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月下的心思 辣炒蟹和文人菜
貴女們看着身材纖瘦, 吃吃喝喝半晌,竟把店裏的涼切葷盤席卷一空。
林繡往上端奶油小饅頭的時候,那位碧裙女郎正啃着麻辣兔頭, 辣得“嘶嘶”直扇風, 兩個指頭都是紅油。
撤下吃空了的燒雞,再和盤裏的點大饅頭一比較,林繡怎麽看這道袖珍饅頭都像是上錯了。
午間日暖, 幾位女郎還要了壇涼酒。梅子酒度數不高, 敞開了喝卻未必不能醉人。還好幾位上頭之後并不耍酒瘋,只是非要給林繡介紹郎君。
難得的暢快之後, 不免嘴上沒個把門。陶如蘊說出來的話把隔壁桌吓一跳, 臊個大紅臉。
林繡被拉着作陪,索性也喝了些, 在店裏時還能勉強不醉。等把她們送出門,酒勁才上來,被莊娴和蘇柔咬着牙合夥擡回卧房。
自個兒掩緊門睡了一下午,再醒來時, 外間已有食客進出。談笑聲吵鬧聲一股腦地湧進耳朵。
天色昏暗,回憶也雜亂無章。過往種種,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裏閃過, 讓人平添幾分愁緒。包括開店的記憶,以及前二十年的仿佛做夢的人生。
還沒到深夜抑郁的點呢, 林繡想撐着坐起來,頭腦仍昏昏沉沉,不聽指揮。
她索性重新閉上雙眼。之前還專為此事查過資料,據說是因為睡一下午破壞了完整的睡眠周期才起床困難。
隐約能聽到風拂動黃葉,不是柔軟的春聲, 而是秋風獨有的幹脆利落。
林繡躺在床上,莫名的悵然若失。怪不得“一場斜夢酒醒時”,才看見“斜陽卻照深深院”,多寂寥的一件事。
正想些有的沒的,眼前突然亮起來。
“噌”聲劃開燈盞,來福歡快地一躍,從桃枝懷裏壓到自己身上。
林繡下意識地擡手擋住眼睛,才逐漸适應明亮。油燈暈着暖色調,算不得,而像栗子殼表皮軟熟的光。
“來福,下來。”桃枝看林繡臉色痛苦,趕緊把肥貓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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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和攆狗一樣。”松了口氣,林繡恢複成生龍活虎的笑模樣。不過撫着胸口又想,這高度,這重量,她深深懷疑自己被壓出內傷。
久睡後肚子空空,林繡眨眨眼,望向剛進來的莊娴,“今晚吃什麽?”
“辣炒蟹和釀田螺。”
林繡裹着被子打個滾,就差從床上跳起來歡呼。前些日子心心念念要吃毛蟹,問了魚販子許久,這回可總算是送來。
“不過這是我們三的飯菜。”莊娴微微一笑,把手裏的碗塞給她,“你就喝小米粥解酒吧。”
掌櫃的威嚴到底沒用武之地,林繡一抹嘴角,好香濃的小米粥。
剛睡醒時頭發還是亂糟糟的。篦子沾了水,莊娴麻利地給她绾出個發髻,端詳片刻又笑,“清清爽爽,真是好看。”
整饬一番,林繡又變回那個滿面春風的林掌櫃。
許是節日的緣故,行人們更願意趕回家,一大家子團團圓圓地吃飯。店裏的客人不算多,還都是熟面孔。不過一桌常輪流請客的年輕士人們,一對帶着小孩的夫婦。
這桌小孩家愛吃甜,先拿幾個軟甜涼的冰皮月餅哄着。這桌是要上些清酒的,不過士人們晚間回去還要做功課,度數一定不能高。
林繡心裏盤算了許多,與他們一一打過招呼。剛要進後廚,臉上的職業笑容還沒完全褪去,就被蘇柔推出來,“你先吹吹風醒酒。”
“真是”自己都忙得一臉汗了還不讓幫忙。林繡知道她的性格,沒再堅持,走過去把木窗推開個正好進風的小縫。
一扇小窗,隔了兩個世界。
外頭是喧鬧的,可一旦挑擔賣東西的小販走遠,整條街很容易陷入片刻的沉寂。店裏安靜是常态,卻有種莫名的安心。
每天都有不一樣的日升日落。林繡坐在窗邊,吹着晚風看鑲了金邊的彤雲。今天的雲彩就和頂玉冠一樣,兩頭扁而中間高翹方正。
說起玉冠,林繡托腮,某位熟客有些日子不曾來了。
眼前狹窄的漆黑木格突然變幻出一朵白花。再一看,是有人在窗檐留下朵玉蘭。她急忙推窗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個挑着花籃的小丫頭的背影。
莊娴接過花,修剪了枝葉插進水瓶中。桃枝啧啧稱奇,“不光賣魚賣肉的,竟然連過路小姑娘也被勾住了。”
林繡笑着搖頭,正想說什麽,對面乆拾光燈籠突然亮起,把如意館也照得通明。
花的事早被抛之腦後,桃枝還嫌不夠熱鬧,興沖沖地點燈挂在門口。有玉兔的,有金魚的,都是她們提前幾天定做。工匠慢工出細活,連金魚的眼珠子都描畫的黑亮。薄伶伶的一層紙,裏頭點上燭才算是通透好看。
莊娴多少有些遺憾,本來想藏到八月十五再驚豔衆人呢。林繡只是笑,“你就由着她胡鬧吧。”
風吹了茶也喝了,林繡心滿意足地回廚房捏窩玉糕。這綿軟雪白的糕點在京中很是紅火,也有叫卧魚糕的,反正是種內心凹陷的中秋小點。
外頭關于哪家公子的情史聊得火熱,林繡也八卦心突起。不過她的興趣全長在吃食上,“聽說貴族們家中都有私廚獨創的菜譜,并不告人。”
蘇柔捏糕的動作一頓,“聽說會仙居的老板手裏就收着一份,不過只是殘本。”
桃枝也點頭附和,“若是佚失了該多可惜。”
有的菜譜中途損毀,有的傳到二十一世紀成了大衆文化。別人可不可惜她不知道,林繡自己倒是從淘換來的千年2私房菜譜上學了不少菜式。
富人們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如此膩了之後,又要用最便宜的菜品做出高端味道。
“譬如有道菜叫半月沉江。”說起做菜,林繡的話就收不住了。
不知這半月是飽滿的蟹膏還是細白的魚臉頰?幾人聞言都興致勃勃聽她往下說。
林繡手心一緊,窩玉糕就漂亮地收住口,标标準準的四方褶。“實際是半片香菇沉在湯裏,旁邊放雪白的面筋。”
桃枝先會意大笑,蘇柔也跟着翹起嘴角。
那本菜譜上諸如此類的還多得很。譬如絲雨孤雲其實是最普通的菇筍三絲,又如二冬白雪則是冬菇冬筍燒白菜。雖然聽着可笑,做起來一點不容易,其中倒的芡水都要用高湯。
說話間蘇柔已經把螃蟹洗刷幹淨。又道不知道是從哪個小河洞裏掏出來的一筐毛蟹。魚販子養在筐裏,水淋淋地送過來時,蟹身上還纏着雜草。
毛蟹個頭不一,拿小刷子來回搗鼓,逐漸顯出原先青灰的色彩。
蟹多是蒸了吃,不過林繡前些日子已經吃過不少捆手捆腳的肥蟹,總要變換些花樣才好。
不必管有無團臍,幾斤幾兩,通通拖上鹹面糊下鍋炸。再次回鍋,挖小半罐八寶辣椒爆炒,成紅辣的一片。
除去拖面糊一步,田螺也同樣做法。肥厚肉嫩,香辣撲鼻,後勁十足。
蟹黃随月滿,掀開殼就是金燦燦的稠膏。林繡實在不喜別人打比喻時說蟹黃如雞蛋黃,這分明是剛剛凝固,還挑着流霞的橙黃一片。哪有說西施長相肖似東施的呢。
這般小小的一點膏黃,不需挑了蘸醋吃,直接和白肉一并吞下。她擓開一個,眉頭不由自主地舒展。①
炒辣蟹的香味剛漫出來,兩位老熟人就掐着點似的登門。把他們和身後的夫人迎進來,林繡挑眉,感情還拖家帶口的。
紅汪汪一盤上桌,香味像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人的口舌。
“從前只吃過蒸的,這種做法還是第 一回見。”筷子沒法用勁,幹脆直接上手吃。
宋正甫自己先嘗過味道,一只下肚表情都變了,忙給夫人撬殼。
入口只有辣一種滋味,忍着觸電般的感覺細嚼,方能發覺其中的香甜。浸入肉裏的鮮和凝結在膏裏的甘都聚在半只小蟹中,五味俱全,欲罷不能。
林繡給他們滿上桃紅酒因為兩位夫人在場,故換成了度數最低的果酒。毛蟹肉少難食,她本來有點忐忑,現在全然放下心。自古文人多矯情,還好沒發出“一蟹不如一蟹”的感嘆。
旁邊桌的士子們也饞得心癢癢,徑直要了兩大盤。鮮香挾裹着熱辣的氣息撲面而來,和涼意沁人的澄澈酒液是味蕾的兩極。幾人被辣得舌尖發麻,只能端起碗小口吸溜酒。
顧及面子,到底還是沒有嘬手指。吃完最後半只,盤底竟能沒留殘油。
為首那人真心實意贊道,“老板果真好手藝。”
林繡笑着收走盤子,竟連山椒圈也沒剩下,這倒是給涮碗的省了不少功夫。
幾道清雅的開胃小菜反而後上桌。
半溫熱的半月沉江端上來時,衆人都像見了救星似的,猛灌幾碗解辣。等知道這與天上皎月相映的名字,才紛紛大笑,“真是酸倒牙了。”
吃喝一會,劉長史的夫人先放下筷子,抱着來福在懷裏玩。肉球似的養得白白胖胖,一看平時就沒少蹭東西吃。
又舉起來仔細打量,“倒和玉兔一樣,就差點上瓣淡紅的兔子嘴。”
劉長史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林繡也笑,擡頭看月亮,黯淡黑影上好像真有嫦娥和玉兔呢。
同一輪月下,有兩道斜長的淡影。
“雇人送花卻不留名。”陶玄安對他的舉動已經見怪不怪,只是說起來總還想笑,“江學士果真非同凡響。”
江霁容淡淡瞥他一眼,并不理會,只是步伐加快些。
“你急什麽。”陶玄安收起折扇緊追幾步。
“哎,等等,我也一道去如意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