難得的穩重,從前談昊教育談易,跟人說話,要“想着講”,不要“搶着講”。現在看下來,談易感覺孫屹然才是深得談昊真傳的人。
孫屹然跟裴睦聊本市老年大學新開設的廣場舞課程,和談昊聊紙媒的沒落和未來展望。談易在旁邊倒熱水,他還能兼顧得到,幫她遞個杯子。
看得出來,他心态很穩,絕對是現場發揮型人才。以談易對二老的了解,他們已經被孫屹然“俘獲”了。
飯後,裴睦說什麽也不讓孫屹然插手幫忙做家務,把他直往談易身邊推:“帶他去隔壁,你們小年輕玩你們的。”
門在身後吧嗒一聲關上了,孫屹然對談易擺了個受寵若驚的笑臉:“小易,叔叔阿姨好熱情。”
談易去開自己405的門,說:“他們很喜歡你。”
“你呢?”孫屹然接着問,是半開玩笑的語氣。
談易的動作滞了一瞬,而後恢複正常,推開門換拖鞋,答非所問:“想喝點什麽,家裏有牛奶、養樂多……還有可樂。”
“牛奶吧。”孫屹然沒有再追問,很體貼地順着她轉移了話題。
進了屋,談易把電視打開,遙控器和牛奶一起遞給孫屹然:“随便坐。”
孫屹然坐在客廳沙發上,目光落在茶幾相框上:“你養了守宮?”
相框裏是橘子和談易的合照。
“嗯。”談易聽出孫屹然語氣中的驚喜,笑道,“你也喜歡?”
“對,我關注了很多養守宮的博主!”孫屹然一邊掏出手機一邊說,“你這是高黃豹紋,我一直想入手一只陽光豹紋。”
孫屹然找到圖片,展示給給談易:“這是我朋友的,名字叫奧南,前陣子生了蛋,孵化箱裏剛孵出來,他送了我一只。”
“陽光豹紋很漂亮的,這只超級橘化,品相很好啊。”
孫屹然往後劃了幾張照片,是剛出生的守宮寶寶。
“啊,這麽小,好可愛。”聊到感興趣的話題,談易比先前健談很多,她去卧室把橘子帶出來給孫屹然看,“我的這只叫橘子。”
橘子昂頭趴在談易胳膊上,孫屹然伸出食指,在他的背上輕輕蹭了蹭,橘子一下拱起背,擺出戒備的姿态。
“他不認識你。”談易往後讓了讓,又低頭對橘子說,“別怕。”
孫屹然知趣地縮回手,看着那小東西往談易手心爬去,最後肚皮放松,貼着她的掌心,任由談易摩挲它的大尾巴。
“它很黏你啊。”
“嗯,橘子有一點膽小。”談易說這話的時候,想到某個被吓得連滾帶爬恨不得要報警的家夥,嘴角不自覺上揚。
“我媽害怕爬寵,不讓我接回家,它現在只能待在我辦公室。”孫屹然說,“我還在發愁該怎麽辦呢,你能認養它嗎?”
談易遲疑:“啊,我……”
“它的生活所需我都包了,可以嗎?”孫屹然滿眼真誠和懇求,讓人很難拒絕。
可是……談易這會想起她約見孫屹然的目的來,只覺得太不妥了。
“孫老師,有些事情,我覺得還是要跟你說清楚。”談易垂頭,看似很認真地在跟橘子互動,她說得緩慢,似乎并沒有那麽堅決。
“小易,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要被發好人卡了。”孫屹然在她正式開口之前,笑着說,“接下來,你是不是想說,我很好,但是我們不合适?”
談易:“……”
“看來我猜對了。”
談易沒說話。
孫屹然緩了片刻,開口問:“小易,你讨厭我嗎?”
談易立刻搖頭:“不。”
和孫屹然相處的時候,談易覺得舒适自在,憑心而論,她不僅不讨厭他,反而很欣賞他。
孫屹然說:“最初,你答應和我見面,也是做好了嘗試新生活、嘗試新的……伴侶的準備,是嗎?”
他語氣溫和淡靜,絲毫沒有咄咄逼人之感,談易很放松,坦誠地回答他:“是這樣。”
“那……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我們才接觸了這麽短的時間,你就想要拒絕這段關系呢?”說話的時候,孫屹然往旁邊讓了一個身位,示意談易過來坐。
談易坐到他身邊,橘子受了驚,從她手心裏溜走了。
她不想說謊,說謊的代價就是未來無數次的心虛和不得不說的下一個謊言,談易認真回答孫屹然:“其實是我自身的原因。在沒有處理好我的感情問題之前,我不該這麽拖着你,或者瞞着你繼續維系我們的關系,這對你不公平。”
“你說的感情問題是什麽?”孫屹然眉頭微動,側頭望向談易,“你心裏……還有放不下的人?”
談易輕輕點頭。
孫屹然從裴睦那裏聽說過一些有關談易前男友的事,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談易還沒從上一段戀情裏走出來。這不難理解,談易是個多麽溫柔懂事的女孩,孫屹然想,她理應有一顆柔軟又脆弱的心。而正因她心上有難以愈合的傷口,他的出現才更加有意義不是嗎。
孫屹然說:“我很感謝你的坦誠,小易,謝謝你這麽尊重我。可你我都很清楚,你總有一天會放下的。”他語氣篤定,“畢竟……他不會是你的未來。”
談易心裏像被什麽蟄了一下,她擡頭與孫屹然對視。
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岳龍雨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而她将留在這座城市,平庸無為、安靜無波地過完下一個十年、二十年。他們兩個人像平面坐标系裏的兩條單調函數,短暫的相交不會改變他們彼此的單調性,向不同的方向無限延伸,才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不知為什麽,談易心裏湧起一陣悵然,她低聲道:“是,我和他……沒有未來。”
“既然是這樣。你不覺得,因為一件本就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拒絕我,才更不公平嗎。”
邏輯好像是這麽個邏輯,但是總覺得哪裏怪怪的。談易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她呆呆的模樣落在孫屹然眼中,可愛得他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談易的鼻尖。
“別想那麽多。”孫屹然說,“小易,我不是那麽容易退縮的人。能夠光明正大追求你的機會,我等了太久了。”
談易更懵了,怔怔地啊了一聲:“什麽意思?”
“你很健忘。”孫屹然失笑,“我以為每周一早上在廣播室跟你搭讪,你起碼會留下一點印象。”
“廣播室?”談易納罕片刻,突然想起什麽來,猛地睜大眼睛,“你、你是……那時候的,廣播站幹事?”
當初,談易雖然只念了幾個月的高一就休學回家,但在那幾個月中,她曾擔任校廣播站幹事一職,每周一早上要提前到廣播站,配合升旗儀式播放音樂。
除她以外,廣播站還有其他幾位幹事,來自同年級裏的其他班級,每個人的主要職責不同,有的負責播稿,有的負責午間音樂放送,他們彼此之間打交道的機會不多。談易隐約記得有這麽一個人,明明早上不需要來值班,卻還是常常在升旗儀式之前推門進來跟她打招呼,有時候說自己忘拿稿子,有時候說要檢查磁帶……似乎是個丢三落四的小馬虎。
她從沒有問過那個人的名字,這麽多年過去,也老早就把他的長相忘記了。談易怎麽會想到,他還記着自己,還會以這樣的一個身份來到她身邊。
孫屹然說:“我以為總有機會告訴你我的名字。可是……”
談易知道他沒說下去的是什麽。她很快就休學了,後來重回校園,也是從高一念起,當然不會再和從前本就不熟的同學有任何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