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最後一個冬天

高桓在行宮裏見一個民間婦人。

這婦人姓許, 是一個瘋癫的女人,宮人帶她過來的時候,擔憂她會禦前失儀, 但是她過來後, 一直很安靜。

高桓沉着臉看着許氏:“你知道朕找你來是為了什麽?”

許氏搖搖頭又點點頭。

她平靜生活了十幾年, 十幾年前的事都快成為一個悠久的記憶了。

權勢之人問她的事,左右逃不過那些東西。

許氏裝瘋了許多年,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女,沒有什麽背景, 南朝的人擔心她出賣秘密,一心想要殺她, 但她是賀蘭氏的婢女,李叢因此不願輕易殺她。

所以裝瘋賣傻是她唯一的活路。

這幾年,南朝人不再時刻監視着她,但她忽然間像是失去了所有目标。

她失去了國,失去了家,世上無人認識她, 無人在乎她, 她想若就此死了,也好。

但她心裏還藏着一個秘密, 一個讓她深感愧疚的秘密。

許氏聽見高桓問道:“李家三娘子是南朝的王女,她吃了琥珀金蟾,為何身上的病還是不好?”

高桓為了李桑桑的病找了許多南朝人問話, 可是從這些人中,高桓沒有找到有用的東西,高桓一個一個找,今天, 終于找到了許氏。

許氏愕然擡頭看高桓。

然後她緩緩跪在地上:“是我犯下的大錯。”

高桓神色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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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氏緩慢地說出了一個塵封已久的故事。

建興元年,賀蘭氏和王氏同時發動。

賀蘭氏耗盡力氣,生下了一個女嬰,而後昏死過去。許氏抱着這個女嬰,心中很不安定。

她知道賀蘭氏的身體,這次生産已經是極大的損耗,賀蘭氏時日無多。

看着抱着的女嬰,許氏覺得她很可憐。

李府的大夫人王氏也即将分娩,若這孩子投胎到王氏肚子裏,該是多好啊,不用面對國仇家恨,不用面對強加給她的東西。

許氏抱着女嬰出了一會神,忽然聽見院子裏熱鬧起來,她走出去打聽了一下,原來是王氏也發動了。

許氏抱着女嬰來到王氏小院外,看見幾個醫婆子慌裏慌張,手上滿是血污,一臉憂心。

許氏聽見她們講:“是個死胎。”

許氏立刻冒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她趁着醫婆在外面唉聲嘆氣,屋內沒人的時候,将手中的女嬰放下,将死胎抱了出來。

她心裏砰砰亂跳,回到了賀蘭氏身邊。

幾個醫婆嘆完氣,走進去看王氏,忽然發現王氏身邊的女嬰有了動靜。

醫婆們看了看同伴,臉上的猶豫只維持了片刻,然後互相假笑着說道:“大夫人喜得千金呀。”

她們為了李府的賞錢,将錯就錯,撒了一個謊。

許氏将死胎放在賀蘭氏房中,她看了看賀蘭氏,打算等她醒來再告訴她這件事。

許氏走出去為賀蘭氏熬藥,過了一個時辰左右,她回來了,卻沒有看見賀蘭氏的身影。

她心中不安,找了一圈,不知道為什麽,來到了王氏的房中。

然後她看見賀蘭氏拿着一碗黑黢黢的湯藥,往女嬰的嘴中灌。

許氏想要阻止,卻來不及。

之後,她再也沒有提起,這個女嬰,就是賀蘭氏自己的孩子。

許氏明白賀蘭氏心中有恨,她恨李年利用她找到了南朝太子的下落,今夜,她的孩子死了,李年的孩子活了,這又是一重恨。

但許氏沒有想到,賀蘭氏竟然報複到了她的親生骨肉身上。

高桓聽了許氏的故事,面色更沉,他已經知道了這女嬰是誰,卻依舊問道:“這女嬰是?”

許氏說:“李家三娘子。”

高桓閉上眼睛,接着問道:“那湯藥?”

許氏說:“是南朝的藥,或許應該叫做毒藥,南朝皇室生來就帶有一種病,因為身份尊貴,所以會給平民灌藥,讓他們做藥人,日後觀察他們的狀況,來斟酌用藥。”

高桓睜開眼,眼中有寒光現:“李三娘子被賀蘭氏灌下了藥人的藥?”

許氏點頭:“是。”

高桓說道:“她如今身體虛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琥珀金蟾也調理不了。”

許氏并不知道如今李桑桑的下落,她被關了許多年,對外面的事都不甚清楚,她說道:“雙份的毒性,大約沒有幾年了。”

高桓站了起來,許氏看着他,卻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聲音很輕:“這件事,不要告訴她知道。”

高桓走出書齋,明明是春風拂面,他卻感到徹骨冰寒。

他的脊骨不再挺直,而是微微弓着,像是陡然間老了幾歲。

高桓走到李桑桑房中,臉上盛滿微笑:“阿娘走了?”

李桑桑皺眉:“誰是你阿娘?”

高桓一下子擁抱住了她,他抱她很緊,李桑桑感到頸上有溫熱的液體。

李桑桑不解:“怎麽了?”

高桓卻說:“看到你今日高興,我高興。”

兩年後。

當初從太極宮抱來的嬰兒已經長大到三四歲的模樣,能跑能跳,活潑可愛,高桓給他取了小名叫康兒。

窗外飄着雪,屋內熏籠燒得暖,李桑桑倚靠在床頭,看着窗外的小皇子在追着宮女打雪仗。

康兒奶氣的叫聲和小宮女咯咯的笑聲合在一起,讓李桑桑不由得發笑。

但是很忽然地,笑聲和叫聲都停了。

高桓一身黑色大氅,腳步匆匆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走到院中,看着康兒在瘋跑,不自覺皺了皺眉。

康兒沒有注意到,一頭撞到了高桓的身上。

康兒仰頭,小臉頓時煞白,被吓得不輕。

“父……父皇。”康兒很怕他的父皇,應該說天下沒有人不怕他的父皇,盡管父皇名聲很好,但這兩年來,他越發嚴格起來,讓兒子和臣子都戰戰兢兢不已。

高桓皺眉說道:“你母後身子不好,在這裏吵鬧會煩到她。”

康兒結結巴巴說道:“兒臣下次不敢。”

康兒大氣不敢出地看着高桓越過他往殿裏走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康兒有些沮喪,他又一次惹父皇生氣了。每次康兒感到對自己不滿意的時候,宮人都會安慰他。

“您是聖上唯一的孩子,是皇後娘娘之子,聖上怎麽會不滿意你呢?”

康兒想起嚴苛的父皇看他母後的溫柔眼神,這時候,他便開心起來。

高桓走到門口,他眼中浮現出了一絲哀痛,腳步一頓,然後他聽見裏頭李桑桑的咳嗽。

他不敢慢下一步,走進去的時候,臉上只有溫和的笑。

李桑桑費力地轉臉看他:“外面忽然安靜了,你又數落了康兒?”

高桓走到李桑桑床邊,坐下:“他太吵鬧了。”

李桑桑說:“這樣才熱鬧,我現在尤其喜歡熱鬧,你往後不許拘着他。”

高桓拿起桌邊的橘子,細細為李桑桑撥去橘子皮,他垂眼掩住神色:“好。”

他将橘子撥好,然後隔着皮放在熏籠上烤。

李桑桑搖頭:“不用費勁,”她看着窗外的飛雪,“我想出去看看。”

高桓眼眸中有一絲痛:“你的身子……”

李桑桑已經卧床許久了,她已經習慣,但今日,她就是想出去看看。

李桑桑說:“就這一回。”

她擡眼看着高桓,雖然臉色蒼白,眼中卻有明亮的光。

禦醫很早之前就說過,這是李桑桑最後一個冬天。

高桓看着今日李桑桑精神奕奕,心中的不詳感越來越大。

“陛下?”

高桓聲音顫抖:“好。”

他将李桑桑抱起,她小小一團,就這樣團在高桓的懷中,高桓用大氅細細密密地将李桑桑裹住。

李桑桑在鏡子裏看他們兩人,她笑出了聲:“你看,我們兩個好像一個大胖子。”

高桓看着她笑,不由得也笑了,然後他眼神暗了暗。

她太瘦了,瘦得将她抱入懷中,手中都沒什麽什麽分量。

李桑桑環住他的腰,将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走吧。”

高桓和李桑桑在院中看雪。

院子裏,康兒和小宮女又跑了起來,這次,他們的動作有些小心翼翼。

高桓坐在椅子上,他懷中抱着的李桑桑在看着康兒。

李桑桑對高桓說道:“高桓,這一世,不要偏激。”

高桓頭一次聽見李桑桑連名帶姓地喊他,他來不及細想,聽見李桑桑的話,問道:“什麽?”

李桑桑聲音有些甕:“你和我說過,我前世走後的事,我不喜歡。”

高桓和李桑桑說過許多事,他想要李桑桑知道他的一切,自然他也說到了前世。

前世最後的瘋癫,高桓用很平淡的話說了。

“後來,我找了許多道士和尚,有個道士給了我一丸藥,我吃了,我活過來的時候,變成了一個嬰兒。”

李桑桑能想象得到,大肆求佛問道,君主忽然駕崩,對天下人來說,大約是很艱難。

李桑桑握着高桓的衣襟:“好好地陪着康兒長大,好好做一個皇帝,即使我不在。”

高桓的手指微微顫抖,他半晌沒有說話。

但是李桑桑不依不饒:“高桓?”

許久,高桓沉聲:“好。”

李桑桑放開了他的衣襟,軟軟靠在高桓懷中。

雪越下越大,高桓摟着李桑桑,在她耳邊說康兒讀書認字的事,開始李桑桑還會接上兩句,還會笑一笑,過了一會兒,她就沒有精神講話了。

高桓在她耳邊問道:“我們進去吧。”

李桑桑搖頭:“我不要,”她的聲音是那樣的輕,輕得像飄雪,“你接着說。”

高桓摟緊了她,接着說話。

李桑桑不再說話,她漸漸連聲音都沒有了。

康兒和宮女跑了好多圈,已經跑不動了,他停下來,走到高桓和李桑桑身邊。

他看到他一向敬畏的父皇,竟然像他被夫子數落時一般,淚流滿面,父皇懷裏的母後安靜靜谧,仿佛睡過去了一般。

宮女扯了扯他,康兒懵懵懂懂,和宮女一起跪了下來。

皇後薨,天子罷朝三月。

給皇後送葬那日,天子跟着靈車走了十幾裏路,形容憔悴,面色蒼白,那日後天子失蹤了幾日。

後來是徐相從皇後陵墓那裏,強行将失魂落魄的皇帝接了回來。

徐相在蓬萊殿裏跪下,遞上皇後的手書:“陛下,娘娘生前曾囑咐過老臣,一定要讓陛下好好看着大殿下長大啊!”

高桓接過李桑桑的手書,只有簡單幾個字:好好照顧康兒。

高桓怔怔,苦笑着落下淚來:“桑桑,你好狠心。”

他恨不能随她而去,她卻要強留他在人間。

康兒漸漸長大,十歲左右的時候,已經能對政事頭頭是道。

過去幾年來,每次上朝,高桓都會将康兒帶上,處理政事的時候,也一點一點和康兒解釋到底。

朝臣每日都能看到蒼白高大的君王身側,一個小小的男孩全神貫注,似乎真的能夠聽懂他們在講什麽。

高桓近乎拔苗助長地要康兒能夠獨當一面。

康兒沒有讓他失望,果然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帝王之相。

康兒十歲生辰這一天,高桓對他說:“康兒,父皇給你一個禮物,也是一個責任。”

康兒好奇,看着高桓奇怪的神色又有些不安:“是什麽?”

第二天,他知道了。

父皇送給他的,竟然是皇位。

高桓在第二天消失得徹底,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上元節,雖然還沒到晚上,可是南琅琊郡已經提前熱鬧起來。

小娘子手中拿着兔子燈,小心翼翼,光是想象晚上拿着發光的兔子燈,她就開心不已。

她走在自家府裏,卻撞到了一個男子身上。

男子看起來二十多歲,面容蒼白俊美,她從未見過他,卻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

男子蹲下來對她笑:“桑桑。”

李桑桑跌落了手中的兔子燈,小小的年紀,卻覺得心口墜墜。

李桑桑呆愣愣,她不知為何要問,她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高桓頓了一下,他說:“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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