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墜落湖中

屋內黑壓壓跪了一片, 趙王臉色難看,有黑雲壓城的凝窒感。

他怒斥道:“一群廢物,連一個小孩子都照看不好。”

他轉身去探高桓的額頭, 心中又是驚惶又是焦急。高桓在船上熬了許多天, 被江風一吹又得了風寒, 風寒尚未好個徹底,今日又跌進了湖中。

趙王覺得南邊克高桓, 他已經在想,若是高桓折在這半路上, 他該如何回長安請罪。

趙王收回手,感到手上沾着高桓的體溫, 變得很燙,他回身問道:“六皇子不是胡鬧的人,怎麽會跌進了湖裏?”

侍從皆戰戰兢兢低着頭,事發突然,他們都隔着湖,來不及看清楚。

忽然, 有一個侍衛擡頭說道:“屬下只看見, 落水之前,六殿下和李家三娘子站在一起, 餘下的,就全不知道了。”

趙王眉心一擰,似乎要從侍衛的話中找尋到蛛絲馬跡。

“阿娘, 別走、別走……

桑桑、桑桑……”

趙王回頭,看見高桓臉燒紅一片,嘴中含糊說着呓語,他亂動着, 将被子不小心掀開。

趙王走近,擡手要将高桓的手臂塞進錦被中,但他忽然停止了動作。

他看見高桓手心握着一只荷包。

趙王試圖将這只荷包拉出來,但高桓拽得極緊,像是在護着什麽失而複得的寶貝一般。

趙王看了這荷包半晌,面色沉寂,隐隐有怒意浮現。

“将李長史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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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郎手中緊拽着他人的荷包,他落水時,必然離那人極近,他伸手拽着那人的荷包,卻單單他落下了水。

岸上站着的兩個小娘子安安穩穩,竟也沒被六郎拽倒。

那小娘子沒有試圖救他,或者是,根本六郎就是被推下水的?

趙王已經問了出來,那荷包是李家三娘子的。

李年過來了,滿頭大汗地說了許多,繞不開一句話。

“她那麽小,當然是吓懵了,所以不敢動,怎麽可能有別的心思。”

王氏聽說了這邊發生的事,急匆匆趕過來,她見了趙王,慌忙就要跪地求情,趙王揮手,讓侍女扶起她,李年眼疾手快,已經将王氏扶了起來。

王氏不動聲色移開了手,王氏正要說話,趙王擡起手止住了她。

不知什麽時候,吳姨娘站了出來:“依妾身說,這事如今是說不清楚了,不若等六殿下醒來再做計較,至于三娘子嘛,玩心大,惹了禍事,就去祠堂跪個幾天,等查探清楚後,再來發落。”

“吳氏!”

“你閉嘴。”

卻是李年和王氏同時出言呵斥。

小吳氏一怔,滿臉鐵青。

趙王看了一眼高桓,緩緩說道:“那就請令愛,去祠堂住上幾天吧。”

李桑桑看着奶娘一邊給她收拾衣裳被褥,一邊滿臉傷感:“真是孽緣,怎麽剛來就和三娘子犯了沖。”

奶娘嘟嘟囔囔:“我家三娘子最好的品性,不過是小孩子吓住了,怎麽就大驚小怪。”

李桑桑在笑,眯起眼睛,眼尾像細長的鈎子:“奶娘,可要小心說話,那位是皇子殿下呢,他們說,我差點害死他。”

“嗬。”奶娘不以為然,她沒什麽見識,對天家權勢似乎也沒有過分看重。

李桑桑走到了祠堂前,她接過包袱,對獨自垂淚的王氏和沉默不語的李年說道:“阿耶,阿娘,不是大事。”

李桑桑口氣有些無奈。

她轉身走進祠堂,聽見身後木門關上的輕微聲響。

黑暗中,她安靜地坐了下來。

她回想高桓看她的眼睛。

站在湖邊,看着湖面上凝結出了一層薄冰,李桑桑在微微發怔,邊上,高桓亦步亦趨地跟着她,一直試圖和她說話,李桑桑根本不搭理。

她可以做到對高桓佯嬌假媚,她一直善于僞裝。

但……

李桑桑看着身邊的高桓,她從未看見過這樣脆弱無害的高桓,仿佛,輕輕一推,他就帶着所有即将到來的威脅,消失不見。

李桑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

高桓和她必然相互仇視,高桓所珍視的,李桑桑通通憎惡,李桑桑想要守護的,高桓只想毀滅。

李桑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她看見高桓驚詫地望向她,瞳仁中映出了面色冷淡的自己。

高桓下意識地伸手拽住了她,李桑桑感到胳膊一痛,擰了擰眉心。

但很快,高桓瞳仁一縮,他像是害怕驚吓到她,傷害她,他放開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漸漸滑落,他張開手,放棄掙紮,卻若有所失一般,他握住了李桑桑的垂帶上的荷包。

他墜落湖中。

***

屋內暖融融的,氣氛卻是死寂。

餘下人都窺探着趙王的神色,擔憂趙王一生氣發落了他們,而趙王本人同樣在憂心忡忡。

大夫施針完畢,又觀察了許久,高桓沒有醒來。

他額上有些冒汗,一遍遍擺弄着銀針,餘光看見趙王的臉更黑了些。

屋內靜了一瞬,大夫簡直不知道該把眼睛放哪兒看。

然後高桓動了一下。

“六殿下!”大夫聲音有些顫抖。

高桓的手指動了動,他的眉皺得很緊,眉心有了深深的痕,口中喃喃說着什麽。

趙王正要走過去,高桓忽然噩夢驚醒一般坐了起來,口中喊出:“不要上去!”

趙王一愣:“去哪兒?”

高桓掐住趙王的手腕,眼中布滿血絲,凄慘又狠戾,他的目光緩緩移過趙王的臉,面色漸緩,垂下了眼睛:“皇叔。”

趙王臉上露出了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又凝重了臉色,“你一向沉穩,怎會跌落湖中?是這府裏有誰要加害于你?”

高桓搖頭:“我自己掉下去的。”

趙王鄭重道:“六郎,這不是一件小事。”

高桓擡頭:“皇叔多慮了。”

他握着趙王手腕的手松開,一枚荷包掉落下來,他心下一沉,忽然明白趙王方才問話的深意,他左右望了一下,急切問道:“桑桑呢?”

看着高桓的神色,趙王他頓了一下。

李年匆忙上前:“桑桑被關進了祠堂。”

“你……”高桓看向趙王,目光有一瞬間有風卷雲湧的淩厲,他剛想說什麽,一陣急促咳嗽擋住了他的話。

趙王頓時感到後背一涼,他疑心自己看錯了什麽,正要細看,高桓垂下了眼睛,不言不語就要下床。

趙王攔住他:“做什麽?”

“我去看看她。”

趙王頭都大了,一面攔下他,一面給李年使眼色,李年點頭,快步走了出去。

趙王按住高桓,就像按住一只兇惡的狼崽子,他舒了一口氣,這時覺得方才他産生的一點威脅感實在可笑。

沒過一會兒,李年帶着李桑桑回來。

高桓不再動了。

趙王收回了手。

高桓又成了那個溫順乖巧的小皇子,他對趙王說道:“皇叔,我只要桑桑在這裏。”

趙王當然依他,他大步往外走,其餘人哪裏還敢留?只是李年和王氏走的時候,不住擔憂地回頭望。

高桓看着李桑桑一步步走過來,眼中閃過希冀,看上去像一只濕漉漉的小狗。

李桑桑腳步頓了頓,蹙了蹙眉。

等李桑桑靠近的時候,趁她沒有防備,高桓握住了她的手,高桓的手心發燙,李桑桑的卻是冰冷的。

李桑桑神色如常,平平靜靜地抽回了手。

高桓小聲對她說:“對不起,連累到你了。”

李桑桑擡眼看着高桓,不明白高桓為什麽這樣說,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看見她伸手推下了他。

李桑桑故意對他笑:“我只是想要吓吓你,沒有想到……”

高桓低下頭,有些喪氣的樣子:“對不起,我又生病了。”

李桑桑不明所以,高桓重新握住了她的手:“等我病好,和我玩吧。”

李桑桑看着高桓,半晌,她牽動了唇角:“你害我過得不好,我不同你玩。”

高桓只感到心口似被重錘。

害她……過得不好。

少女模樣的李桑桑和面前稚嫩的李桑桑面容重疊,高桓感到腦子嗡嗡。

李桑桑定定看了他半晌,轉身就要走。

裙角卻有牽絆,她回頭,看見高桓的眼神直愣愣的,像是癔着了,露出了痛苦的模樣:“不要走……”

然後他又變得極為孩子氣:“和我玩。”

李桑桑在扯她的裙角,高桓手中落空,往前撲了一下,他還在依依說着:“……桑桑。”

李桑桑動了動唇,不知是要譏諷還是答應,她什麽都沒有說,她消失在門口。

高桓的南行多災多難,趙王整日憂心忡忡,懷疑南邊和高桓犯沖,高桓本人卻完全不這樣認為。

他每日病好一點,都覺得同李桑桑更近一點。

等他病好了個徹底,高桓走進李桑桑院中,不經意間從半卷的竹簾下看見了李桑桑和……

李叢。

李桑桑坐在屋內,看着才剛到家的李叢,沒有絲毫親近的模樣。

李叢許久沒有見到這個妹妹,面對突然長大幾歲的李桑桑,有些陌生。

李桑桑的目光越過李叢,看到了院中開得灼灼的梅花。

那個時候,李桑桑對重逢的兄長是那樣的憧憬和敬愛,她挑選了開得最豔的梅枝,笑着遞給了李叢。

但今日,李桑桑只是疏遠地看着李叢。她雖然也是笑着,但眼中分明沒有溫度。

自小敏.感的李叢微妙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阿兄才回家嗎?”李桑桑問道。

“對,才拜見了祖母、父親和母親,現在來看看妹妹。”李叢說道。

李桑桑忽然笑得燦爛一些:“我快要不認識阿兄了,總覺得,你是個騙子,騙我以為你是我阿兄。”

李叢一怔。

如今,李桑桑用冷靜審慎的目光看向李叢,從前的溫情脈脈,都變得異常毛骨悚然起來。

李叢喜歡用他溫柔的語調喊“桑桑”,他說,她是他可憐的妹妹,單純的妹妹。

他用溫暖的手指撫過李桑桑的臉,掩住落寞的神色。

他一直知道她和高桓的事,有時将她推向高桓,有時拉住她,态度反複。

他曾嘴唇顫抖着說:

“就留在李家吧,阿兄養着你。”

李桑桑感到寒意一絲一絲浸透到了心裏。

李叢看着李桑桑定定望着他出神,靜默地等待了許久,溫柔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他終于提起了話頭:“桑桑,許久沒見你,竟然有些生疏了。”

李叢今年不過十三歲,已經抽條長成小小少年模樣,他自小經歷坎坷,熟知人心,比大人似乎還要多上一個心竅。

他又笑了一下:“你自小身子骨就弱,阿娘總讓你多出來走走,你卻不肯聽,”他伸出手來,“好久不見,陪阿兄散步一回吧。”

李桑桑凝眸想了想,同意了。

李叢帶李桑桑往李府的後花園裏走,這個時節,只有梅花開得正好,李桑桑記得,李叢自小就愛這幾株梅樹,總是将死去的鳥兒埋在梅根底下,添作花肥。

從前,李桑桑以為這是一種溫柔,現在細細想來,總覺得分外詭異。

外面下起了小雪,李桑桑走在前頭,并不理會後面的李叢。

她走到梅樹下停住腳步,驀地感到渾身一暖,回頭看,是李叢解下了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李桑桑由着他細心照料她,連眼皮都沒有擡,雪靜靜地落下,李叢心中有些奇異的感覺。

李叢頓了頓,收回了手。

他折下一支梅枝,塞進李桑桑手中:“這個好看。”

李桑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沒有接穩,任由梅枝掉了下來,也沒有去撿,就這樣默默地看着它掉進雪裏。

李叢怔了一下:“不喜歡?”

李桑桑搖了搖頭,說道:“我從前覺得阿兄是梅,是傲雪淩霜的花中君子,但是……”

“但是什麽?”

李桑桑軟軟笑了一下:“但是太清正了,多累。我聽聞南邊的身毒國有一種花,叫俱那衛,灼灼似桃花,內裏卻有奇毒……我雖未親眼見過,卻很喜歡。”

少年李叢皺眉看着李桑桑,心中隐有波瀾。

他幾乎以為李桑桑在暗諷什麽,但看着一團稚氣的李桑桑,他又疑心是他多想了。

李叢笑了一下,正要說些什麽,忽見一個小厮過來,說道:“郎君,趙王殿下有請。”

李叢一愣:“趙王?”

李叢匆匆走遠,李桑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窦盤旋不定。

李叢他、究竟是誰?

前世他為什麽會要她殉國,難道……

李叢的生母是胡姬,在李桑桑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李桑桑覺得這個女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一般,李府上下再也沒有她的蹤跡。

從前伺候過她的人,都去哪兒了?

正在思考間,李桑桑餘光看見一個人影出現,高桓往她這邊走來。

李桑桑按下心中模糊的計劃。

“桑桑。”高桓叫她,李桑桑從萦繞的思緒之中回神。

高桓微微皺着眉:“你兄長他……”

李桑桑一下子明悟過來,方才是高桓支走了李叢。

高桓今日看見李叢回來,不安達到了頂峰。

南朝太子的的後裔,一心複國的陰謀家,對李桑桑懷有卑劣想法的兄長。

高桓看着李桑桑,對于李叢的秘密,不知該如何開口。她還這般懵懂,李叢又是她的兄長。

千言萬語只成了一句話:“你兄長他不是好人,你不要和他玩,他……”

也許是他掌握不了九歲孩童的心理,他眼看着李桑桑眼神變了,李桑桑視他如蠢物。

李桑桑生硬地打斷了他:“殿下來做什麽?”

高桓張了張口,他略帶期盼地從懷中拉住一件小物件,李桑桑垂眼望,是她的荷包。

高桓捏着這荷包,舉在她面前。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李桑桑想起那日,高桓站在廊檐下,陰影遮住他的臉,他将吳王和父親的信件捏在手裏,似笑非笑。

李桑桑伸手,“啪”地一聲打掉了高桓手中的荷包,高桓一怔,俯身去撿,李桑桑已經用腳将它碾進了泥中。

高桓不明就裏,他擡頭:“桑桑,可以把它給我嗎?”

李桑桑看着他的眼睛:“殿下,不行。”

高桓嘴唇抖了一下:“為什麽……”

李桑桑在笑:“我說了,不行。”

高桓走了,他的背影略帶挫敗。

李桑桑移開腳,将那枚荷包撿起,拍了拍土。

沾了污泥,再也不是完好如新的美好樣子。

李桑桑看着高桓走遠,方才被打斷的思路重新續起,李叢,究竟是誰,而她,又是誰?

李桑桑開始纏着李叢,無論是李叢讀書還是外出,她都用她不谙世事的眼神,說服李叢讓她留在他身邊。

連李年都看不夠去了:“桑桑,不要總是纏着你阿兄。”

李叢卻說:“桑桑很安靜,沒有耽誤我正事。”

李叢有時候避開李桑桑外出見人。

他來到馬廄,卻發現李桑桑早就等在了這裏:“阿兄,要出門,帶上我好嗎?”

李叢搖搖頭:“桑桑乖,這次不能帶你。”

李桑桑不依不饒,一向好說話的李叢卻絲毫不為所動,他牽了馬,逃似地往外奔去。

李桑桑走上兩步追上他:“阿兄!”

她伸手,給李叢遞上一只香囊,李叢漆黑的眼眸有了光芒:“桑桑做的?送給阿兄的?”

李桑桑點頭:“阿兄不要弄丢了。”

她看着李叢将香囊收入袖中,她上前一步,奪了過來,低下頭,慢慢系在李叢的腰間,李叢微怔,看着李桑桑的烏發。

李桑桑往後退了一步:“不要取下。”

李叢笑了一下:“不會的。”

他騎上馬,帶着香囊往外面去了。

李桑桑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李叢的背影。

忽然她聽見馬廄邊上有輕微的動靜,似乎有人一直站在那裏,而她絲毫沒有察覺,李桑桑臉上頓時有了冷意:“是誰?”

她轉臉一看,高桓從那裏走了出來,他神色有些陰郁:“桑桑。”

他不想看到李桑桑和李叢在一起,但他一個外人無法阻止。

還有……那只香囊。

她給了李叢香囊,卻不肯給他荷包。

高桓看着李桑桑忽然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似乎有些腼腆,她說道:“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高桓心口竟然有些酸澀,他捏緊了手指,笑道:“當然。”

李桑桑要高桓給她找一匹馬。

高桓命太監給李桑桑找來一匹小矮馬,溫馴服從,高桓将小矮馬牽到李桑桑跟前,說道:“他性子很好,你別害怕。”

他說着,就要抱李桑桑上去。

李桑桑閉上眼,似乎在忍耐,高桓想,她在害怕這匹小馬。

還稍顯稚嫩的臉已經可以看出日後的絕代風華,高桓凝望着李桑桑的臉,微微出神。

他很快回神,将李桑桑小小軟軟的一團抱了上去,而後他就要跨上馬。

李桑桑推了他一把,奪過他的鞭子,往前直沖。

高桓的臉被吓成了雪白色:“桑桑小心。”

但是看着李桑桑一騎絕塵,她似乎會騎馬,風中留下她的聲音:“不要跟過來。”

李桑桑送給李叢的香囊中藏了胭脂磨成的細粉,用針劃破,一路上會漏一地,李叢沒有懷疑過他的小妹妹會有這樣的心思,因此沒有什麽警惕。

李桑桑一路上騎着小矮馬,循着胭脂粉末的痕跡,一直走到郊外。

直到能夠聽見李叢的說話聲,李桑桑栓了馬,躲了起來。

李叢在和一個男人講話。

那男人說道:“近來很奇怪,朝廷竟然開始暗中查找我們的人,這麽多年過去,這麽忽然間又舊事重提起來。”

李叢說:“是你們動作太過不小心。”

男人說道:“少主人,我們一直很小心。”

李叢又說:“你說有沒有可能……趙王就是因為我們而來?”

男人皺了皺眉,有些憂心忡忡。

兩人絮絮說了一會兒趙王,那男人又說道:“那個姓許的婢女,這些年愈發瘋了,她這樣胡言亂語下去,終究是個麻煩,不若一了百了……”

李叢說道:“不行。”

男人看他臉色冷硬,倒也沒有特別堅持。

李桑桑藏在樹後,暗暗記住這個人,姓許的婢女。

她藏了很久,等李叢和那個男人都走了,又等到天快要變黑,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徑直回到了李府。

***

趙王在南琅琊郡的差事早就辦完了,因為高桓一再拖延,北上的時間遲遲不定,連遠在長安的天子都忍不住催促起來。

終于,趙王對高桓說:“六郎,皇叔由着你任性許久,如今該回去了。”

高桓搖頭。

趙王稍顯強硬:“不要胡鬧。”

看高桓不為所動,趙王又軟和下來:“六郎,你是在等着什麽嗎?”

等……

高桓微微出神。

自李桑桑離世後,高桓開始了解她的一切,他将掬水提作女官,每日的工作,就是在他身邊,将關于李桑桑的一些。

瑣碎的,細微的,高桓都愛聽。

仿佛,李桑桑還沒有離他遠去。

掬水講到這件事的時候,有些猶豫,似乎不想觸及李桑桑隐瞞許久的往事。

上元夜,李桑桑走丢,淪落到妓館。

高桓于是明白,李桑桑為何對小吳氏有着這樣的恨意。

這次,他會阻止一切會傷害到李桑桑的事情。

高桓擡頭,看着趙王說道:“到上元節之後,好嗎?我想看看南方是怎樣過節的。”

趙王說道:“不行。”

高桓正欲說些什麽,趙王擡手制止了他,趙王轉身,從錦盒中拿出一封信件。

“你父皇的手谕,不得耽擱,即刻回京。”

高桓低頭想了一下,沉默許久,然後他擡起臉來:“好,就依皇叔。”

趙王往窗外望了一望,小厮開始搬動箱籠,院子裏到處都是走動的人,不消多時,大件就收拾好了。

趙王拉着高桓,要往外走。

高桓卻說:“皇叔,走之前,我還有件事沒有做。”

他說完就飛快走了出去。

趙王揉了揉眉心,感到頭疼,不用想,這小子又是去找李家那個三娘子了。

高桓跑進李桑桑院中,看見侍女放下了卷簾,正要關門。高桓跑過來的時候,侍女漏開一道門縫對他說話:“三娘子身子不好,要靜靜睡覺,奴婢不好開門,煩惱殿下稍後過來。”

高桓不清楚李桑桑的習慣,只是到每次他過來,李桑桑十有八九都是要關門睡覺的,他往常見了,就知趣走開,可是今天不一樣。

眼睜睜看着門關上,高桓握緊拳頭,用力往門上砸出幾聲悶響:“我有事要和桑桑說。”

門沒有開。

高桓等了許久,有些頹然,他用額頭抵在雕花的木門上,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

高桓心中喜悅凝滞地動了起來,他大聲道:“桑桑,上元節那日,你千萬不能出門。”

他屏住呼吸,等待裏面的回應。

裏面的人站住了,高桓将手抵在門上,企圖能夠觸到李桑桑的氣息。

然後他從門的縫隙中看見了。

一直站在門口的并不是李桑桑,而是一臉為難的掬水。

趙王終于帶着高桓踏上回程的路。

江水悠悠,趙王站在船頭,看愁眉緊鎖的高桓,笑問道:“六郎,李家那個小娘子一點都不喜歡你,你怎麽還纏着她沒完?”

他對這個侄兒的轶事素來有所耳聞。

高桓是寵冠六宮的徐貴妃的兒子,不大不小,正是中間的那個,平日裏徐貴妃免不了忽視了他。

而高桓竟然也并不在意,趙王想來,就算是大人,遇到了這樣的偏心,都會耐不住滿心酸楚的。

宮裏的皇子皇女們都小心奉承着華陽公主高檀和九皇子高楊,高桓與他們一母同胞,對他們卻根本不理會。

有好事的皇子問過高桓,為什麽不同高檀高楊玩耍。

高桓小臉上顯出認真的神色:“我只喜歡,喜歡我的人。”

趙王笑道:“不是說,只喜歡,喜歡你的人嗎?”

“桑桑她不一樣。”高桓的聲音輕輕,仿佛被風吹皺了。

高桓想到李桑桑,感到一陣心絞。

他從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李桑桑變得這樣重要。

也許是第一次見面就注定。

也許是在看到李桑桑克制住渾身的顫抖,紅着眼尾說喜歡他的時候。

他記得李桑桑說出“喜歡殿下”時,他顫抖般的的悸動。

他摟住李桑桑,摟得極緊,滿身的尖銳鋒芒也軟了下來。

面對李桑桑問為什麽的時候,他深埋心中的,從未說出的話。

“因為……”

因為很稀奇。

那時候,從來沒有人喜歡他。

徐貴妃冷待他,高檀厭惡他,高楊遠離他,宮裏的其他人,畏懼着他。

他的父親,徹底無視他。

他明明有父有母,天地之間,卻是孑然一身的。

後來,他遲緩發現有人偷偷愛着他,而他終其一生都無法回應。

所以面對李桑桑熾熱的表白的時候,他會怔愣,他會悲怆得想要落淚。

可是……

可是他冷硬的僞裝連自己都騙過了,他當時并未發覺自己的心。

趙王問他,李桑桑如今不喜歡他,為什麽他要癡纏。

因為,一旦跌落,就萬劫不複。

就像那個時候,他猜到李桑桑大約不再喜歡他,他也無可奈何,只能幼稚地動氣。

如今,他不會再做錯任何事了。

高桓擡起頭對着趙王一笑,趙王被笑得發憷,正在愣神的時候,聽見船夫在喊:“開船了。”

而高桓,像是早有決定,一路腳步飛快,跑到了甲板上,一路走回了岸上,江風吹動他的衣擺,他帶着輕快的笑意消失不見。

趙王懊惱地看着船開,他看不見高桓,只看見滔滔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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