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庶姐大婚之日

建興十五年。

冬日裏天黑得早,一更天未到,長安就已經漸漸染上深重的夜色。長安的夜禁未至,朱雀大街上,忽地熱鬧起來。

這是迎親的隊伍,披着夜色,正浩浩蕩蕩地往李府奔湧去。

李府位于長安城郭東北角的永興坊,今日,正是谏議大夫李年嫁女的好日子。

寒門差點飛出的金鳳凰,李府的二娘子李蓁蓁今日出嫁。

整個李府都在為這一樁親事而忙碌不停,在熱鬧的間隙中,李府的老夫人、李年的母親問身邊的王嬷嬷道:“三娘子好些了麽?”

三娘子李桑桑身子弱,在這大好的日子卻病了,讓老夫人有些放心不下。

王嬷嬷奉了老夫人的命令,去探望李桑桑。

繞過幾個拐角,王嬷嬷便來到李桑桑的院中。

一進院門,就聞到一股冷香幽幽透過來,王嬷嬷凝神一看,回廊曲曲折折,幾株梅樹掩映着抱廈,格外有些雅致情調。

回廊上站着穿紅的婢女,看見王嬷嬷走過來,一邊對裏頭傳話,一邊對着王嬷嬷迎了過來。

王嬷嬷跟着這穿紅的婢女走到抱廈裏站住了,這婢女對着王嬷嬷一笑,又有穿紫的婢女出來将王嬷嬷引到抱廈的榻上坐了,親熱地說了些話,而那穿紅的婢女就往裏走了進去。

王嬷嬷暗自贊嘆,這三娘子的院子裏的婢女規矩,将二娘子院子裏松松散散的樣子比了下去。

三娘子來長安,滿打滿算也就一年,如今長安的貴女們多是豪放作派,三娘子卻是不同。

三娘子是南邊來的,水做的美人。她自幼由出身琅琊王氏的母親教養大,光華蘊藉,又有一副花容月貌的好模樣,王嬷嬷想,就是宮裏的公主也比不上王氏女親自教養的三娘子。

當初三娘子剛入長安,一身幂籬,帽檐上的罩紗長垂及地,從油碧車上走下來,婷婷袅袅,一點都不肯輕易讓人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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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得這樣嚴嚴實實,卻比露出半片雪膚的娘子們更讓少年郎們騷動不已。

不知長安的風流浪子們從何處得知了三娘子的傾國容貌,每次三娘子一出現,都會引來許多狂蜂浪蝶。

王嬷嬷站在抱廈處,回憶了一下那時的三娘子,然後她擡頭看了一眼明堂上的擺設,牆上挂着的是周昉真跡的單條,工筆重彩的美人圖,左右有泥金雲龍箋的小對。

這美人圖上隐隐約約有光華閃動,王嬷嬷暗自心驚,幾乎以為美人要活過來,偏頭一看,才見到明堂和東次間中懸挂着一卷水晶簾,幽幽泛着青光。

水晶簾後,同樣有美人的身姿綽約,王嬷嬷聽見李桑桑的聲音響起,有些嬌懶,有些倦倦。

“紅藥,快請王嬷嬷進來。”

王嬷嬷走進去東稍間,先是對着李桑桑微微欠身,問道:“三娘子嬌病好些了麽?”

李桑桑懶懶地說道:“還是老樣子。”

王嬷嬷這才擡頭看李桑桑。

李桑桑一手撐着琴案,将起未起,一手握着帕子掩唇咳嗽了一聲。

絹面帕子上不小心印上了口脂,被琴案上金猊玉兔香燃起的煙袅袅擋住,混着蜜意的香就一段一段暈了過來。

王嬷嬷眼疾手快,扶起了李桑桑,仿佛動作稍微慢一點,就會摔碎這瓷娃娃。

李桑桑在燭光晃動中擡起眼睛,她一雙杏眼含着水一般,眸光中的霧氣無邊無際,鴉羽一般的睫毛在臉頰上打下一層暗暗的影子。

李桑桑的肌膚白皙得有些過分,像是寒雪一般的顏色,王嬷嬷幾乎能感到一點冷意。

王嬷嬷不用多看,只覺得她是一個病歪歪的美人。

金猊爐中雲母片半明半暗,王嬷嬷撩了一眼,發覺爐中的炭團竟然是個兔子形狀,一段段青煙從玉兔的嘴中冒了出來。

那玉兔已經燒了一會兒,身子漸漸變成銀灰色,完整地蹲踞在香爐中。

王嬷嬷很新奇地瞧了一會兒,對李桑桑笑着說道:“老夫人擔心三娘子的病,特意讓老奴過來看看,三娘子身子嬌弱,就不要撫琴,早些歇息才是。”

李桑桑緩緩欠身:“多謝老夫人關懷。”

王嬷嬷見李桑桑掩着帕子又咳嗽起來,于是借機告辭。

出來時,李桑桑正病着,不能動身,她的幾個婢女都出來送王嬷嬷。王嬷嬷看着李桑桑的幾個婢女,穿紅的叫紅藥,穿綠的叫綠萼,還有穿紫的叫魏紫,就這樣五彩斑斓地站着同王嬷嬷說客氣話。

王嬷嬷想了想這幾個婢女的名字和穿着,覺得三娘子柔柔弱弱的,其實還有一點頑皮小孩子心性。

唯一幸免的是李桑桑的大侍女,叫掬水,好歹沒有穿得花花綠綠。

掬水送走了王嬷嬷,臉上的微笑頓時收斂起來,略帶緊張地回到了東稍間。

掬水從床底下撈出了一身衣裳,卻是男人衣裳,黑紗介帻,窄袖長袍,還有一雙皂靴。

她将這一身衣服抱住,警惕地看着李桑桑說道:“三娘子,還是不要去見太子殿下吧。”

熏籠裏炭焰暗熾,偶爾有炭火的辟剝聲,很快這一點聲音被徹底遮擋住。

院子裏吹吹打打的聲音愈發地明晰,燭影下,李桑桑瑟縮地打了個抖,她咬着唇,太過用力,唇上被咬出了雪白的印子。

在王嬷嬷來到她的院子前,她用黑紗介帻掩住了烏雲一般的高髻,細細的楚宮腰和飽滿豐盈的嬌軀被窄袖長袍裹住,她做男人打扮,準備偷偷溜出去。

但是王嬷嬷一來,她只得匆匆換了衣裳,将這一身男人衣裳塞進了床底。

李桑桑聽見外面開始熱鬧起來,她松開了牙齒,唇上愈發紅豔,上面帶出了一點印子,可憐兮兮的。

李桑桑站起來了,輕輕說道:“來不及了。”

她沒有時間重新穿戴,她将掩在床上的玄色大氅直接披在身上,蓋住了她身上的襦裙,她系緊繩帶的時候,手有些發抖,戴上冠,她低頭走了出去。

今晚,是她庶姐李蓁蓁大婚的日子。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李家,新郎官也過來了。

李桑桑混入喧鬧的人群中,偶爾一恍惚,仿佛和他們是在兩個人間,他們猶自歡樂着,而她卻只有心中墜着的,沉甸甸的不安。

她忽然想到了那個夜晚……

幾月前。

夜色深重,李府上上下下都在驚慌之中。

李府朱紅色的大門被蠻橫地破開,頹敗地躺在地上,來往官兵穿梭。

因為吳王高樟謀逆一案的牽扯,父親李年入獄,兄長李叢四處奔走。祖母和母親相繼病倒,姨娘和姐姐外出未歸,家中沒有主事的人。

李桑桑扶着婢女的手,看到有人拿着幾頁紙揚了一揚:“找到了,李年暗通吳王的信件。”

廊檐下,站着一個少年人,他的臉半隐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袖籠處金線勾勒出蟒蛇張揚暴戾的模樣。

這是太子高桓。

李桑桑不顧婢女阻攔沖了出來,跪在地上,額頭幾乎貼在地面。

她在求高桓放過李家。

周圍響起笑聲,是譏諷的,輕蔑的。

太監是身殘心殘的,看到這樣貌美的小娘子跪下,心中油然升起龌龊的念頭。

衆太監一人一句,既是恭維高桓,又是發洩情緒。

“李年三番四次冒犯殿下,殿下如何可以放過他……”

“生了一副好皮囊,倒是你的運氣……”

“既然你救父心切,那麽,李家欠的,就由你來還……”

還?怎麽還?

陰影中,高桓動了一動,是在從容整理衣裳,他的手腕和袖上的箭紋摩擦出窸窣的聲響。

他的聲音并不嚴厲,卻讓人感到脊骨生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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