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莊園的主人是附近最富有的紳士,光是婚禮上的蛋糕,就用了八個廚娘制作。”說話的人與有榮焉,“而且來住持婚禮的,是從白金漢郡前來的大主教,我敢說百年內都再無第二例……”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就到了春天,伊憐先生親自選定了婚禮日期,婚禮當天風和日麗。小鎮裏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門張望。他們拿出家裏最白的衣服,仿佛要參加盛典,一個個昂首挺胸。
正午,四匹白馬拉着黑色的馬車,帶着新娘在馬路上飛馳而過。人群歡呼雀躍,追着馬車向教堂趕去,一路上灑滿了鮮花。
被邀請的人當然都是名流。他們身穿奢華的綢緞,每一寸皮膚都顯現出被人精心打理的痕跡。
人群中突然傳來嘈雜的聲響。原來是戴安娜小姐從馬車中下來。
她穿着婚紗,配搭價值傾城的首飾,一條長裙需要三四位仆人扶在後面。戴安娜小姐的美貌難以用語言描繪,尤其是她的臉型、嘴唇,竟然和伊憐先生有些類似。
此刻,伊憐先生應該在教堂前面站着,等待迎接他最美的妻子。
在人群的歡聲中,一個瘸腿的仆人慢慢地走在人群後。他不和任何人争搶位置,只為見伊憐先生最後一面。
戴安娜小姐養過一只名貴的貓。那只貓吃得挑剔,每月要吃幾十磅的鮮肉。只有身份地位崇高且富有的淑女才能夠飼養。
尤恩曾經想過,貴族們是不會做虧本的生意。在他們的心中,一切都能夠用價值衡量,譬如說一只名貴的貓,能夠給他們帶來名譽地位的象征。撫摸它柔順的皮毛,心中就會産生愉悅感。
而一個蠢笨的仆人,即使對主人忠心耿耿,也不過就是一個沒用的人,他帶給主人的價值遠沒有一只貓來的多。
那麽,死掉一只貓尚且需要傷心一下,死掉一個仆人,不會給主人帶來多大的麻煩。
尤恩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壞事,他想,說不定下輩子可以當一只名貴的貓呢。
尤恩沒有請帖,還是仆人的身份,根本沒有進入教堂的機會。不過,他耐心地站在門口,趁着機會,偷偷溜了進去。
只看一眼,絕對不會做多餘的事。
尤恩在心中默念道,躲在最不顯眼的地方,前面的人群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他難以看到前面的狀況。
尤恩不免失望起來。他覺得自己的願望很可能會落空,他沒辦法看到伊憐先生最後一眼了。不過沒關系,尤恩很快換了願望。他希望最後聽一聽伊憐先生說話的聲音。
自從伊憐先生發現了他的斷指,一怒之下離開之後,他們再未見過面。尤恩想念他的一切。
在人生最後的時刻,如果能夠完成心願,那是多麽滿足的一件事!
偌大的教堂中,牧師的聲音非常清晰:
“你願意娶這個女人嗎?愛她、忠誠于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尤恩集中精神,盡力辨認着伊憐先生的聲音。
然後他聽到一聲堅定的回答。“我願意。”
尤恩整個人愣在那裏。
一開始他的手腳不能動彈,但很快就有一種刺痛感喚醒了他所有的直覺。尤恩僵硬地向前走,途中撞到了許多人,惹了不少紳士痛恨的眼神,他卻絲毫沒有在意。
怎麽回事?
為什麽新郎的聲音不是他?
等尤恩穿過層層人群,終于看清了新郎的臉。
“哈哈,哈哈哈……”尤恩低低地笑了出來。
此情此景,當真是十分怪異。
有幾個熟悉尤恩的仆人,站在一旁,都覺得這個瘸子仆人是瘋了。
只有尤恩知道,他不是瘋了,而是他終于知道他曾經做過多少蠢事。
新郎站在戴安娜旁邊,而伊憐先生面色平靜,他坐在教堂的座位上,并非以新郎的身份參加婚禮……
婚禮結束後,伊憐先生接待了幾位從遠方來的客人,還有許久未見的紀伯倫先生。
“你最近在躲着我。”伊憐先生直言不諱,“發生了什麽事?”
紀伯倫笑了起來,熟悉他的人卻能看出其中的勉強。
“最近太忙而已。我怎麽會躲着你?”紀伯倫連忙換了話題:“不說這個。戴安娜結婚後,你沒有辦法再用她作為推脫婚事的借口,再不能說你‘深愛的人’是有婦之夫了。到時候有的是讓你頭痛的地方。”
伊憐眼中含笑,向着戴安娜看了過去。
“反正都是謊言,人們不會在意女士的名字。就算有人知道是假的,我想他們也不敢當面質疑。”
紀伯倫從旁邊的仆人手上拿了一杯酒,不經意地問:“你最近身體如何?”
“很好,只是需要每周到醫院複診。”伊憐說,“我不知道高燒竟然也會有後遺症。醫生們都很謹慎,堅持讓我去檢查。”
紀伯倫看向伊憐。
過了一會兒,伊憐突然開口說:“你知不知道,切掉小指的寓意?”
“……”
紀伯倫心中咯噔一聲,警鈴大作。他面上滴水不漏,穩穩地喝了一口酒,才說:“我并不知道。也從沒聽說。”
伊憐垂下了眼睑。他搖晃着手中的酒杯,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
紀伯倫問:“怎麽問這個?”
過了許久,伊憐才說:“有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他切斷了自己的小指,說送給了最心愛的人。在他的民族中,切斷小指并贈送給對方,寓意永恒和追求。”
“……是誰?”
“我不能說。”伊憐嘆了口氣,“如此野蠻的行為,他竟然還真的相信……真讓我氣憤。”
“我沒聽明白。你為什麽生氣?”
“他向來十分聰明,卻在這種事情上迷信,我和他大吵一架,至今沒去見他。”
紀伯倫聽他的描述,就像是在說另外一個人,于是他略微輕松一些,繼續說:“你和他關系如何?”
“如果是萍水相逢,我當然不會理睬他。就是因為和他熟知……”
紀伯倫哈哈大笑:“我倒想問問,這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到底是男是女?”
伊憐不解的看着他。
“你氣惱的原因讓我不解。畢竟是人家的身體,送給什麽人當然和你沒關系。除非你是在氣憤……”
“什麽?”
“你在氣憤那個人并沒有把他的手指送給你。”
“……”
“好像在嫉妒一樣。”
伊憐說:“你在說什麽鬼話。就算對方是你,我也會生氣,難不成我也是在嫉妒?”
“你雖然會生氣,但是并不會和我吵架,也不會不見我。”紀伯倫說,“那個人到底是誰?我真想見見。”
“……”
當婚禮結束後,伊憐先生坐着馬車回到城堡。
客人們已經先行入住在伊憐先生莊園的客房中。戴安娜帶着幾個女仆住到了新的莊園,她已出嫁,不能再像以前住在哥哥的家裏。她和丈夫買了附近的城堡,她将以女主人的身份整治新的莊園。
夜已經很深了。伊憐先生坐在馬車裏,竟有些昏沉。
他累了一天,下了馬車就想立刻休息。
“伊憐先生。”
突然,在門的旁邊傳來了微弱的一聲。
伊憐回頭一看。
一個瘦弱的男人站在那邊。和以前相比,那男人瘦了很多,衣服也很單薄。只是他的眼神不再無神,反而充斥着喜悅。
管家和其他仆人見了,都異常吃驚。
“尤恩?你怎麽會在這裏?”伊憐先生摘了帽子,看向尤恩。
那仆人離開莊園的時候毫不留情,甚至沒有向主人道別。而現在他以最謙卑的姿勢,牢牢抓住了伊憐先生的衣角。
“伊憐先生,”他哀求地說:“求求您,我沒有工作,也沒有錢……”
後面有仆人不滿地嚷嚷:“哪裏有反悔了還能回來的道理?不行,伊憐先生不要被他騙了,這個下作的仆人。”
尤恩說:“求您,我不需要工錢,只要給我住的地方。”
雙方都在争執,唯獨伊憐先生一言不發。
尤恩知道他還在生氣,抓住衣角的手更緊了。
“我祈求您……”
到最後,伊憐先生才說:“你先到我的書房裏。”
初春的晚上仍然寒冷,書房中仍然燒着炭火。
伊憐先生沒有叫其他人服侍,坐在內側的書桌面前。他有些頭痛,又很疲憊,神情恹恹的凝視着窗外。
伊憐先生說:“你怎麽過來了?”
“我知道今天是莊園主人的婚禮。我以為是您的婚禮,所以我過來看,但沒想到不是您……”
伊憐似乎也想起了在船上和他說過的謊話,臉上微微紅了。
但他的神情仍然不好看,對着尤恩說:“你之前說過要走,要成家。現在又要回來,你以為我這邊是收容所、慈善院?”
一直站在旁邊的尤恩突然跪下,雙手緊緊抱住伊憐先生的雙腿。
他的動作讓伊憐先生吓了一跳,警惕着看他。
“你做什麽?”
那仆人的聲音幾乎要哭泣了:“我以為我一定會死。我活不成不要緊,只是怕再也見不到您……”
伊憐原本還在生氣,聽他這話,微微愣了。他看了看尤恩瘦弱的身子,以及殘缺的手指,心中什麽情緒都有。
“你不要再提出去的事了。”過了很久,伊憐先生說:“其他的仆人會有不滿,你先在書房服侍我。只是工錢……”
“我不要您的錢。”尤恩說,“我只想在您莊園工作,留在您身邊。”
伊憐看了看他,心中竟有些困惑。
他這麽瘦,又說沒有經濟來源,應當是遇到了難過的事。只是尤恩現在的表情,非但不是悲傷,反而帶着幾分快樂。
第二天,尤恩重新開始了在伊憐莊園的生活。
他不和其他仆人一起工作,只在書房裏服侍。因為伊憐先生已經知道了他斷指的事,尤恩也就不再遮掩左手,工作的時候倒沒有影響。
在吃飯的時候,尤恩害怕遇到其他仆人,看到他殘缺的手指,只好每天早晨,趁着餐廳沒有人的時候拿一天的面包,偷偷在書房中解決。
尤恩問伊憐,戴安娜小姐什麽時候會回到莊園?
伊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并不知道他為什麽打聽一位女士的行蹤。不過他還是告訴:“戴安娜現在在希臘度假。就算回來,也要到三個月之後。”
尤恩放下心來。
只是事情并不像尤恩想得那樣密不透風,盡管他多加小心,仍然會被人看到蹤跡。
莊園裏最美貌的女仆并未跟着小姐離開莊園,愛瑪留在了伊憐的莊園內,看到了尤恩匆匆離開的身影。
當天晚上,愛瑪找了認識字的仆人,拜托他給小姐寫了一封信。前面都是些問候的語言,直到信的最後,她委婉地寫了一句,莊園裏來了一個新仆人,名叫尤恩。
所有人都知道伊憐先生有位特殊的仆人。
這位仆人長相一般,身材一般,還瘸了腿。禮儀方面不用多說,就像是從來不知道怎麽當仆人一樣,如果讓他服侍宴會,一定會讓主人出醜。
不過尤恩是唯一一個能在書房侍奉主人的仆人。而且,主人曾經誇獎他做事認真,拉丁文和希臘文都學得很好。
伊憐莊園裏的仆人都開始讨好他,就像他們讨好以前最受寵的女仆愛瑪一樣。
不僅僅是仆人,就連伊憐先生最近也一直想着尤恩的事。
他一邊喝着茶,一邊看今天的報紙,思緒卻全然不在報紙上。
自從仆人再次回到莊園後,伊憐先生發覺他變了許多,卻又說不出到底哪裏有變化。有時候尤恩很奇怪,譬如說他明明沒有多少錢,卻想方設法地買禮物送給伊憐。
生日時沒能送出手的手套,外出摘下的形狀完美的樹葉,舊書店的書,以及偶然得到的一張珍貴畫紙……
伊憐先生說:“我不需要這些東西。”
“我知道,”尤恩一邊為主人整理書櫃,一邊說:“我只是想對您好。”
這句話尤恩不知道說了多少回。伊憐先生覺得奇妙,他無論是從經濟還是地位,都比這個仆人占優勢,可尤恩卻一直說要對他更好一些。
伊憐的生活并不是一帆風順,有時候他會遇到吃虧的事,或者極其麻煩需要浪費許多時間的雜事。尤恩只要是知道,無論要跑到哪裏去辦,他都毫不推脫,拖着殘缺的身子跑到很遠的地方。
伊憐先生知道他是真的想要留在莊園裏,漸漸地也放心下來,不再生他的氣了。
有時這個仆人會問一些私人的話題。
“您到底有沒有喜歡的人呢?”
伊憐先生警惕地看着他:“什麽意思?”
尤恩看出了他拒絕的态度,略微失望,卻還是說:“我不會到處亂說。”
“我沒有喜歡的人。”伊憐先生把手上的書放下:“你從哪裏聽到謠言?”
他懷疑是有人亂說他的感情史。
尤恩搖了搖頭。
伊憐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他記得尤恩說要成家的事。
尤恩低下頭學着主人不回答,将手上的信交給伊憐先生。
“郵局今日送來的信。”
伊憐先生拆開了今天的信封。只看了兩眼,他就微微笑了出來。
“什麽事讓您這麽開心?”
“前一段時間,我的筆友很消沉,似乎遇到了什麽不好的事。但現在,他說過上了無比幸福的生活。”伊憐先生把信合上,“我希望他一直幸福。”
尤恩站在旁邊,也随着主人微笑。
伊憐拆開了第二封信,略微睜大了眼睛。
尤恩看向主人。
伊憐驚訝地說:“戴安娜說要過來。她現在在國外,似乎有什麽要緊事……”
尤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他沒有問有關戴安娜小姐的事情,而是先提了要求:“我可以不出去服侍小姐嗎?我想在您的書房裏……”
伊憐轉身看他:“你怎麽這麽怕她?”
“不,我不是怕,”尤恩說,“是我相貌不佳,害怕沖撞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