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們之間,再無瓜葛
這一整天, 李桑桑都忙着應付給她祝賀的、好奇看她的還有各種各樣的人。
她好不容易尋了個間隙逃脫出來,悄悄對白霜說道:“就說我不在。”
她走出帳篷,卻在邊上看見了高樟。
這陡然一碰面, 兩人沒有準備, 頓時有些尴尬起來。
高樟有些手足無措說道:“桑桑, 我過來找你了。”
李桑桑也有些不自在,雖然這是她費心籌謀的結果, 但在她的潛意識中,她似乎還是高桓的人, 因此這一見面,讓她有些颠倒倫常的荒謬感。
李桑桑适應了一下她的新身份, 然後就風平浪靜地說道:“殿下找我?”
征得天子的同意後,高樟和李桑桑已經算是未婚夫妻了,高樟有些羞赧,少了許多游刃有餘。
他不知道是否應該過來看看李桑桑。
原本是應該避一下嫌的,但是今日發生了這樣大的事,高樟覺得應當和李桑桑見上一面。
他信步走過來, 還沒想好說什麽, 李桑桑就突兀地出現了。
高樟搜腸刮肚,不知道要和李桑桑說點什麽, 李桑桑靜靜看了半晌,看出來高樟沒有什麽正事和她說,她這才思索着開了口:“殿下, 我們去那邊講一會兒話吧。”
看着李桑桑平靜的面容,高樟終于從混沌的狀态中回神過來,他籲了一口氣,微笑道:“走吧。”
兩人漫步在林間, 夕陽将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高樟忽然間覺得,他像是山林的獵戶,李桑桑就是在家織布的婦人,就這樣和李桑桑相伴一生,也是很好的。
他忍不住開始想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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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李桑桑說話了,她的聲音是泠泠的,像沁寒的泉水,高樟不由得驚醒過來。
李桑桑說道:“殿下,就是今天了。”
高樟渾身有了寒意,他幾乎是立刻明白過來李桑桑在說什麽。
李桑桑說她能未蔔先知,她說準了高楊的病情,她曾說過高楊病逝是在六月皇帝圍獵的時候。
方才的溫情脈脈一點一點的消散,高樟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李桑桑擡頭看着他:“殿下,你是否準備好了?”
高樟緩緩點頭:“桑桑,放心。”
他想他準備好了。
銷毀了所有可能被抓到的把柄,讓皇後想盡辦法住在行宮避暑的太後請了回來,暗中收買了大臣,讓他們反對天子廢後。
以及,給高桓留下了一個小小把柄。
高樟猶豫了一下,對李桑桑說:“父皇之前考我功課,問我為政得失,當時我一時緊張答不出來,征詢了父皇的意見,父皇允許我問老師。”
李桑桑明白過來:“你和我父親的信件中談論了一些政事。”
高樟點頭:“若是有心人,一定會拿來做文章,但這件事實際上是在父皇那裏過了明路的。”
李桑桑說:“如果燕王殿下拿到這個把柄呈給天子,天子反倒會覺得他心思叵測,戕害兄弟。”
李桑桑皺眉想了一下,不知前世高桓拿到的信件是否就是這些東西,難道正因為如此,皇帝才沒有過多追究?
高樟看着李桑桑皺眉,有些不安。
其實,他留下這個小把柄還出于他的私心。
如果高桓果然上鈎的話,李桑桑就可以看出,高桓對她沒有那麽好。
高樟心裏還是很介意高桓和李桑桑的事。
高樟有些拿不準李桑桑的态度,他說道:“如果你擔心這個把柄會牽累到老師,那我就……”
李桑桑對他笑了一下,在高樟的眼中,那代表着十足的信任,她說:“不用。”
李桑桑回想起前世的事。
李年在前世入獄和那封信件關系不大,他是因為出言勸谏皇帝不能廢後,因此惹怒了皇帝,又因為他是高樟的老師,便一下子牽扯進了高樟謀逆一案中。
這一次,高樟不會被人抓到把柄誣陷謀反。
李年應當可以免除牢獄之災。
夕陽漸漸落下,霧蒙蒙的灰彌漫在天際,很快,這灰色變得厚重起來,天慢慢變黑。
李桑桑伸出手,隔着高樟的袖子握住他的手臂,她用了力氣,潛藏着無數的思緒:“殿下,今晚小心。”
高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你也是,一定小心。”
李桑桑和高樟告別後,回到自己的帳篷處。
遠遠地,她看見了一個高大的黑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她明白,今天這一遭是躲不過去的。
高桓的臉隐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他的聲音也很模糊,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桑桑,你去了哪裏?”
李桑桑擡起眸子:“六殿下,我去了哪裏和你沒有關系,請你好自為之。”
高桓動作突兀地走了過來,他緊緊握着李桑桑的手腕,他眼中有掙紮的痛苦之色:“桑桑,為什麽這麽對我?”
李桑桑看着他:“殿下,我不明白。”
高桓舉起了他的左手,他手上拿着那把落日弓。
他的聲音有些幹啞:“昨天我很高興,因為你來找我,我也很痛苦,因為我知道你找我,是想要我輸掉今日的比賽,你想要三哥贏。”
李桑桑心口一緊,他昨天就已經知道?
她沒來得及問,高桓接着說道:“今天第二箭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的神色,我知道你不開心,你不願意看到我贏,而我只想你開心一點,所以,我第二局,第三局統統輸給了三哥。”
高桓的手愈發用力,讓李桑桑的手腕有些生疼:“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不光是為了他贏,你更是為了嫁給他。我親手将你送給了他,你叫我如何甘心?”
他烏黑的眸子中有癫狂的情緒在瘋狂湧動:“你夜夜睡在我身邊,現在卻要做我的三嫂?”
高桓的瘋狂像是一幕獨角戲,因為李桑桑是分外冷靜的,她平淡地說道:“毀你弓箭的事,是我做得不磊落,但是,你将我困在祈福臺,夜夜來找我,你難道做得磊落?我們扯平了,我并不欠你。”
她冷笑了一聲:“夜夜睡在你身邊……這難道不是殿下強迫的嗎?現在殿下卻仿佛成了受害者。”
看着對他冷笑的李桑桑,高桓心中恐慌起來,剝除了所有假裝出來的馴服,李桑桑的冷漠讓他無所适從,他只感覺到李桑桑從此要離開他,永遠離開他。
高桓想要将李桑桑緊緊摟進懷裏,但李桑桑卻退了一步。
高桓眼神黯淡下來,他低下頭,過了很久,他重新擡起頭來,眼角帶着緊繃的溫和的笑:“桑桑,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為什麽拒絕我,為什麽讨厭我?”
李桑桑沉浸在往事中,用極慢的語調說道:“因為我,看透你的本質。”
高桓不解。
李桑桑直視着他:“我看透你的本質,你只會愛你自己。”
李桑桑笑了一下:“你百般糾纏我,只是因為你不甘心。假如今日天子将你我賜婚,你心中一定會藏着不甘。我的不遜,我的拒絕都會成為你心中的一根刺,你會将我放在你的後院,不聞不問,直到我低頭,對嗎。”
高桓的身子晃了一下。
他像是站在陽光底下,被人血淋淋地剖開,他的肺腑,他的心髒一覽無餘。
他回想起前世。
李桑桑說得沒錯,如果沒有她那日決絕的墜落,他始終是那個自私自傲的人。
他曾經怨過李桑桑的虛假真心,他将她困在東宮,只想看她低頭。
後來的許多時候,他明明可以解釋,明明可以挽回,但他卻在等着她低頭。
高桓感到指尖冰涼。
李桑桑的目光落在高桓手上殘破的落日弓上,她嗤笑了一聲:“這把落日弓,在聖上手上的時候,你很想要得到,得到後,你開始怨恨起它曾經的觸不可及。”
李桑桑的聲音在寒夜中很輕,卻在高桓心中猶如驚雷:“求之不得,棄之如履。”
她的臉上出現了憐憫和冷漠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你永遠在走重複的路,追逐原本不屬于你的東西,卻對已擁有的東西,不屑一顧。這樣的你,不配被愛。”
李桑桑說:“殿下,你只愛你自己,在宮裏,你使勁了手段,只是想要将我困在你身邊,你覺得你很痛苦?因為我的選擇是吳王殿下?”她笑了一下,“但你不曾想過我在你身邊是否痛苦,我現在告訴你,在你身邊的每個夜裏,我都痛苦得不能自抑。”
她說:“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的憐憫,那麽請殿下放過我,請殿下放我一條活路。”
高桓渾身一震,他沉默了很久,他的手臂青筋贲出,李桑桑以為他在憤怒,她等待着高桓暴起的那一刻。
但是高桓的手握着弓,用力到顫抖,他臉上的笑容不減:“桑桑,你有喜歡過我嗎?”
他似一個絕望的囚徒,還在問一個不可能的結果。
他仿佛忘了,眼前的李桑桑一直以來對他不假辭色,他似乎在問那個已經離他而去的李桑桑,那個曾經對他有過百般柔情的李桑桑。
李桑桑垂下眼睛:“從來沒有喜歡你,也不會有任何可能會喜歡你,如果你曾經以為我喜歡過你,那一定是我騙你的。”
不知為什麽,高桓覺得這不光是如今的李桑桑的回答,更是那個他忽視過,虧待過,傷害過的李桑桑的回答。
高桓的手指靜靜握着弓弦,他的手心被割出了傷口,淡淡的血腥味散開。
高桓說道:“我對不起你。”
李桑桑說道:“不,這種話不需要多說。”
她從袖子中拉出了一塊玉佩,蟠龍紋的青玉,高桓一眼就認出,這是五年前他塞給李桑桑的信物。
高桓絕望到墜入深淵的心忽然動了一下,他眼中的希冀在微弱地晃動:“你留着它……”
話音未落,李桑桑将它扔到了高桓的腳下。
高桓腳下有一塊嶙峋的石頭,一聲脆響,蟠龍紋青玉佩被磕破成了兩半。
李桑桑轉身,她的聲音飄在高桓耳邊:“還給你,我們之間,再無瓜葛。”
不遠處的篝火堆旁,宮女們在低聲說笑,這是她們難得的自由輕松時刻。
山林深處,有哨聲響起,王孫公子們大笑談論着今日的收獲。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都是歡欣愉悅的。
夜愈發的黑,高桓跌入了無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