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個人坐着,不久子時到了,他什麽也沒來得及處理,只得換上朝服坐一個時辰馬車上早朝去。一路低氣壓。

天幽閉閉的陰黑,大太太當夜就病倒了,後一夜未睡的大老爺打了雞血似的,上完早朝直接就奔家裏來了。

……

話說,恁事不知的書湘翌日如往常一般到書院裏上學去,她晨起後心裏便沒着沒落的,上課了也是一直在恍神,隐隐約約感到不安。

赫梓言也為與楊四姑娘的親事起了遲疑,只是他遲疑又能如何,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做主,他不過付之一笑罷了。都說楊小姐是個尤物,學裏交好的無一不說這一樁婚事是他占了便宜。

想想也确實是,娶了楊家的小姐,既得美人,又能為東宮太子表兄得到楊家的支持,如此一舉兩得的美事,他若不珍惜豈不要遭雷劈。

唯有他叫他放不下罷了。

赫梓言撐着下巴,視線游弋着停留在邊兒上寧書湘身上。

書湘今日穿了身象牙白工筆山水樓臺的玉綢錦袍,一頭鴉翅般黑稠的發由羊脂玉冠豎起,雪白粉頸邊露出的中衣卻是偏淺的水紅色,她也支着下巴,不經意地瞥他。

視線碰撞在一起,女孩兒輕紅酽白的芙蓉面微微一頓。

他的唇角立時染上笑意,她略皺皺鼻子,哼聲道:“你不,卻瞧我做什麽?”

赫梓言指指書湘的脖頸處,“水紅色……頭一回見你穿,倒很相稱。”若是在寧書湘晶瑩的耳垂上戴一只鮮亮惹眼的墜子,不知他會是怎麽個嬌嬈的模樣。

書湘聽罷拿手攏攏領口,在赫梓言意味深長的目光下恨得想拿書丢他臉上,他眼中笑意卻驀然一斂,雲淡風輕道:“今日怕是我最後一次來上學了。家裏為我謀了差事,嗳,寧兄弟也清楚,我是要娶媳婦的人,再不能夠悠閑念書作畫的。”

這是在委婉的道別麽?

也是,書湘眸光暗了暗,人一日日長大,身上所肩負的責任便越多,赫梓言要娶親了,他們這樣的人家,本就無需如無數寒門學子般走考取功名這一條艱辛路,自然也很不必再到書院裏來。

“天下原沒有不散的宴席,以後怕是難再見到了,”書湘感概似的側了側頭,複道:“娶親後還是收斂些罷,別再喜歡男人了,若叫你妻子知道,會叫她寒心的。再者,侯爺侯夫人還指望着赫兄傳宗接代……往後我在家若能聽到你一言半語的好消息,也會在心裏替你高興。”

這是怎麽說,話裏意思聽着怎麽這麽不對味,就因為他要走了,他要成親了,他便打算跟自己老死不相往來了麽!

赫梓言眼仁一縮,不悅地凝着邊上鄭重模樣的寧書湘,壓低聲音道:“你大不必在家中聽見我只言片語,我自會上你家裏告訴你我都做了什麽,都聽說了什麽趣事兒,或者你過我們侯府來,絕沒有不執禮相迎的。”

書湘聽罷古怪地揚起眉頭,很慢很慢地點了頭,低垂着眼睫,回說:“好。”

赫梓言想起什麽,一時又道:“上一回便要告訴你的,卻忘了,我想你是不曉得的。”他有意賣關子,即便書湘興致缺缺也絲毫不能減低他的熱情,恰此時夫子走出門去,他就幹脆走過去,攬了她的肩膀,哥倆好一樣和她說話。

“你那大哥哥怕是要娶我一個族妹,如此一來,你我豈不就是親戚。”

書湘渾身一僵,倒和他的話沒幹系。

赫梓言又道:“以後你我關系不同了,親戚間總沒有生疏的道理,合該多走動走動好聯絡情誼。”

“情誼”二字愣是被他說得蜿蜒悠長,她心尖一顫,緊張地縮着脖子看着桌面上攤開的書。

赫梓言對她這副即将成為親戚卻還無動于衷的反應很不滿意,他朝她耳朵吹一口氣,狹長的眼睛眯了眯嫌棄地問道:“我的話你聽見沒有,倒是說句話回應回應我,難道是不願意麽?”

書湘搖搖頭才轉過臉,由于兩人間的距離顯得太過親近,她看他都是飛快地晃一眼就垂下眼,接着就半咬着下唇盯住他胸口的方向不言聲了。

赫梓言剛開始攬住她肩确實只是一時激動,這會兒卻止不住心猿意馬起來。

他很是暗惱,心道就是因為寧書湘他自個兒生得唇紅齒白娘們兒唧唧,神韻之中也多有女子給人的感覺,他靠近了還能聞到他連身上都是一股子融融的暖香,才會幾次三番把持不住。

不過這一次是在公共場合,他稍稍平複一下,克制住想要親一親她臉頰的沖動,直起身拍拍書湘的肩膀道:“明兒一道去闕何大街聽評書罷,二樓的雅間我已使人訂好了,臨着窗,邊聽邊還能瞧瞧街景,那一片兒景致很是不錯。”

“這個——”書湘遲疑地仰着臉,看到他興致十足,她發現自己竟似開不了拒絕的口。

然而與他同去算怎麽樣呢,豈不違背了她的初衷麽?

她該認清自己的身份,姑娘家家的,眼下若是同一個男人聽評書去,這...不能夠罷。

“好像……不大好。”書湘瞅了赫梓言一眼低下頭,收拾桌上的書籍。算是拒絕他了。

“什麽不好,為何不好?”他一把按住她的書,待瞧見她蹙起的眉頭,心念一轉,頓了頓換了副語氣,嘆口氣卻道:“只這一回罷了,不想寧兄弟如此不待見我,我只當你我朋友一場,不久又是親戚,我們是這樣的關系,你卻陪我聽一場評書也不樂意。”

書湘見不得他這樣,分明知道他多半是裝出來的,卻還是動搖了。

赫梓言已經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瞧着夫子快要回來了,書湘無奈一笑,走過去敲敲他的桌面,“篤篤篤”的幾聲,他斜眼看她,“怎麽?”

她抿抿唇,瞧瞧左右無人注意到他們,便道:“明兒幾時見面,哪裏碰頭。”

赫梓言面上也不曾露出得逞的笑意,兩人約定了時間,書湘仍舊坐回去,她才要擺弄桌上那幾本書,門口茗渠的腦袋卻探進來,急急地朝她招手。

書湘不解間,茗渠已經進來了,令她詫異的是,茗渠的身後竟尾随了寧府大管家趙忠,而趙忠身後又是幾個小厮模樣的人。

書湘看得真切,這幾個皆是往常跟在大老爺身邊的得意人,如何這會子都來了這裏?

她用眼神問茗渠,茗渠無辜地搖頭,邊給書湘收拾起東西,書湘本在看着,趙忠卻道:“三爺随我回去罷,老爺還在書房等着呢。”

這趙忠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話時一板一眼,很是唬人。書湘雖不至于被他吓着,心中的不安卻愈盛。

臨走的時候,她回頭看一眼赫梓言,他淡淡看着她。她輕淡一笑,笑窩淺淺,道一句“再會”。

此後再見面便全然不複從前了。

……

等回到府裏頭,大管家趙忠停在大老爺書房院外了,書湘獨個進去,走到那一方牌匾下時四姑娘卻抽泣着拿着帕子掩面打裏頭出來擦身而過。

書湘讷讷地不解,又往裏走,饒是她剛兒從外頭回來也很快察覺出今兒家裏氣氛很不尋常。

終于跨過門檻進了書房,書湘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大老爺,而是低垂着臉跪在地上的韓姨娘。

她心裏微微覺着是韓氏犯了什麽大錯處,也因此,四姑娘才會哭着跑出去,約莫是出去找她親哥哥寧書齊來救場。

大老爺坐在黃花梨書案後,面目模糊,書湘扯扯袖子整整衣襟,端正地行下一禮,口中清脆道:“給老爺請安。”

她說完書房裏就又恢複了先前詭異的靜谧,擡頭瞧瞧大老爺,離得不算近,她覺着是不是自己站得太遠了的緣故,就自顧向着爹爹那兒往前挪了好幾步。

突然,大老爺清遠的聲音從案後傳過來,“湘兒可有事情瞞着我麽?”

書湘梗了梗脖子,嘴硬道:“……沒有啊。”

孰料話音才落大老爺就近在眼前,吓得她險些兒站立不住,往後踉跄了一下,擡頭惘然地看爹爹,只見他雙目通紅隐有血絲,面色卻是她從未見過的陰鸷。

“好一個沒有。”

大老爺從未以這樣冷硬的聲音同她說過話,書湘心裏沉甸甸的,明白一切都明了了。

一時難受地呼吸都困難了,她撫撫心口,難堪地低了頭。

大老爺沉默着,冷冽地看着面前早已爛熟于心的精致五官,一陣心寒。

冷不防挑開她頭上玉冠,玉冠落地碎裂的同時一頭烏沉沉的黑發迤逦而下,青絲盡散如瀑如瀉。

書湘驚駭地擡頭看大老爺,窗棱外照進的陽光打在她雪白明淨面容上,明晃晃的,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窗外家下仆婦小厮偷眼窺見的,無不面面相觑,屏氣凝神不敢發出半點聲響——萬萬想不到,他們家三爺竟是個大姑娘,還是個俊到不成體統的大姑娘!

大老爺握了握拳,眼神冷硬地笑。

須臾,他挑起她下巴恨恨地打量,“很好麽,我竟被你們母女玩弄于鼓掌。爹爹往日怎樣教導你的?教你騙我了?!你很好,太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昨天那什麽,沒更新,所以今天是兩章的量~~=u=

寧為貴女,早知如此,不如一早就是個平常的女孩好——來自書湘的腦電波

第四十三回

書湘在大老爺的目光裏慢慢紅了眼眶,她是爹爹如珍如寶捧着成長起來的,雖然平日裏他總是一副嚴厲父親的模樣,但是書湘其實知道爹爹是很疼惜自己的。

她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她生病了胃口不好,鬧小性兒不肯吃飯,那時是夏日裏,炎炎的天氣,風吹在臉上都是熱乎乎的。

她吵着鬧着要吃冰鎮西瓜,一屋子婆子丫頭都沒了主意,偏偏大太太又去廟裏祈福去了,放眼整個府裏除了老太太竟沒有能做主的人。

倒不是堂堂的國公府連冰鎮西瓜也吃不起,實在因書湘貪涼,貪圖嘴上爽快,短短一個上午已經吃了三個冷冰冰透心涼的大西瓜,衆人心道可不能再讓二爺吃了,西瓜性涼,吃一兩個是生津解渴,吃多了對脾胃卻不好!

就在這個時候,大老爺歸家來了。

那時候大老爺資歷尚淺,人也年輕,還沒當上戶部的頭頭,閑暇時間還是比較多的。

他見四歲的小兒子趴在冰涼涼大方形青磚地面上,不由得皺了眉頭把他撈起來。

小書湘很是會順坡兒往上爬,那時候她并不懂得自己的性別問題,只知道爹爹回家了,爹爹最是疼惜自己,只要她開口了,沒有不依的。

小書湘手腳并用蹬着一雙小短腿兒爬到大老爺腿上,一頭紮進爹爹懷裏,眨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怏怏地撒嬌,“湘兒要吃大瓜瓜,大大的綠綠的瓜瓜,要冰窖裏頭拿出來的!

再叫配個小勺兒,爹爹一口湘兒一口,湘兒一口爹爹一口。您不用動手,湘兒長大了,湘兒喂給您吃,成不成喔?”

大老爺伸手刮她的小鼻子,他才進來就聽奶媽子說湘哥兒光一上午就吃了三個冰鎮西瓜的豐功偉績,這時候如何還能依她。

任書湘耍賴打滾賣萌在他懷裏頭滾來滾去,大老爺始終不點頭。

只是揉搓她的頭發一疊聲哄她,“湘哥兒乖乖的,說了不給吃就是不給吃。昨兒個不還說自己是男子漢,男子漢可沒有這麽樣磨人的。”

“可是可是……”小書湘扁扁嘴,奶聲奶氣不樂意地道:“男子漢也是要吃瓜瓜的,爹爹不也吃的?”

她到底是個孩子,大老爺懶怠與她多說,最後被纏得沒法兒了,才答應元宵節晚上帶她出去逛逛,就爺倆兩個人。小孩子眼淺,雖然還是饞西瓜,不過出去玩顯然更能夠叫她歡喜。

那時候大老爺很是帶她出去玩過幾回的,看花燈,猜謎,坐船……

書湘擡袖擦眼淚,小時候很多事情記得出奇的清楚,特別是那些快樂的記憶尤為深刻。

還有許多事情都是她長大後問奶媽子問到的,只是随着年齡的增長,她自己心中有芥蒂了,懂事了,便和大老爺不複從前親近了。

見了面等閑喚的是一聲“老爺”,沒有一起唠家常的時候,他總是用平淡的聲氣叫她溫書練字。

書湘不敢讓大老爺失望,往往加倍認真。哪怕資質上有限,她是不大喜歡念那些枯燥乏味的書的,八股文更是叫她一個頭兩個大。常常是白受罪。

一陣清淡的風吹進來,吹得人面上涼涼的。書湘緊緊抿着唇不說話,眼圈卻紅通通的。

這瞧着是要哭了,她其實是很少掉眼淚的。

大老爺見了不自覺松開手,他在屋子裏背着手繞了幾圈,經過跪着的韓氏時冷冷哼了一聲,看着她的眼神不比對書湘好多少。

韓姨娘肩一抖,愈加膽顫地垂首跪着,盡管膝蓋又痛又麻。誰讓大老爺一從宮裏回來便這樣呢,仿佛寧書湘不是個哥兒是個姐兒這事是她害的!

她其實也在心裏頭後悔,不是悔道出這件事,悔得卻是自己的心急。

分明已經把府裏頭形勢都弄清楚了,這府裏頭老太太同大太太反正是經年不睦,自己該預先把事情捅到老太太那裏,借老太太的手揭開這事。

這樣的話這把火也燒不到自己身上,這時候就有兩條路:一是就此投靠老太太,二是在大太太艱難的時候為她在大老爺跟前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好話。

如此既能叫大太太感念自己的好處照應齊哥兒,日後把齊哥兒記在她名下,還能在老爺跟前掙個好印象,卻哪裏會像現在這般,一腳趟進這渾水裏,爬都爬不出去!

大老爺又踱回書湘跟前,她低着頭不看他,也不知是不敢看他還是不願意看他。大老爺胸腔裏的火又燒起來,“啞巴了?說話!”

書湘不是個悶葫蘆,然而在面對盛怒的大老爺時她底氣不足,心中又十分的畏懼他,只好把頭稍稍仰起來一點,還是不敢看大老爺,只是怯怯地問道:“怎麽不見太太……?”

停一停,她問完看一眼大老爺,料到大太太情況不好,心裏急起來,嘴上跟着就道:“老爺不能怪母親,這件事不怪她,都是我的不是!”

她不能說怪自己不是個兒子,也不能透露出自己對于當年把大太太逼得作下這樣決定的老太太或別人的怨怼,只是執拗地為母親開脫,“太太這些年為家中操勞沒有功能也有苦勞,當年的事兒子…女兒并不十分清楚,可是以母親要強的性子她必定是無可奈何才作此決定的。

老爺受我們欺騙生氣是該當的,要氣就氣我好了,母親她定是不願如此的,”她輕輕哽咽起來,一聲一聲道:”我知道,老爺悉心教養我,栽培我,看重我……可是我自己不争氣,我不能夠繼承家業,我騙了您,騙了全家,甚至連宮裏頭聖上娘娘都不知情——”

後頭的話便聽不真切了,她的話倒很對,宮裏頭确實需要大老爺給出一個交待,老皇帝若是聽聞此事,難保不覺得這是寧家欺君!

欺君之罪,落在看寧家不對眼的手裏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書湘想到那些,她看大老爺一眼,心想爹爹必然也想到了,只怕正在愁煩着。她愧對大老爺,只是憑她之力壓根兒無從解決分憂,因此越發低下頭去,忍不住抽抽搭搭起來。

大老爺看女兒哭得梨花帶雨十分來氣,女兒越是像個姑娘家越是嬌軟他便越是忍不住動怒。

屋外人只瞧見裏頭大老爺猛地拿起案上一方硯臺,衆人心都懸了起來,這可使不得啊,往日疼成那般兒,現下怎麽舍得砸了,還是用硯臺砸?這弄不好可是要毀了相貌的!

書湘臉上閃過一絲驚惶,猝然和她的目光接上,大老爺手腕子便一轉,瞬間換了方向,硯臺于是重重地落在韓姨娘額角,鮮紅的血跟着就流下來了。

她動也不敢動,簌簌抖着,掩在錦袖下的手指卻刮着地面。韓姨娘不能也不敢怨恨大老爺,可是這番屈辱總要找個缺口。額頭上火辣辣的痛,她不敢叫嚷,暗下裏卻把這筆賬記在了寧書湘頭上。

她是知道的,這方硯臺本該砸在寧書湘腦門子上的!老爺疼寵她,顧念她,便拿自己出氣!

韓姨娘偷眼朝門外看,這會兒她只希望女兒不要把齊哥兒叫來,兒子來了見自己如此必要為她求情,如此必要惹得老爺遷怒。

如今大老爺并非只寧書齊一個兒子,殊不知老太太院子裏還養着付氏所生的小兒子呢,又得老太太親自喂養,在這府裏頭已經是人人都高看一眼了,韓姨娘着實的不願意兒子為自己惹他父親不高興,相比起這一宗,她反倒沒空去在意頭上的傷了。

硯臺沒有砸在自己頭上,書湘驚魂未定地直直站着。她不去看韓氏,心裏并不同情這外室,倒是大老爺的舉動讓她心中重燃起一星的希望,或許爹爹并不是那麽氣惱自己呢。

書湘小心翼翼地觑着大老爺,臉色還是雪白的,眼睛卻亮起來,“爹爹……”

大老爺說不清自己方才是怎麽了,從昨夜又惱又驚,氣到這如今,适才他抓起硯臺真是以為自己找到了出氣口,這時回想起來卻心有餘悸。

韓姨娘側邊面頰上殷紅的血紅得惹眼,大老爺不自覺籲出一口氣,幸而是臨時轉換了方向。

他到底是舍不得書湘的,十幾年養育的親情,血濃于水的羁絆,不是一朝一夕因發現她原來并不是自己認為的樣子就徹底厭惡乃至全盤否定。

大老爺面沉如水在書案後坐下,也不湘,而是揚聲喚了管家趙忠進來。

呷了口案上早已涼透的茶,入口澀澀的,他卻像愛上這味道,連着又吃了好幾口。底下趙忠垂首站着等候老爺指示,眼睛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書湘不安起來,乃聽得大老爺平靜地吩咐趙忠,“……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去,把祠堂裏祖宗家法請來。”

趙忠心裏“咯噔”一聲,看一眼“三爺”,本是想要求情的,到底茲事體大,他有心無力,轉身帶着幾個小厮請家法去了。

書湘咬得下唇都白了,寧家的家法她知道,年年祭拜的時候時常見到的,一條壯年男子手腕粗的大棍子就安放在祖宗牌位前,要動用家法,也就是杖打。

一邊韓姨娘驚奇了,忍不住伸直了脖子探看,心話兒,老爺舍不得用硯臺砸他寶貝女兒卻舍得請家法?這才是一個弄不好連小命就要交待掉……

等趙忠把祠堂裏棍子恭敬地請過來,大老爺舉在手裏了,韓姨娘才瞧出點眉目來。

從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大老爺眼中不容人忽視的不忍,既然不忍心,那做什麽還要打?打了給誰看?

轉念一想,韓姨娘很快就想通了。

這便是了,原該這麽着,大老爺疼寧書湘,不論她是他的兒子還是女兒,橫豎都是他的血脈。可放在老太太那裏就不是這情況了。

老太太是大老爺的繼母。一個繼室,倘若昔日瞧着寧書湘是未來寧家的掌家人倒還賣她幾分面子,如今卻将知曉這長房嫡子其實是個姑娘,到時候還不殺過來借機親自處置。

大老爺這才是真正疼女兒,韓姨娘撇撇嘴,想明白一切,才又垮下肩膀柔弱地繼續跪着。

她能想得這麽透徹,只因她是局外人,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才能看得真看得清,書湘卻看不透大老爺的心。她機械地在長凳上趴下,兩手抱着凳子前端,眼淚卻吧嗒吧嗒一顆接一顆止不住地往下掉。

丢人不丢陣,挨家法也不能求饒。

書湘心裏是這麽想的,所以她再也不看大老爺,哭得再兇也不吭聲,可是心裏又怕極了,她怕疼也怕大太太知道了為自己傷心。

大老爺舉着碗口粗的棍子,手上是沉甸甸的分量,他的眼睛阖了阖,看着凳子上肩頭一抽一抽的書湘,手上棍子就落了下去。

書湘只覺得屁股上鈍鈍的一重,第一下并不是很重,她卻狠狠哆嗦了一下。

杖打就是這樣,不到十下是嘗不出滋味的,不過那又是相對男子而言。打在女兒身上痛在父親心裏,大老爺只控制着力道在書湘身上打了一下,擡起的手卻再也落不下了。

意思意思也就罷了,他不動聲色放下棍子,一旁趙忠連忙來接。

這時候寧書齊和四姑娘卻來了,寧書齊知道了大老爺請家法的事,他一路上來都不曾與喋喋不休的妹妹說一句話。

蠢貨,自己知道便盡夠了,做什麽去告訴姨娘,姨娘知道了哪有不往外捅的道理?

這下好了,這樣的爛攤子誰來收拾,她們做決定之前為何不同自己通一通氣,簡直愚蠢,蠢極。

寧書齊是早便知曉書湘秘密的,他不說自有他的道理。

想寧書湘都這個年紀了,大太太只要不想讓女兒一直裝到考科舉娶媳婦,自發揭露是近在眼前的。到時候大老爺一樣動怒,這永遠是逃不掉的,根本無需她們自作聰明。

書湘淚眼模糊地抽搭着鼻子,擡袖用力地擦,寧書齊卻突然出現在眼簾裏,他在給大老爺請安。她剜他一眼,除了他沒別人,不是他把她的秘密說出去的還會是誰。

虧得她先前還高看了他,原來這位外室養的哥哥也不過如此。

另一邊跪着的韓姨娘以為兒子要給自己說情了,急得腦門子直冒汗,誰想寧書齊打進門起目光就沒落在她身上過,只有女兒眼淚刷刷地跪在自己跟前,幾乎要哭得暈死過去。

寧書齊開始給書湘求情,言辭懇切,不管他出于什麽目的倒是正中大老爺下懷。他需要一個臺階。

書湘卻只覺得寧書齊假惺惺,她搖搖擺擺從凳子上站起來,聽大老爺對寧書齊道:“帶你妹妹回去休息。”

書湘到底是年紀小,有什麽都擺在臉上,也不懂得作僞,因此她對大老爺不同于往昔的态度簡直太過明顯。

女孩子的規矩書湘私下裏是學過一點的,她生澀地蹲下|身,對着大老爺福了福,臉上淚痕遍布好不可憐,轉身就要出去。

“等等。”大老爺沉着臉叫住書湘,視線在她低垂的臉上尋睃,她卻始終不肯擡頭看自己,長發遮了大半張臉。他自持身份,心中卻又不得勁兒,怎麽的,還要他反過來安慰她不成?

“打疼了?”他問道,邊回想自己那一下到底用了幾分力。

書湘抿着嘴,她屁股上有肉才不會疼,疼的是心坎裏。

長這麽大,頭一回挨了打,明明過去一個手指頭都舍不得動她的,如今竟然當着這麽些家下人動用家法杖打自己,是不是寧書齊不求情他還要繼續打下去?

把她打死了也不礙的,橫豎他還有兒子有女兒,往後只管疼他們就足意兒了。

大老爺瞧着不對,放柔了聲音又問:“果真打疼了?”

書湘這才忍不住看大老爺,他氣色很不好,大抵沒睡好的緣故,下眼睑泛青黑,瞧着沒有往日那麽豐神俊朗了。她心裏不是滋味,卻把心一橫道:“不消老爺關心我,老爺有心,還是把精力放在二哥哥四妹妹身上的好。”

第四十四回

書湘這話一說,大老爺立時豎起了眉毛。

無他,只因這是大老爺記憶力裏書湘頭一回頂嘴。小時候不提,只說她大了些,曉事兒後,在他跟前永遠像個乖順的貓兒,他說什麽是什麽,也從沒有叫他不順心的時候。

說起來,女兒倒是四五歲上頭十分調皮,一見着他就張着手臂要抱抱……

想到這裏大老爺一嘆,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安撫安撫,餘光裏卻見着老太太拄着拐杖正要進來。手下一頓,陡然厲聲道:“是我慣的你越發沒體統!齊哥兒,把你這不懂事的妹妹送回去,好生反省反省。”

書湘咬着唇默了聲,誰知轉過身一打眼卻看見唐媽媽,她攙扶着老太太進門來了。

黃楊木的孔雀雕拐杖敲在地上,一路響起“篤篤篤”的聲音。

一屋子人忙給老太太請安作禮,權氏面色刻板地在首座上坐下,她打眼在屋裏瞧,一眼就鎖在書湘身上。大老爺暗暗懸了心,才要開口,老太太卻對書湘道:“上前來!”

書湘一咯噔,走是走不掉了,條件反射地看一眼大老爺,心中惴惴的。

大老爺書房院裏的事情長了翅膀似的飛快在府裏頭傳開來,老太太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趕來了,氣得一路走一路大喘氣,又有唐婆子在邊上火上澆油,把大太太和老太太那些事情車轱辘似的輪着說。

老太太當年是落了下風的,現在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原來大太太這是跟自己玩陰的,生了個女兒也敢充作帶把兒的,當初倒着實小觑了她!

權氏年輕時候就是潑辣性子,即便日後嫁了人也不見收斂,後來親兒子又死了,整個人就變得極端起來。老了老了,卻并不似別人家的老太太活成個老壽星,通情達理能包容,她是越發難對付,破落戶性子一點沒改反倒變本加厲。

眼見着書湘過來了,她抄起手杖,在衆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重重打在她膝彎彎上,口中喝道:“咱們家丢不起這個人!你如今什麽身份,卻叫你家中幾個姊妹怎麽辦?!日日的在外頭抛頭露面,成什麽樣子,将來哪一家要你?不若我做主你絞了頭發庵裏做姑子去,也省的拖累你姐姐妹妹!”

韓姨娘被這急轉直下的情勢弄得回不過神來,心下倒是認為老太太說得很是有理,來日她的四姑娘可還要嫁人的。

寧書湘見天兒的往外頭跑,莫說她們這樣的人家,便是平頭百姓家的女兒也沒有到學裏上學去的,那是男人待的地方。這事情一旦傳出去,不光她自己,便連寧家所有的女兒都要受她所累。

書湘聽得胸口發涼,這是她從未想到過的,她也很無奈,确實是自己的不是。她自己也就算了,嫁人不嫁人的根本就不是她考慮的事情,可是上至大姑娘下至四姑娘,到了年紀都是要說親的,倘若因自己許不了好人家,豈不罪過。

只是絞了頭發做姑子——?

做姑子便要青燈伴古佛,連頭發也沒有,好生古怪。

她不願意……

書湘晃神地想着,連膝蓋上的麻乎乎的痛感也渾然不覺,她一徑兒發着愣,老太太卻越想越氣,手上拐杖就又招呼過來了,嘴上吩咐着唐媽媽,“帶二小姐祠堂祖宗排位前思過去!”

老太太現下并不全是發洩私怨,她是府裏的老祖宗,方才一席話也是斟酌過的,想家裏頭這麽幾個姑娘來日可都是要說親的,眼見着年紀都上來了,大太太當初的臭棋留下的後果并不只是她女兒獨個兒需要承擔,還将賠上寧家所有小姐的名聲。

京中那些個太太奶奶們最是牙尖嘴利,往常一丁點風聲也能叫她們閑磕牙嚼舌根子說出朵花兒來,這如今多大的事情!府中家下人裏常有與別府相熟的,紙包不住火,不出三日,這事兒保準滿城皆知。

書湘被打得大腿上一痛,她咬着牙略一皺眉硬是沒叫出聲來,腳下卻重心不穩。

該!

這都是自己該受的,受了老太太的打她心裏也痛快,索性一氣兒把事情都解決,往後她也不必遮遮掩掩。況且,老太太打了她氣消了,就不要再去找大太太麻煩了罷。

大老爺終于看不下去了,明知道這時候出來維護必要惹得老太太不高興他也顧不得了。

忙上前一手攬住女兒,擡頭對老太太道:“母親自己要保重身體,切莫因這點子小事氣壞了身子。才剛兒子已經行家法處置過了,湘兒到底還是個孩子,她懂什麽。”他扯了扯唇角,擲地有聲,“依我看,就不必去祠堂思過了。”

老太太磨磨牙,“這點小事?”什麽叫行過家法了,真當她老了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不成?大老爺打的那一棍子不輕不重,滿院子人誰不知道,這怎麽能說成是處置過了?

大老爺輕軟地拍拍書湘的肩膀,擡頭看着老太太。到底不是親娘,說起話來還該斟字酌句,因此賠着笑道:“能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兒子曉得老太太慮的是什麽。”

即便他心中也十分介意活生生的大兒子變成個大姑娘,可是不同于老太太,書湘是大老爺的親生女兒,情分不同,他不可能狠下心腸用家法處置她,更別說去祠堂裏思過了。

思過還能是做什麽?往祖宗牌位前一跪,不給喝水不給吃飯,跪到什麽時候昏過去算完。大老爺如何舍得,只怕若書湘真是個兒子他才狠得下心。

然而教養女兒和兒子原就是不同的,很該區別對待。

老太太瞧出大老爺這是鐵了心要護着女兒,她心中也是有顧慮的,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否則家中一切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一時有些感傷起來,她那兒子偏生就去的早,留下她一個兒在這府裏頭孤魂野鬼沒個依仗,幸好現如今身邊養着付氏生的哥兒,老太太想到這裏心中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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