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生活與假面具 6

關一夫确實轉過學,只不過趙詩華一直都認為他轉去了同個城市的其他學校,畢竟根據老師的說法,他只是需要換個環境而已。

孟母三遷的故事她也聽過,可也不見得孟母移民去了海外。

小學三年級開學的時候,新來的班主任在班會上通知大家說關一夫轉學了。趙詩華聽了回過頭,才發現他的座位原來一整天都空着。

旁邊的男生小聲開玩笑說,關一夫去別的學校開菠蘿餅店了,逗得周圍的同學嘻嘻哈哈的,趙詩華也跟着笑出聲,結果卻被班主任突然拍桌子的一聲巨響給吓得噤了聲。

“你們這群小孩子還笑得出來,你們知道他為什麽要轉學嗎?”

回應當然是一陣沉默,畢竟新上任的老師一看就不好惹,她陰沉的臉色就已經暗示了暴風雨将臨,大家都乖乖地閉上嘴。

“據我所知,就是因為你們!你們是不是成天都笑話他,給他起各種難聽的綽號?你們是不是經常去捉弄他,聽說還放了一包牛奶在他的椅子上?如果換成你,你被別人嘲笑了,你被別人欺負了,你們心裏會怎麽想?你們會好受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們到底懂不懂,啊?”

連續的質問把全班人的腦袋瓜都按了下去,沒有人敢擡起頭來問心無愧地直視老師。

趙詩華也低下頭,回想自己的種種行為,卻越想越不服氣,不由得暗自在桌子底下攥緊了拳頭。

自從上次的“美術課潑髒水”事件之後,在趙詩華的眼中,關一夫就從一個可憐之人變成了可恨之人。

她原本還曾真心同情過他的遭遇,如今卻認為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而已,畢竟當別人欺負自己時,不還擊回去,不是懦夫又是什麽?

而當終于有人真誠地向他道歉時,反倒卻被冤枉是故意的,難道不就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嗎?後來她還學會了一句更貼切的表達——“醜人多作怪”,說的正是關一夫本人。

所以自從在美術課過後,當那幫男生挖苦關一夫的身材時,趙詩華也跟着笑,而且笑得更誇張,仿佛要把自己的委屈都給笑回去似的,“大胖子”“死肥仔”之類的外號也叫得比任何人都響亮,更別提揮拳頭嚷嚷着“我一巴掌就能把你打暈”“我一腳就能把你給踢飛”之類的恐怖威脅了。

記得有一回放學後,趙詩華離開學校時發現關一夫還在校門口眼巴巴地等着家人來接他。當時時間已經不早了,關一夫應該等了很久,似乎已經開始不安起來。

她也不知是怎麽了,突然就魔鬼附身似的朝他說了一句:“你這麽肥,肯定吃很多吧,你媽媽養不起你,就不要你啦!”當場就吓哭了關一夫。趙詩華怕情況又一發不可收拾,趕忙拔腿就跑回家。

還有一次正好碰上關一夫從走廊另一頭迎面走過來,趙詩華特意把同行的王子童拉到一邊,假模假樣地給他讓道,大聲地解釋說走廊太窄了,我們不讓開的話,死胖子過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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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班上的男孩子十個有九個都偷偷喜歡好看的班長,她卻還故意讓生性害羞的關一夫難堪。

那時候的趙詩華對班主任所說的“換位思考”根本不以為然。她固守着腳下的城池寸步不離,在自己的國度裏稱王稱霸好不威風,哪裏有閑情逸致移步到別人的世界去窺探一番?更何況,憑什麽天上的龍要理解地上的蟲?

等到幾年以後,當她自己也身處同樣被圍困的境地時,才恍惚記起了小學老師那番語重心長的教導,意識到當時想法之狹隘。

然而那些都是後話了,世上既沒有後悔藥,也沒有從抽屜裏冒出來的哆啦A夢送給你一臺時光機。

所以弄清楚兩個“一夫”到底是不是同一人對她來說萬分緊要,這不僅僅是時隔多年重遇一個小學同學那麽簡單,而是眼下自己到底背了多少冤多少仇。

趙詩華越回想心情就越沉重,在短短幾天裏,這件事幾乎蓋過了一切新奇與期待,噌噌噌地上升到了諸如彌補過往之類關乎人生的重大命題級別。

因此盡管至今為止收集到的信息分明都在把她的猜想往不成立的方向拖離,趙詩華始終不敢妄下定論,堅持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才肯安心。

而機會很快就來了。

軍訓結束前一天的晚自習上,班主任一進來就說要調換一下座位。

趙詩華喜出望外,想着終于有機會可以遠離坐在前排的那顆地雷了,連忙把手伸進抽屜準備收拾東西。坐在離後門最近的兩個男生甚至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差點就直奔走廊去排隊了。

結果沒料到容老師卻皺皺眉,讓這兩人坐了回去。

她并不打算大費周章,打開座位表投影到黑板上,趙詩華一看,上面只是按照身高稍作調整而已,例如把比自己高半個頭的邵一夫從前排調到後排,把比自己矮半個頭的朱妙妍移去了第一排,幾乎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原地不動,其中就包括她自己……

趙詩華默默地看着同桌收拾書包,也幫不上什麽忙,因為東西不多,三下五除二就都裝好了。

不對,朱妙妍不再是同桌,而是“前同桌”了。

盡管對方朋友衆多,趙詩華只是其中之一,然而自己曾經又是同桌又是室友,終歸是特別的,有點“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意味,只是現在這個小小的榮譽頭銜馬上就被剝奪了。

她心裏滿是不舍,卻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唯一慶幸的是對方跟自己還是在同一個大組裏。

新同桌換成了卓思奇,趙詩華點點頭跟她打聲招呼,雖說也是室友之一,乍看起來卻陌生得像是才認識了一天。也難怪,因為這些天來她跟卓思奇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如跟朱妙妍在一起半天說的多。

班主任等這十多個同學換好位置後,清清嗓子讓教室裏安靜下來,随後又發了一沓表格給大家填寫。

其實這些信息早在入學第一天就已經全部都填過了,只不過從學校的角度來說,也許人肉複印機比機器複印機的效率還高些,于是便又唰唰唰地打印了幾千張紙出來。

大多數同學一拿到表格就開始抱怨要填寫的項目之繁雜,最後一頁還有什麽“自我評估”,而趙詩華才瞥了一眼就喜上眉梢,頓時從失落的泥沼裏爬了起來,把座位的事情抛諸腦後,回到這些天一直盤踞在心頭的大事上:因為第一頁除了常見的個人信息之外,還要寫上過往的就學經歷。

就學經歷!簡直就是天助我也!

她就如同偵探找到了破案的關鍵證據一樣,恨不得立馬召集全部人到跟前,手裏緊緊攥着表格指着小學一欄,大聲宣布自己的推理過程。

趙詩華設想着待會兒要如何如何假裝好意,幫身後的邵一夫把表格交上去,途中裝作不小心被風扇吹走了幾頁,拾起來後以防少了一張,仔細地檢查一遍數目,再趁機瞄上一眼——妙極了!全劇終!

然而可惜“事與願違”這個詞在她生活中出現的比例大概總是比“如願以償”要高出幾個百分點。

正當她喜滋滋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由得放慢了寫字的速度時,平日裏看起來懶懶散散的邵一夫偏偏選擇了在今天洗心革面。

趙詩華才剛填完四分之三時,他就已經站起身朝講臺走去了。眼前突然掃過的白色身影,吓得她“啊”地輕呼出聲。

“怎麽了?”邵一夫回過頭看看趙詩華,又低頭掃一眼地面,“我掉東西了?”

“沒沒沒……你的自我評估也寫好了?”整整占了半頁紙的方框,再怎麽說也得花個十來分鐘吧。

“寫好了,反正又沒說要寫多少字。你要我幫你交上去嗎?”看來邵一夫不僅變得幹脆利落,而且還變得更加樂于助人了。今兒是有什麽球隊贏了比賽嗎?還是飯堂的阿姨多賞給了他一個雞腿?

“不是不是……我還沒寫完呢。”趙詩華忿忿不平地握緊筆杆,巴不得用草書的速度飛快填完剩下的部分追上前去,最終卻還是乖乖地寫完了一份符合标準的評估報告。

不過正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以前學過的古詩總算是沒有白背。

課間休息時,班主任找同學把剩下的表格收齊後直接交到團委老師,正好朱妙妍離得近,再加上老師還沒解釋她就說出了團委辦公室的所在樓層,任務便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她頭上。

趙詩華腦袋一熱,也沒算清楚其實加起來也就兩百張紙左右,一下子就蹦到講臺邊對朱妙妍說自己來幫忙。明明是随便一個小學生就能完成的事情,她卻弄得像是要造火箭似的。

“沒事,我自己一個人來就行。謝謝啦。”朱妙妍露出她的招牌式抿嘴笑說道。

可是趙詩華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松手呢?她整個軍訓期間都被攪得心神不寧,一見到邵一夫就像膝跳反應似的強行被迫回憶以往、忏悔過錯。

下個星期就正式上課了,她可不想再分心煩惱別的事情。

更何況說不定一直都是自己想多了呢?邵一夫和關一夫真的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呢?

若是如此,自己就可以真正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地過上潇灑人生了。

于是她也不等朱妙妍同意,就挪過一疊紙說:“要不我還是幫你數一下吧?”

結果“事與願違”的詛咒還是死死地釘在她的腦門上:邵一夫因為交得早,他的那一份表格還在朱妙妍的手裏。

趙詩華真是氣急了,恨不得直接搶過來完事,心思根本沒放在數數上,導致數了兩遍卻得出不同的數目。自己剛才還說要幫忙來着,最後卻成了添亂份子。

“我再數一遍吧。”趙詩華讪讪地笑道。

“……還是我來數吧。”朱妙妍有點無奈,卻又不好意思把她趕走,便應付小孩似的說,“喏,要不你來數我這一沓吧?”

“好的!謝……”趙詩華反應過來後迅速閉上嘴,謝什麽謝?她連忙垂下頭,小心翼翼地翻開面前的表格。

程XX,不是。沈XX,不是。黃XX,也不是。

白熾燈煞白的燈光落在一頁頁的紙上,趙詩華越往下翻就越緊張,仿佛是一個人打開了自己的生死簿,不知道最後的一頁上書寫着怎麽樣的結局。

劇烈的心跳咚咚咚地傳遞至指尖,她的手甚至有些輕微的顫抖。找到了——

姓名:邵一夫。

就學經歷(請按時間順序填寫):梅縣三好小學。

趙詩華聽到耳畔轟地一聲,猶如一扇塵封已久的大門被推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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