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午,我為了等秀容姑姑,特意差人将送去大理寺的折子送進我府裏來,吃過飯就開始批奏折,批了多半會兒就有下人來禀報說方寶回來了。

自從額娘去世之後,秀容姑姑就一直在為額娘守陵,額娘葬入妃陵,姑姑就遣人在妃陵一旁修了一個小庵,秀容姑姑同幾個小宮女平日裏吃齋念佛,為額娘和我誦經,額娘生前所造的殺孽實在不少,死在額娘手上的嫔妃宮女和未出世的皇家骨肉數不勝數,但額娘沒遭過報應,而且一步步的登上了貴妃的位子,一生享盡了榮華富貴,現在死了,姑姑也只能用這些東西來為她超度了,我是不信這些東西的,可是拗不過姑姑,她在額娘身邊侍奉了足足四十年,說是主仆不如說姐妹更貼切,她對額娘忠心耿耿,額娘對她也比對旁人更為信任。

但這并不是說額娘真的打心眼兒裏信任她。

換句話說,額娘足夠信任她,但是沒到那個份兒上,除了我,額娘連自己的父母也不如何的信任。

額娘是個很謹慎的人,這也就是為什麽她一直活到壽終正寝,雖然很富貴很平安,但心力消耗太重,相信的人太少。

在這一點上,我和額娘實在不怎麽像。

話說回來,方寶進了書房向我禀報說姑姑來了,我說請進來吧,然後方寶回我姑姑已經坐在攏雲軒喝茶了,我惡狠狠的瞪他一眼,慢吞吞的拖着沉重的身體往攏雲軒趕。

一推門,姑姑正在錦椅上優雅的的喝茶,見我來了,就站起來朝我微微的行禮,我上前攙住忙讓她坐,細細打量姑姑的臉色。

真是令人驚嘆,姑姑看起來甚是年輕,看起來與剛離宮那會兒的樣子并沒有什麽差異,依然如同一個秀美的小婦人。

姑姑還是一副溫柔的樣子啊……

端坐着任我打量了一會,姑姑也在打量着我,不由得發出一聲感慨:“應哥兒真是長大了啊……”

我乖順的垂下頭,“姑姑。”

她眼神有點放空,聲音很虛無,“我記得剛出宮那會兒,應哥兒還是個孩子呢,聽說後來在外游歷了幾年就回來了,怎麽也不來見見我,我想應哥兒必是吃了很多的苦。”

我很羞愧,“姑姑……”

她溫柔的搖搖手,拍拍我。

“在後來聽人說應哥兒做了攝政王,我就想,應哥兒必是累得不行了,我一個老婆子,不該去打攪的。”

哽咽了一下。

姑姑擦擦眼淚,同我笑,“瞧我,說這些做什麽呢,我的應哥兒這麽有出息,不該叫我困住的,我知道。”她頓了頓,再笑,“我的應哥兒心裏是記着我的。”

我無聲的點點頭。

姑姑随即拍拍我,認真說道,“我雖是已離宮的人了,卻深知朝堂之事,你的顧慮不必心急,我既會随着方寶回來,心裏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今天待我準備準備,你且遣人去将靜芷宮打掃一番,将偏殿收拾出來叫我搬進去,明日便可向三皇子授課了。”

她捉住我的手忍不住的泣,“我既不能幫到你,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好的,應哥兒,這幾年……苦了你了!”

我有點頭大,姑姑這是一時動容,只是去授課又不是去赴死,何以哭成這副樣子!

拍拍姑姑,我無奈的叫了一聲,姑姑也好似意識到了,擦擦眼淚,破涕為笑道,“瞧我,怎麽這麽大年紀了還……倒教你這小輩看了笑話。”

我們相互握着手,又感慨一番,我安頓姑姑先在府裏偏房住下,然後就退了出來,出來之前我先領着姑姑在府內逛了一圈,正是一場微雪過,府裏各處的雪還未掃盡,屋檐上覆了一層潔白,幹淨而漂亮,院落裏的牆角、廊邊、柱後,隐藏着一叢叢青翠欲滴的竹子,不期然的撞見夾着雪的竹葉,碧中帶白,仿佛一束束的翡翠,很冷冽。

姑姑望着空空如也的偌大後院,踩踩腳下不曾有下人掃過的厚厚落葉,不禁嘆氣,“原來真是這樣……”

她擡眼定定的看我:“應哥兒,你告訴姑姑,你是不是不打算娶王妃了?”

我刷的流了一腦門子冷汗,“姑姑啊……這件事……我……”

她看我這副樣子也不好說什麽,只是嘆一句,“你這樣如何對得起你額娘?”

“呃……我……”

“府裏沒有個女主人,要誰來管家呢?”

“方寶他……”

“他是王妃?”

“呃……這件事方寶他……”

我尚未反應過來,姑姑赫然淩厲的一眼剮向了随侍的方寶,我倆皆是一哆嗦,只聽姑姑大喝一聲:“大膽的狗奴才,你究竟是做了什麽事迷惑的主子竟娶不了王妃!你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竟敢欺上媚主,難不成你還打算着讓王爺一世不娶嗎!你給我一五一十的招來,否則我楚秀容就代貴妃之命宮規伺候了!”

方寶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哭天搶地,不住地磕頭:“奴才冤枉啊姑姑!奴才什麽都沒幹啊姑姑!王爺你快救救奴才吧!奴才快被人割了當宮裏頭的啦!奴才還沒娶親奴才不想斷子絕孫啊王爺!奴才是冤枉的冤枉的啊!奴才不敢啊姑姑!姑姑你饒命啊姑姑!”

姑姑冷哼一聲,“冤枉?”

随即便瞟了我一眼。

我哭笑不得:“姑姑,方寶真是冤枉的,我尚沒有看好的女孩兒,怎麽能随随便便就娶呢,這總好兩情相悅的。”

方寶跪行過來扒住褲腿繼續哭,“王爺你快交代了吧!奴才可是要死了啊王爺!王爺你章臺街兩三天去一次,你不娶王妃怎麽能賴在奴才頭上啊王爺!王爺你快救救奴才吧奴才不想死啊……”

尴尬,“我……”

“王爺!”姑姑大驚,“王爺是認真的?!”

“我……”

“其實王爺要真想娶也可以。”姑姑瞬間就改了口風。

“啥玩意兒?!”

“王爺要娶煙花女子也不要緊,只要不立做正室,娶來做妾,也随王爺高興。”姑姑鎮定下來安慰我。

“呃……我其實……”

怎麽說?這話怎麽說?

我是真的該娶王妃了。

我用力捏太陽穴,踢了地上的方寶一腳,方寶順勢骨碌碌碌碌的就滾出了長廊滾回了卧房,我好聲好氣的安頓下姑姑,她不再拿這件事來數落我了,然後遣了身邊的小奴去宮裏傳話,我在屋裏和姑姑說些事,大約到了用晚膳的時候,我令人将份例擺上來,然後點了幾個初入府的小丫頭、幾個老媽子以及幾個大丫頭來伺候姑姑,正用着飯,小奴進來禀報說靜芷宮已俱收拾淨了,偏殿也挪出來了。

用完膳,我及早的退出來,留姑姑休息。

第二天,我去上朝,聽了一早上吱吱歪歪,左隊的甲又和乙打起來了,丙站出來拉架,結果被乙臭罵一頓,然後丙火冒三丈的幫着甲打乙,卻被甲打了一拳。

總是這種事情,沒完沒了。

左隊的文官們打得不可開交,右隊的武官們每天用看深井冰一樣的眼光看着厮打做一團的文官們,每天武官們神清氣爽昂揚魁梧的來上朝,上完朝或許困惑,但是依舊昂揚魁梧的回家,幸福快樂的度過這一天,每天文官們衣袂飄飄舉止優雅的來上朝,上完朝滿心憂慮,然後鼻青臉腫衣冠不整的回家去,躲在房裏寫折子參人,然後陰險狡詐的過完一天。

大燕祖制在此,沒人敢把單純的武官們拉下政治場。

于是文官們該怎麽打怎麽打,武官們該怎麽傻怎麽傻。

這都是些什麽破事破事!

我不動聲色的轉身,不料對上右隊鎮北将軍的眼睛,他沖我冷冷的哼一聲,我沖他不屑的瞥一眼,他身後的一個将軍看不下去了,伸手偷偷拽了他的衣袖,他才別過眼去,不再挑釁我。

老東西……

鎮北将軍與我一向不和……這件事別說是滿朝文武,連小皇帝都知道,他還曾經傻呵呵地拉着鎮北将軍和我在禦花園擺宴試圖讓我倆握手言和,結果最後還是鬧得不歡而散了,具體什麽原因,我倒真是記不清了。

他那麽一大把年紀了,手上的虎符還是我當上攝政王之後舍給他的,他自然不高興。

耐着性子聽,終于等到下朝,趁着群臣都向宮門外走的功夫,我一路順着長廊又進了禦書房,禦書房門口,方寶果然已領着秀容姑姑靜候着了,我打頭走,一路領着進了禦花園,見到涼亭裏乘涼的小皇帝。

跟小皇帝介紹他的新老師,姑姑溫柔的行了個禮。

小皇帝似乎很困惑。

“二哥為什麽要給朕多加一個老師呢?”

我沒好氣:“為了不讓你把齊麗蘭雅設作中宮!”

他似乎也知道了自己前幾日的提議有多麽不妥當,癟癟嘴,無聲的縮了縮,有點自暴自棄。

我捏捏他的花瓣臉,沖姑姑點點頭。

姑姑微笑起來,“皇上願意聽奴婢講課嗎?”

小皇帝擡眼看看她,點頭,伸出小爪子塞進姑姑手裏,跳下椅子,跟着姑姑往寝殿走,走還不住地回頭望望我。

我笑着揮揮手。

他們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見。

我嘆口氣,慢慢地轉身,領着方寶往宮門走。

出了宮,我坐上馬車,吩咐簾外的方寶,往章臺街走,方寶一抽馬鞭,馬就嘶叫着往東邊的章臺街上狂奔而去,驚起了一片的行人。

我很疲倦,我想見見銀鶴。

……怎麽回事?分別不到半個月,我卻想剛見到她。

真是她容色過人讓人見之不忘麽

我終于……也不免俗的愛上了她眉如遠山唇似丹朱麽?

正恍惚的想着,外頭的方寶揚聲道可下車了。

我回過神,沒忘記剝下一身的朝服,換上普通的棉袍,下了車。

方寶走在前面,掏出一把一把的銀票打點嬷嬷,指明要點銀鶴,我在他身後魂不守舍的跟着,一路跟進去,被人攔下。

嬷嬷一臉的笑,說銀鶴近日身體不适。

方寶也不啰嗦,默默從袖口掏出一枚玉牌,和嬷嬷對攏了袖口,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任嬷嬷尖尖的手指細細的摸那塊玉牌,我在後面視線無法對焦,像瞎子一樣眼神空洞,發愣。

嬷嬷的笑容一點一點僵硬,愣了一下,然後立馬綻出一個更燦爛的笑容,燦爛的刺眼,她搖着手絹捂着開心的合不攏的嘴,絕口不提銀鶴怎麽不适,只吩咐人上去打掃房間,然後快樂的招呼我們上樓雅座稍等,方寶自然知道怎麽回事,在前面趾高氣昂的領路,我跟在後面依然失魂落魄。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

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這樣。

我現在不舒服。

我想見到她。

我坐在軟綿綿的椅子上,把臉埋進胳膊裏,閉着眼,令方寶把寶鴨裏甜蜜的焚香澆滅了,然後一言不發。

方寶似乎有也意識到了什麽不對,想叫我又怕打擾我,在我身邊開口閉口好幾次,我都能感覺到。

可我什麽都不想說。

然後我似乎就朦朦胧胧睡了過去,夢裏,什麽人悄悄的離開,我心裏清楚那是方寶,想喊他站住,卻不想動,不睜眼不出聲,于是就放棄了,我想着,會有人把我搖醒的,這麽想着,門開了,什麽人進來,看見是我,腳步停了停,然後慢慢朝我走來,在我身邊坐下,半晌,我的一只手被另一只纖長溫滑的手執起,什麽柔軟的東西挨上我的唇。

如果我傻到連那是什麽都不知道的話,那我就不會在宮裏完整的活下來了。

但我沒有睜眼。

她是愛我嗎?

帶着這樣的問題,我沉沉的睡過去。

我有在夢裏夢見了很多,我夢見我醒了,銀鶴平靜的送我出門,我們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但是自那一天之後,我和她漸漸地來往的多了,好像在相戀,慢慢的,她不再接別的客人,我不再找別的花娘,我們常常對坐着,靜靜的相對喝茶,就這樣沉默的、安靜的、相守的,卻始終沒有跨越一步。

姑姑住在宮裏,聽說這件事之後也默許了,可是我們始終沒有再進一步的發展。

齊麗蘭雅被鎮北将軍接了回來,封淑妃,我和鎮北将軍爆發了一場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争執,鎮北被我死死咬住不得翻身。

我開始漸漸地給小皇帝幹涉前朝決策的權利,小皇帝慢慢地長大、成熟,在政事的決策上,他很天真、堅決、果斷、又顯得令人驚喜的別出心裁,我和他意見無法統一,給予他決策的權利,看着他與我日複一日的生疏。

然後他大婚,冊相女為皇後,我沒有還給他相應的大權在握,聽說他在坤寧宮摔了一夜的碗罐,中宮就陪着泣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止。

然後,在前朝他不再提出與我截然相反的意見,他開始沉默,觀察,在深夜遞出一封封的信。

往朝中各重臣的家裏,然後信被送至我府上。

我讀罷,只有沉默,令方寶駕着車去章臺街,去見銀鶴。

她的容顏每一天都更加的豔麗。

我們不說話,我抱着她,在四周隔壁搖曳迷人的呻/吟和喘/息中安靜的睡過去,她抱着我,輕輕的流下淚。

一顆。

兩顆。

三顆。

每晚都這樣度過。

她不曾提出要我贖她出來,我無所動。

她是愛我嗎?每次想到這種問題,我總是覺得輕松。

天亮,我離開。

我籌劃了大事,我三個月沒有見到她。

第四個月的月末,我逼宮了。

這個夢真荒謬,我卻以為是真的。

然後我被人推醒。

睜開眼。

我駐紮在京師十裏外的山坡上,放眼望去,我已是兵臨城下了。

原來……是真的。

我真的逼宮了。

不是還坐在東坊的椅子上等銀鶴出來見我,而是真的逼宮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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