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夕陽下你的背影

她第二次見到季時,是14歲半的暑假,她已經長到1米6了。

近半年以後再見到她,季吓了一跳,說:“漫漫長成大姑娘了!”

那個時候她正值青春期,時常和她媽媽拌嘴。多半因為她看一些亂七八糟的書,她媽擔心她耽誤學習。

她不高興了,經常一個人爬到一堆木頭上坐着,那是她爸廠裏的原木貯備,堆得像小山一樣,有幾人高。

她懷着矯情又文藝的少女心,嘆自己不被理解的苦悶,暢想沒有牽絆的只有夢想的遠方的生活。

有時候季從他爸爸辦公室出來,看見她坐那兒就知道她又不高興了。跟她招手說:

“走,我帶你吃冰淇淋去。”

他們一起走去門口的小賣部買冰棍兒,通常一人一根邊吃邊走回家。

有時候季會講講他小時候和他父母吵架的事情,蘇漫會笑得咯咯的。有時候他就認真地聽蘇漫抱怨,他通常也不說什麽。

蘇漫自己說完也就忘了為什麽生氣。

他爸爸的廠子辦在部隊的後勤部,離廠子不遠就是部隊的操場,除了訓練時間通常空曠又安靜。

傍晚的時候,他們經常帶着蘇游去操場玩兒。

季教他們兩個翻單杠,後來他和蘇游單杠雙杠都玩兒得很溜。

開始的時候,他們兩個經常挂在單杠上下不來,吓得鬼叫,哭天搶地地叫:“叔叔,叔叔”。

季會故意拖延上一會兒,才笑着把他們救下來!

蘇游膽子大,慢慢就敢玩各種花樣。有一次直接從單杠上摔到地下,吓得哇哇哭鼻子。其實地上是厚厚的沙子,掉下來身體不會受傷,最多自尊受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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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蘇漫坐在雙杠上看季在單杠上鍛煉,把自己舉起來又放下。汗順着他的臉流淌,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濕透了,透出背上肌肉的溝壑。

夕陽把他染成金色,有時候是紅色。

蘇漫有時候在遠處叫:“叔叔你變成金色了!”

他們幾個一起笑起來,喊叫聲和歡笑聲在操場回蕩。

季歌唱得很好聽,尤其模仿那時的一個男歌手的歌,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她和蘇游嘆為觀止,最喜歡纏着他,讓他來一段。

他們跟着季聽了很多歌。往後幾年她經常深夜時一遍遍聽那個男歌手的歌,在歌裏聽她自己的心事。

蘇漫那個時候看了幾本書,又青春年少,很喜歡發表一些偏激的觀點。

有各種演講比賽辯論賽的基礎打底,說起觀點來也是博古論金,口才流利。現在想想那些觀點自己都臉紅。

但那個時候,慷慨激昂,季總是溫柔地聽着。

有一次他說:“我很喜歡聽你這樣講話,你很容易感染別人。”

她聽了信以為真,更加得瑟。

多年以後看到一句話,你在鬧,他在笑,蘇漫就想起那個夏天的她和他。

夏天的時候,部隊會在操場放露天電影,他們仨一起去看過幾回。

自己從家帶個小板凳,最好帶把扇子。

操場的前半部分是戰士們列隊端坐的地方,後半部分家屬們可以随便坐。

經常前半部分寂靜無聲,後半部分亂糟糟。

小孩在人群中亂竄,家屬們基本都認識各種打招呼聊天,隔着老遠也能說上話。

等他們找個地方放下板凳,蘇游就跑得沒影了,看電影的時候只有季和她。

有幾回看着看着季會突然跟她說:“漫漫,看看你弟弟在哪兒?”

她扭頭四處找的時候,會聽見戰士們起哄的聲音。

她慌的去看屏幕,生怕錯過什麽情節,男女主角剛剛來得及分開。她了然但假裝不懂,得意地想,他不會天真的以為她天天看的書連親吻也沒有吧?

在美國16歲就可以結婚了,而她已經14歲半了!

等到電影快散場的時候,蘇游就會跑回來找他們,沒幾分鐘就趴在季的腿上睡着了!

散場的時候,每次是蘇漫拿着兩張板凳,季一手抱着睡着的蘇游,一手拿着另外一條板凳,一起走回家。

路上,有時能聽見草叢裏夏蟲的叫聲,蘇漫一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蟲子。偶爾能看見一兩只螢火蟲。

蘇漫的心裏覺得寧靜又歡喜。

蘇漫從她爸媽偶爾的談話裏知道,季這次住在她家裏大概是為了避什麽風頭,反正不是什麽好事。

住了大半個月以後,她從父母的話鋒裏聽出這風頭大概是過去了。

她像突然得了一種病莫名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有一天下午她又爬上了那堆高高的木頭。

季看見了她,這次沒有招手讓她下來,他也三下兩下爬上來坐在她旁邊。

“你經常一個人坐在這上邊看什麽?”

“看未來看遠方。”

“看得見嗎?你真是一個有趣的孩子!”

“如果我們十年不見,你會記得我嗎?”

“十年以後我才三十幾歲,我沒有那麽健忘吧?倒是你正是人生最熱鬧的時候,記不記得我倒是很難說!”

“等着瞧時間會有答案的!”

“這句話是不是又從哪本書裏看來的?但是我同意!你真是早熟啊,漫漫。以後你想幹什麽?”

“當個老師,教外國文學或者當個翻譯。”

“好,你的未來一定不可限量。”

“你要走了吧,開心嗎?”

“事情解決了,當然開心。謝謝你和蘇游在這段時間裏陪我,季叔叔臨走想送個禮物給你們。你想要什麽?”

“你送我什麽我就收什麽!”

“蘇游說要個遙控汽車。你們小姑娘想要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音樂盒吧,但是要一個你能找到的最漂亮的音樂盒”

“行吧,要是不漂亮,你也将就一下。”

第二天她拿到了音樂盒,漂不漂亮,她不在乎!如果他覺得好看那一定就是好看的。她小心地把音樂盒放到了書架的最上層,生怕蘇游給砸了。

後來有一回她媽媽打掃她的房間,差點兒給扔了,她氣急敗壞地搶回來,并且要求她媽媽再也不要幫她打掃。

她媽納悶地說:“以前你收到這些東西不是都讓我直接扔了嗎?音樂盒水晶球娃娃我都扔了多少個了,現在怎麽又稀罕起音樂盒了?你這青春期什麽時候能過去?”

那時候學校裏流行用絲帶編手環,還沒放假前,他們班女生天天圍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論,蘇漫很不屑!

那天她起個大早,騎着自行車沖去她好朋友倪倪家,把人家從床上拉起來要學。

倪倪仿佛見了鬼一樣看她!

她後來遞給季一個淺藍和深藍編織的鑰匙環兒,非要親手幫他裝上!季在一旁無奈地看着。

季走的時候,蘇漫不在家。

蘇游哭哭啼啼地拉着季的腿不讓他走。

蘇漫的媽媽叫了兩回,蘇漫也不見人影。

她媽有點抱歉地跟季說:“你看這小孩一點禮貌也沒有,青春期的孩子就是別扭。”

“不是,嫂子,昨天她跟我告過別了,說今天不送我。”

蘇漫一個人坐在操場的雙杠上,頂着烈日聽知了在深樹裏唱歌,她覺得那一定是首離別的歌,聽得她滿眼都是淚。

那天,随着一個人離去,蘇漫告別了童年,邁入了成人的世界。

她總覺得她出現得太晚,終歸無能為力,她就算用所有的力氣去抗争去吶喊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聽說季回去以後就結婚了。

蘇漫恍恍惚惚地走到小區門口。

她住的老小區談不上有什麽規劃。

路邊一排房子的一樓都被改造成了各種商鋪,有的連招牌都沒有,支起幾張桌子,一口炒鍋就是一張店。

門口地上被油漬覆蓋着,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塑料袋快餐盒随處可見,鼓風機吹得火熊熊燃燒,發出呼呼的聲音。

蘇漫在一個小吃店門口停了下來。

老板是個凸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在鍋上翻炒,雖然入了秋,他頭上全是汗。

看見蘇漫,他樂呵呵地笑起來,笑容讓人覺得親切。

“小姑娘今天吃什麽?”

“炒面”

“老樣子嗎,加一個雞蛋少油?”

“對,大叔,你記性真好。”

“談不上,你這樣的姑娘誰會不記得啊。不過小姑娘,炒面嘛,油少了不香呀!你放心,我用的油絕對不是地溝油!正經廠家的品牌油,知道你們講究。”

蘇漫笑着說:“不是大叔,我怕胖呀!”

大叔這才沒說話,利索地起了鍋,用水沖了一下,又開始炒下一個。

蘇漫有點迷戀這種生活,覺得大叔看起來很快樂很充實的樣子,幹起活來利索的很,有種說不出來的韻律感!

她在一片鍋鏟聲中發了一會兒呆,直到大叔把裝好的塑料袋遞到她跟前,她才回過神,把錢掏出來付了。

天完全黑了下來,小區的路燈都亮了!初秋的氣溫說不上多低,但早晚總有一種冷意停在還沒來得及用長袖蓋上的裸露的皮膚上。

蘇漫往家裏走去,熱鬧被清靜取代。

到了她租住的樓底下,附近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樓上某個窗戶裏時不時傳出電視聲音,小孩兒的哭鬧聲。

她猛地轉身回頭看,季耀坤在幾步開外的路燈下站着。

燈光照在他高大的身上,他消瘦的臉上神情不太好。

蘇漫挑釁地看着他,不說話。

季耀坤看了看她手裏的炒面,又了看了看她身後的房子,說:“這就是你所謂的過得好?你從小到大過過這種日子嗎?”

“能賺多少錢就過什麽樣的日子,吃什麽樣的飯,住什麽樣的房子,我沒本事也沒什麽好抱怨!”

季往前走了幾步,停在蘇漫跟前,他的眼睛裏有一種讓人瑟縮的東西。

他問:“我這些年往你卡裏存的錢,你就是躺着也夠你吃喝,花錢也不會嗎?”

“我雖然沒什麽本事,但我也知道自尊自愛的道理。我憑什麽花你的錢呀,錢在卡裏躺着,你拿回去。”

季眯起了眼睛,眼角的細紋仿佛都在強調他的不開心,聚在一起。

“蘇漫,你腦子不傻吧,跟錢有仇還是跟自己有仇,還是故意讓我難受?看來生活還是沒教會你很多東西。”

季很少在蘇漫面前露出這樣的表情,用這樣的語氣講話。

蘇漫往常只聽見過一兩回他用這樣的語氣打電話,回頭對着她眼裏馬上又蕩漾着溫柔的漣漪!

她被這氣場震住,氣焰就下去了一點。

“我從小就傻也不是傻了一時半會,現在你才知道嗎?”

季聽了她這話,不知是不是想起她小時候的樣子,心軟了,聲音也軟了,說:“漫漫你聽話,這次我保證不會丢下你,你心裏有氣,我慢慢給你賠罪,好不好?”

“不好!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誠心想要找怎麽會找不到呢?我找了一個朋友幫忙。”

“還有誰知道?”

“沒有別人。我知道你賭着一口氣,你父母我也沒有告訴。”

“最好是這樣,不然我一句話也不想跟你講。”

“漫漫,不要拖太久,讓我去跟他們說。他們那邊交給我,這次我保證讓他們點頭,好不好?”

“你們誰的臉色我也不想看,我自己活得很好!”

蘇漫喊到,中間喉頭一緊哽咽了一下。她從小沒受過什麽委屈,如今一下子要與三個最重要的人對立,嘴上強硬,心裏到底委屈。

為了不失态,她轉過頭“噔噔”地往樓上跑,季在他後頭喊:

“你慢點兒,先把燈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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