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彥清和陳建林并列坐在沙發上,互相不看對方。面前的茶幾上放着幾張卡和存折。卡不能顯示金額,可是也有轉賬單據,和在一起看,事實很明顯,那就是——他們倆名下的現金确實已經只剩下幾十萬了。
彥清用平靜的語氣,簡單地交代了這些錢的去處,所有的去處都指向一處——他弟弟彥予。
“去年彥予畢業,找了幾份工作都不滿意,他說不想給別人打工,想自己創業做老板,沒有本錢。我跟你提過,你沒同意……李老師說彥予天天在家嘆氣,被我爸教訓出去喝酒半夜回來爛醉,父子倆還因此吵架,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拿了五十萬給他……可是不夠,又追加了五十萬。今年五月份他的資金周轉不開,公司就要倒閉……彥予說如果破産的話我之前借給他的那部分就再也拿不會來了,讓我再借給他一筆錢,我又陸續給了他一些……我沒想到開公司需要那麽多錢。”他咬咬牙,繼續無血無淚地說下去,“最後一筆是上周你出差的時候……我拿了一百萬給李老師,讓他給彥予買婚房……”他閉上嘴垂下頭,實在無話交代了。
陳建林摸着衣服口袋,一無所獲,終于在外衣口袋裏摸出一包煙和打火機,啪地點了煙,他坐在那裏眯起眼,細想到底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和彥清在一起這麽多年他從來是不管錢的,或者說現金存款的這一部分他是完全撒手的,賺回來的他就交給彥清去存起來,他也從來沒問過具體數目,大概就二三百萬吧,不多,反正也不少了,夠他們一家臨時有個事情花花,孩子的教育費,父母若有個急病住院的費用,他從來不用操心。可是他沒想到自己辛苦賺回來的錢竟然是這樣被花掉的——被剛大學畢業不想腳踏實地工作一心做老板夢的“舅子”敗掉。
彥予他從前見面不多,印象裏那孩子和彥清彥父的氣質都不一樣,小小年紀一股市儈輕浮味道,陳建林本能地不喜歡這種人,可是自覺并無虧待。
去年彥予大學畢業,曾經通過彥清提出想到他的公司就職。陳建林對此還是十分重視的,親自跟人事部打了招呼,然而後來聽負責面試的人跟他委婉地說如果錄取彥予,不好安排合适的位置給他。人家說的相當委婉,陳建林一時也沒明白怎麽不好安排,後來又親自跟他談了一次才明白,不是不好安排,是真沒地兒安排。
彥予在他的辦公室裏口若懸河地談論自己那些對股票對財經對期貨狗屁不通的見解,內容除了不知從哪裏看來的邪門理論就是自己的臆想,還有相當一部分是道聽途說的緋聞八卦,卻被他說成了不得的內幕。
陳建林試探地問:“那麽你希望在我們公司做個什麽職位呢?”
彥予說:“我覺得依照我能為公司創造的價值來說就當然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越高的位置當然越好。不過我也知道我剛畢業,還是從下面做起來比較好。我認為做陳哥你的副手我還是綽綽有餘的。”
一句話把陳建林說的無言以對。感情現在年輕人都是把自大當自信了麽?就算是這個公司的富二代太子黨也不能這樣就進來了吧。聽他那意思別說做副手,就是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他也還是委屈了。
陳建林當時并沒有說什麽,然而回頭還是讓人事部正常處理,不用顧及他的面子。
話雖如此人事部還是給了他面子的,錄用了彥予,不過只給了個普通業務員的職務,彥予并沒有來報道。
陳建林不能否認自己在知道這一消息的時候心裏偷偷地松了口氣,覺得簡直是險險避過一劫,讓這樣的“舅子”在公司裏招搖過市簡直是給自己的職場生涯設置路障。
現在回想起來彥清似乎确實提過可不可以借錢給彥予開公司的話,可是陳建林當時一口回絕,眼高手低的人他見得多了,甚至他年輕的時候也多少有點。那樣的彥予是沒有成功的可能的,借錢給他就等于肉包子打狗——這話他說給彥清聽之後,做哥哥的就再也沒提過。之後陳建林也沒當回事。
可是他沒想到上帝給他開了一扇窗卻偷偷關了一扇門。一年半後的今天,彥予晉級為他生活中的超級路障,自己如若不以劉翔曾經巅峰狀态的百米跨欄之姿勇猛翻越的話,必将被絆倒在陰溝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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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百萬的現金借貸,即使對能賺錢如陳建林來說也不算一筆小數目,何況,現在不單單是錢的問題……
他們倆人一個仰頭抽煙,一個低頭垂眼,從正面看像是一副壓抑的電影構圖,沒有所謂眼神的溝通,沒有心靈的交流,什麽都沒有,有的只是用鼻子都能聞到的隔閡、煩躁和獨孤。
陳建林捏着煙屁股,眯着眼,“是說你同我商量過,我沒答應,于是你背着我借給他——也就是說,無論我是否答應你都會借錢給他。”
彥清擡不起頭,“對不起。”——這是他唯一能說的。
陳建林把煙蒂掐滅在茶幾上,一時手裏沒有了抓撓,心裏卻如百爪撓心,就像身體裏有一股炙熱的岩漿不停地向上湧,馬上就要噴發,如果強行壓抑的話就會把他自己裏面燒掉。
若是以前的他一定不假思索地把怒氣發洩出來,把自己的不滿和失望全部倒出來,可是現在他不能……
彥清本來就思慮過重,隐隐有郁郁成疾之症,更不用說他少年時代就得過那個病,現在已經不行幾個月……
陳建林苦苦思索,要怎麽說?怎麽做?怎麽處理?
在說與不說之間已成內傷。
憤怒和失望的岩漿最後噴薄而出,他一拳敲在茶幾上,厚重的鋼化玻璃桌面并沒有出現那種應聲粉碎的場面,只是他的血肉之手頓時破皮傷骨,骨節處一團血肉模糊——陳建林氣惱到極點只能拿自己出氣。銳痛瞬間沖擊他的大腦,十指連心,手痛,更是心痛。
彥清“啊”地一聲吓住了,然後反應過來忙去拉他的手看。
陳建林暫時無法勉強自己假裝原諒大度什麽的,終于還是控制不住地吼:“你究竟把我把這個家當做什麽了?!”一把甩開不讓碰。
彥清本來自覺理虧氣短,被一吼一甩之下,倒退兩步跌坐在沙發上,呆愣愣地看着陳建林。
陳安迪聽見動靜從他房間裏打開一條門縫往外看,陳建林罵道:“回你的房間不許出來!”因為他從來未像現在這樣怒發沖冠,陳安迪并不敢像平時那樣造次,二話不說聽話關上門。
陳建林如籠子裏的獅子一樣來回煩躁地踱着步子,手上的血蜿蜒流下,滴在白色長毛地毯上,觸目驚心。他的腦子很亂,有無數指責的話想說。
他想說:“你難道把我當成賺錢機器?我賺錢養家沒什麽,賺了錢的目的也就是想讓你和孩子過得舒舒服服的,什麽出差啊加班啊壓力呀,都不算什麽!可是我沒有義務賺錢為你的異母弟弟開公司!更讓我傷心的是你、是你對待我的态度!尊重、信任在哪?溝通理解在哪?你什麽也不對我說,我什麽也不聽,只會用壓抑自己的方式給我施加壓力?用瞞天過海的方式解決問題?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
這些話翻來覆去地在他的肚子裏吼,生生憋了一肚子氣,可悲的是盡管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顧忌着彥清的病,不敢放開了說。
“建林!”彥清帶了哭腔求他,“對不起,是我錯,你的手……”
陳建林煩的要死,再也無法在這個屋子裏呆下去,否則的話要麽他憋死要麽他徹底爆發,在那之前他怒氣沖沖地拿起外衣,沖了出去。
陳安迪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細細聽了一會,除了最開始砸東西的悶響和他爸爸的一聲怒吼之外,外面并無特別的吵鬧聲,最後是摔門而去的聲音。
他從小到大從未見過家裏大人動過手紅過臉,這次他也不知所措了,沒經歷過的事情總歸是要可怕些。
他又大着膽子打開門縫偷看,客廳裏沒了他爸爸的身影,只剩下他彥叔一個人抱着肩膀彎腰坐着。他猶豫了下是不是要出去看看,可是出去了他又想不出要說什麽,是問怎麽回事還是安慰?
他想了想,還是悄悄關門退回到自己房間。
還是不放心,于是他拿出電話給他奶奶家打了過去,低聲說:“奶奶,我爸和彥叔剛才吵架了。我爸跑了,彥叔在沙發上哭……我?我沒事。”
陳建林一氣之下跑出去,開着車在街上亂開,電話響了,他原以為是彥清,終于還是塞上耳機接聽,結果是陳京萍。
“喂,你和彥清怎麽回事?打仗了?”
“沒有!哪都有你的事!”
“你吃嗆藥了!在彥清那裏受了氣反過來撒在我頭上麽!”
陳建林實在沒心情聽他姐姐火上澆油,吼了句“吃飽了撐的吧!”,啪地挂斷。
他心裏有一團火,眼睛裏有兩團火,腳下油門不知不覺踩得過了些,若從路邊監控裏看,這輛銀灰色車子一閃而過,超速無疑。
彼時天上飄着小雪,車燈裏雪影紛繁,如夏夜裏撲燈螢蟲。白天下的雪落地成水,夜裏氣溫低水凝成冰。路面亮如鏡面,美麗而危險。陳建林發現這點是他在轉了個彎之後,車飄移着如踩着冰刀失控的運動員一樣摩擦力幾乎為零地抛着弧度側滑出去,尖銳的煞車伴随着旋轉失重眩暈,對面車道強光刺目直照過來……
陳京萍被挂斷了電話之後罵了聲“有病!”,陳母在一旁關切地問:“怎麽回事?你就不能好好跟你兄弟說話?他現在剛跟那位吵架心裏正煩着,你就不能體諒下?”
陳京萍乜斜着眼說:“您這話說的,好像我多事似的。不是你非催我打電話問的嗎?他現在心情不好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陳母嗔怪道:“那又不是外人,是你弟弟!他和彥清從來沒吵過架,這次居然把安迪都吓到了,不知道出了啥事,我能不擔心嗎?!讓你幫着問一句你看你這态度。”
陳京萍冷哼道:“不說我也大概能猜到什麽事了。”
陳母說:“你又知道!你才從外面回來多長時間!”
陳京萍說:“您還別不信,本來我不想多事的,再說也沒什麽證據,不過既然他們現在鬧起來了,我看多半還跟那事有關。”
在陳母的追問之下陳京萍把那天早上她偶然堵到彥清在陳建林和安迪都不在的時候留他所謂的“朋友”過夜的事情和盤托出。
陳母聽了難以置信,“你沒看錯吧?”
陳京萍說:“我的媽呀!那麽大一活人我想看錯也不容易,而且還是挺漂亮一個男人——這世道,長得好看的人要麽自己命不好要麽攪合別人的命不好,我算看明白了,沒一個好貨。”她不知道又想起了自己的哪部分人生閱歷有感而發了,其實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長的也不錯,現在年紀大了若肯修身養性氣質上出色也不會差到哪裏,可惜生活磨出了她的棱角,眼角眉梢多的不是豁達睿智,而是尖刻不平之色。
陳母一拍手,更犯愁了,“我就說男的和男的,總不是個事!看看現在怎麽樣!這擱從前就是耍流氓,結不上婚的不就是耍流氓嘛”她琢磨了一會,又道,“——不過這麽多年我品彥清,還不是那種不要臉的人……也許真就是普通朋友。雖然他和建林過日子,可是也是個男的,和女的還不一樣,留男人過夜也不一定就有什麽。”
陳京萍哼道:“您要是能這麽想得開我更沒什麽可說的,這不是你非要我分析他們倆為啥吵架麽。”
陳母又想起眼下的事來,“說的是呢,還不知道為啥打起來了——你說你們做兒女的多不讓我們當老的省心!你是這樣,你弟弟又那樣,什麽時候是個頭!”
陳京萍說:“沒頭!按你的想法,我什麽時候再婚了,建林和彥清分了找個正經女人也過上安分日子了,您操的這心也就到頭了——你說可能嗎?”
陳母訓斥她:“少說那些沒用的,你們分也好合也好,聽過我們老人的嗎?還不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快點,也別說風涼話了,快給建林再打個電話,別在外面亂跑,現在路也不好走,讓他回家來。”
陳京萍拗不過她媽,又嘟囔了一陣才打過去,可是電話通了很久才有人聽。
陳京萍說:“我不想給你打,是咱媽非讓我跟你說,讓你別亂跑,道不好,回家來。”
“……哦。”陳建林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在醫院。”
當車子飄移着滑出去,對面車燈刺目,有那麽一瞬間陳建林還以為自己到此為止了。結果驚魂五秒之後車子一頭沖進旁邊的綠化帶,保險杠什麽的不用說了,車前蓋下面飄出來的不知道是水霧還是煙霧,雨刷也受了刺激唰唰整齊劃一地賣力擺動。
陳建林伏在方向盤上,過了一陣才緩緩擡起頭,眼前陣陣發黑,溫熱的液體順着眉骨往下滑,他整個人暈頭漲腦手腳發軟,直到有人敲他的車窗,他才打開車門緩緩邁步出來,可是不及說話就忍不住扶着車大吐——後來才知道是腦震蕩。
電話裏陳建林好容易讓陳母相信他并沒有在車禍中缺胳膊斷腿,然後又商定此事應瞞着有腦血管病的陳父,只讓陳京萍去醫院幫着料理善後。
“不要告訴彥清。”都腦震蕩了他還不忘叮囑。
陳京萍趕到醫院,大夫檢查後說基本上是中級的腦震蕩,養好了不會有落下什麽大毛病,不過有點奇怪的是他的手傷得有點重,明天最好拍個片子,暫時先在急診室觀察一晚上,。
之後陳建林吐了數次,昏昏沉沉的,終于因為困倦睡死在急診室的病房上。
陳京萍守了好一陣,陳建林只是睡,也沒什麽不良反應,她又困又累,想到明天還有早會,不覺心生怨氣,便到走廊裏打電話給彥清。
彥清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很平靜,好像沒事人的樣子,她心裏就更氣。她憑什麽為了他們家的爛事挨累受凍的,而始作俑者卻好好地呆在自己家裏,事後只要推說自己不知道就算了。
她用了種很尖酸的語氣告訴對方陳建林車禍腦震蕩入院的事,彥清那邊終于有了波動,吓得幾乎說不出話,她心裏才舒服了些。
不到半小時,彥清就拿着大旅行包,裏面大概塞滿了住院用的東西,出現在病房。
陳京萍把他拉到外面,先是問:“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出車禍?”
彥清不吱聲。
陳京萍又說:“你們為什麽吵架?”
彥清面有愧色,卻仍舊不說話,陳京萍說:“我是不知道你做了什麽把他氣成這樣,命都不要了。你們倆人的事我也不愛打聽,不過我既然是他姐姐,就多嘴幾句。你們倆的關系雖然不受法律保護,不過怎麽也是因為有感情才在一起的吧?也算是個固定的伴兒。既然在一起了,就要對對方忠誠,我們家的人在這方面都是死心眼,愛一個人就是全部,不會朝三暮四不三不四那一套……”
彥清心裏很亂,由着她說,幾乎沒聽進去,他心裏只挂念着裏面昏睡的陳建林,他是不是醒了,是不是渴了,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
陳京萍說了一通之後收尾,嘆氣道:“他本來不讓告訴你,可是我覺得還是得給你們機會,另外你照顧他比較方便。”
彥清這次聽懂了,說:“萍姐你去吧,這裏我可以的。建林醒了我會給你打電話。”
陳京萍走後,彥清回到病床前。他看着陳建林和衣躺在醫院單薄的被子下,臉色蒼白,額頭上綁着繃帶。他想用手撫平這男人昏睡中仍皺緊的眉頭,然而手指在離陳建林眉眼兩厘米的時候被打斷,急診室沖進來一幫人,是一群打群架的少年,衣衫不整血流滿面态度嚣張,罵完仇人罵大夫。
彥清收回手,老實地守着陳建林坐着,背對着那幫人,摸着陳建林裹滿紗布的手,紅了眼圈,默默地流眼淚。
淩晨,陳建林醒了,他用手擋了下晝亮的燈光,一時有點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頭很疼,嘴巴很幹,略動一動他嘶嘶地抽着氣,彥清立刻湊近了,把準備好的水喂給他喝。
知道彥清在身邊陳建林心裏莫名安定,身上的痛苦也不是那麽不可忍受了,可是三分鐘後他的記憶恢複了,思維清晰了,他冷淡地說:“你怎麽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