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秋

草長莺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又是一年春三月,我笑對身旁的路十三道,酒塢裏的姑娘都看你好幾眼了,不前去搭話?

路十三捂着臉哼哼:死禿驢,你就別打趣我了。聖上要是知道你同我去了玉煙樓,不将我千刀萬剮才怪。

我面上的笑意淡了淡:聽曲是件風雅事,又不是去嫖。還有,叫什麽禿驢,我頭發長了不少好吧。

三年過去了,确實長了不少,但還是不能在頭頂绾成一個結。

梁朔說我該回屬于自己的世界。他賜我做江南一帶的定安王,并下放路十三輔佐我。要是換作旁人,早就覺得自己是被貶了。可路十三不是常人,這小子風流得很,一聽到江南美人多,眼睛都直了,哪管什麽貶不貶的。

江南乃富庶之地,魚米之鄉,不需要天天動兵動槍的,正合我意。梁朔給我留下來的幾個官大多是明哲保身的那一種,不會出什麽大亂子。才幹嘛,是有的,但會撈一點油水,數額不大,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水至清則無魚,我以前不明白這一點。

路十三跟我一起核對賬目的時候,感慨道,禿驢,你成長了不少啊。

不知道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叫我“禿驢”的,但當我意識過來不對勁時,他已經改不了這個臭習慣了。

路十三剛開始對我是有些憐憫的,從他小心翼翼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來。

有一天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喝了一點酒,摟着路十三的膀子道,路老弟,你教我一點東西吧。

路十三摟過世間美女的香肩藕臂,唯獨沒摟過皇上的枕邊人,當即就有些冷汗涔涔:王爺,臣也不知道……

我哈着酒氣打斷他:不知道個屁,你以為我願意一輩子做個廢物啊。一句話,教不教?

路十三沉默了。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教什麽?

我眯着一雙朦胧的眼睛看着他:你會什麽,便教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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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路十三并沒有傾囊相授。當然,我也沒這麽指望。只不過跟着他轉悠了幾年,江南竟還沒出什麽亂子,我也學會了一些場面話,不像從前那樣,又臭又硬。

我也曾到過鄉野間的學舍,它和梁朔辦的國子監有天壤之別。國子監裏的學生非富即貴,左佩刀右備容臭,烨然若神人也。鄉野間只有一個老學究,摸着長長的山羊胡,一言不合就跳腳罵人。我在學舍聽了半天的牆角,終于倦了,打着呵欠準備打道回府,結果一不小心撞上了從學舍出來要去解手的老學究。

他見我裝束,以為是個游手好閑的富家子第,愣了一會,居然就這麽開罵了。

本王也很是郁悶。

他說到後來,情緒越來越高漲,唾沫橫飛:——大腹便便,肚內空空!你留着那麽多錢財有什麽用,還不如分給那些農家子弟,總會比你有出息!

我瞠目接受,聽到最後一句話被氣笑了:有出息?他們能有什麽出息,種地種得好的出息嗎?

我承認我當時是被氣到了。換作平日裏稍微理智點,我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結果那老山羊胡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就是——他們的出息!

我居然一個屁都沒放,就走了。

想當年我是敢當着我老子的面頂撞太傅的人。

回來時,我腦子裏都在萦繞着“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句話。吃穿只是那些農人家的孩子應該追求的底線,他們心裏應該懷揣着比溫飽更高尚的東西。

我在皇城之巅俯瞰了那麽多年,如今終于能親手摘下眼前障目的葉了。

我向朝廷禀報,請求撥款,讓那些從山坳裏、林野間走出來念書的孩子不用為生計擔憂。

梁朔很爽快地準了,他把從江南收取的賦稅中撥了一部分給我,讓我自行支配。

說起來,我也有一年沒見到梁朔了。

上次見到,還是他來江南巡游。我們公事公辦,兄友弟恭。

客氣而又疏遠,像一對真正的君臣。

晚上,梁朔要到我的王府裏同我商讨江南與海外通商的情況,商量着商量着,我們就上了床。

我翹起一雙玉白的腳,架在梁朔肩上,任他馳騁。

事後,梁朔小心翼翼地問我,什麽時候回皇城看看。

不是回去,只是看看。

我打了個呵欠,拉了拉被子:太晚了,明早再說。

我終是沒有再冷嘲熱諷,梁朔好像松了一口氣。

過了很長時間,我聽到他小聲說道:哥,你知道嗎,我把關于他的東西……都燒了,燒得一幹二淨。

我沒有回話。梁朔應該以為我睡着了,長嘆一聲,有釋然,有惋惜。

第二天一大早——好吧,我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我摸了摸旁邊的被褥,果然沒有人。想起那九五之尊偷偷摸摸地來,又偷偷摸摸地走,我居然有些惡劣地笑了下:皇上又怎麽樣,不還是一樣偷情。

不過馬上我的表情又垮下來了:我曾發誓再也不施舍梁朔一個好臉色的。

原本這一年時間裏,梁朔還要來江南一次的,但在我這碰了一鼻子灰。

我先是上了個折子,不卑不亢,建議梁朔休養生息,不要再搞什麽勞民傷財的巡游了。

然後連夜派了一匹快馬,往皇城送了一封密信。光從裏面的遣詞造句,就能想象出我氣得跳腳的模樣。我開篇即是兩個字:昏君,最後還順便問候了一下梁朔身邊的廢物大臣。

我罵梁朔心比米粒還小,天天記挂着的都是一些兒女情長。

當然,這只是我長篇大論中的一句話,偏偏就被梁朔抓住了。

他的回信倒是誠懇的,語氣凝重地反省了一下自己的錯處,還不失時機地問道:哥,你都說“兒女情長”了,也就是說你承認我們倆之間是有情意的?

我氣悶,根本不想再回信。

春去夏來,漸漸地,到了金秋時節。

我喜歡看江南的秋天,仿佛“秋高氣爽”這個詞就是為它量身定做的。

人們願意把江南比作小家碧玉,不過這肯定不包括秋天。

江南的丘陵多,有些江南的土財主瞄準了這個時機想同我交好,便邀我去山間打獵。

我本想拒絕的,可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梁朔騎馬的樣子,如此意氣風發。

然後我就,很沒骨氣地,同意了。

我騎着馬,立在一處丘陵的頂上,看着遠處蜿蜒而來的一列商隊,左眼猛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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