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陷溺

謝蜩鳴推開門,然後就見傅季秋正站在門口,手裏握着一支沒有點燃的煙。

聽見動靜,傅季秋連忙習慣性地将煙按進了手心,這才轉過身來,對着他叫了一句,“鳴鳴。”

謝蜩鳴移開目光,仿佛沒有看見他一般拿了把傘,然後牽着津津向樓下走去。

外面從早上起就在下雨。

身後很快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謝蜩鳴知道是傅季秋在跟着他們。

自從知道傅季秋恢複記憶後,他們之間這樣的狀态已經持續了半月有餘。

走出單元樓,謝蜩鳴撐開了傘,雖然津津穿着雨衣,但他還是習慣性地把津津抱到了懷裏。

這才走進了雨裏。

雨點噼裏啪啦地打在傘上,像是一道即興的交響曲。

其實他并不是在氣傅季秋瞞着自己,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而已。

之前因為傅季秋失憶,不記得以前的事情,謝蜩鳴還能把他當成一個全新的人,勉強跨過以前那道坎,不去刻意回想以前的事。

但如今知道他已經什麽都想起來了,因此謝蜩鳴再看見他時便會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他們慘淡收場的曾經。

想起他們陰差陽錯的開始。

想起滿院的白梅。

想起床上縛着他眼睛,将他拖進一片黑暗的領帶。

想起他去相親的那個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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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被傅季秋失約的那個生日。

想起那個卑微到塵埃裏的自己。

想起那些信。

想起他不愛自己。

……

雨水被風吹進衣領,謝蜩鳴收回思緒,縮了縮脖子,低頭繼續向前走去。

“爸爸。”津津在他懷裏叫道。

“怎麽了?”

“叔叔在後面。”

謝蜩鳴聞言腳步微頓,但很快便恢複如常,繼續向前走去,“爸爸知道。”

“為什麽突然不理叔叔了?”謝津津趴在他肩膀上不解地問。

“不為什麽。”謝蜩鳴盡量讓自己平靜地回道,“只是爸爸有些事還沒有想清楚。”

“什麽事呀?”津津繼續問道。

謝蜩鳴聞言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小謝,小謝?”

謝蜩鳴回過神來,這才反應過來是辦公室的同事在叫他。

“張老師。”謝蜩鳴回道。

張老師:“你最近怎麽總是心不在焉的?”

“有嗎?”謝蜩鳴笑了笑,試圖蒙混過去。

“有啊,是不是遇上什麽事兒了?”

“沒有。”謝蜩鳴立刻回道。

“有事兒跟我們說,別硬撐着,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不容易。”

“嗯,我知道了,謝謝您。”

“不客氣,對了,昨天咱班有個家長還問我你有沒有女朋友?她想給你介紹一個,是個銀行的小姑娘……”

“張老師。”謝蜩鳴一聽到這兒就知道又來了,連忙打斷了她,“我不急。”

“不急什麽呀不急,你總不能單一輩子吧?小謝,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這麽多年給你介紹的就沒一個合你心意的,我們看着都着急。”

“就是啊。”辦公室另一個老師也跟着問道,“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謝蜩鳴似乎被問住,一時間有些怔住,不知為何腦海裏突然閃過傅季秋的身影。

他站在禮堂上為自己頒獎,捧着榮譽證書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幹淨圓潤,指骨根根分明,手背可以看到淡紫色的青筋,清瘦卻有力。

他半靠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摩挲着自己腕骨處的紋身,給自己讀《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他看到自己與同學一起從學校出來,将自己拉進車裏接吻,換氣間嘴唇抵着他的耳畔,說道:“你是我的,鳴鳴。”

雖然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愛的人不應該是傅季秋。

可是那三年裏,謝蜩鳴所有的情愛都是他給予,所有的情緒都由他牽引。

他小心翼翼,甘之如饴,沉淪痛苦,逐步陷溺。

在他貧瘠的前二十年裏,傅季秋給予了他所有的痛苦和歡愉。

因為太過深刻,就像是連靈魂也被打上了烙印。

根本無法徹底剝離。

“小謝,怎麽又愣住了?你到底喜歡什麽類型的?”張老師繼續問道。

“沒有什麽喜歡的類型。”謝蜩鳴聞言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試圖将傅季秋從腦海裏晃出去。

“早就過了情情愛愛的年紀。”

外面下了一天的雨。

晚上沒有延時課,因此謝蜩鳴可以早早下班去幼兒園接津津。

辦公室的老師和他一起從辦公室出來,還是在孜孜不倦地勸他別這麽固執,再找一個對他和津津都好。

謝蜩鳴已經習慣了,因此也沒反駁,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然而剛一出教學樓就有些笑不出來,因為下雨,溫度驟降,剛才在辦公室還沒感覺到,如今一出來卻覺得有些冷。

他的腿就像晴雨表,很快便隐隐泛起了疼。

謝蜩鳴面上沒有表現出什麽,只是步子不由慢了起來。

到了學校門口,謝蜩鳴和辦公室老師道了別,然後便向幼兒園的方向走去。

還沒走幾步,腿便開始疼了起來。

謝蜩鳴嘆了口氣,停下來緩了緩,不由有些感慨,這還沒到冬天,只是下了場雨就受不了,到了冬天他估計得坐輪椅出行。

正惆悵間,卻被人從身後拉住。

謝蜩鳴回過頭來,發現是傅季秋。

“腿難受?”傅季秋望着他的腿問道。

謝蜩鳴沒理,站直了身體,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然而還沒走幾步就被傅季秋拽住。

“你幹什麽?”謝蜩鳴本就心煩,忍無可忍道。

誰知傅季秋卻把手中的傘遞給了他,然後走到他身前,半俯下身子道:“我背你。”

“不用。”謝蜩鳴剛想拒絕,然而傅季秋卻不由分說将他背起。

“你!”謝蜩鳴想要掙紮,然而剛一動作,腿部便傳來一陣鑽心的疼意。

“我送你回家,然後去接津津。”

“用不着。”

“你現在能走到幼兒園嗎?”傅季秋反問道。

謝蜩鳴瞬間沉默了下去。

傅季秋見他不再掙紮,這才繼續說道:“還是這麽不知道愛惜自己。”

謝蜩鳴沒說話,只是安靜地撐着傘伏在他的背上。

雨水打在傘面上,又飛速地崩濺了出去。

黑色的傘面隔開雨水,為他們在蒼茫的雨幕中隔絕出一方小小的天地。

不知為何,謝蜩鳴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的他剛跟在傅季秋的身邊,去參加一個生日宴。

那天和今天一樣下着雨。

宴會進行到一半,大家都在和自己的舞伴跳舞,他的腿卻不合時宜地疼了起來。

謝蜩鳴不想掃興,于是強忍着疼痛和傅季秋滑進舞池,然而跳到一半卻還是被他發現。

傅季秋停了下來。

旁邊立刻有目光若有似無地飄了過來。

謝蜩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硬撐着說道:“傅先生,我沒事……”

然而話還沒說完,卻被傅季秋抱了起來,大步向外走去。

“不跳了,回去。”

周圍有不少的目光看了過來,裏面的意味深長而分明。

哪怕無人言聲,但謝蜩鳴還是看見了他們臉上的取笑和鄙夷。

他想要擡頭看一看傅季秋是否也是這樣的表情?是否會怪自己給他丢人,拖累了他?

然而卻始終沒有勇氣擡頭,反而恨不得把頭埋進傅季秋的懷裏。

傅季秋脖頸一僵。

謝蜩鳴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就這麽陷進了回憶裏,下意識把臉埋進了傅季秋的側頸。

謝蜩鳴回過神來,臉瞬間漲得通紅,連忙把頭擡了起來,向一旁扭去。

大雨滴滴答答越下越急,沒有絲毫想要停歇的痕跡。

謝蜩鳴的傘不算大,因此傅季秋整個人已經被淋濕了一半。

“放我下來。”謝蜩鳴又一次說道。

“快到家了。”傅季秋答道。

“傅季秋!”謝蜩鳴叫道,明明是帶着恨意的聲音,然而不知為何,一開口卻帶了幾分濕意。

“怎麽了?”傅季秋似乎聽出了什麽,連忙問道。

不知是因為剛才的回憶還是因為今日淅淅瀝瀝的雨,謝蜩鳴突然有些想哭。

他緊緊咬住嘴唇,卻還是控制不住從心底湧出的那些委屈。

“鳴鳴?”

謝蜩鳴聽着他的聲音,終究還是沒忍住,又或許他其實早就想問,只是從前膽怯,所以一直壓抑至今。

“你以前覺得我丢人過嗎?”

傅季秋聞言腳步一頓,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手臂松了一瞬,但立刻下意識将他托緊,這才繼續向前走去。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傅季秋問道。

“當然是真話。”

“好,那就說真話。”

傅季秋說着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謝蜩鳴。

他的瞳仁很黑,裏面映着一個小小的自己。

他說:“從來沒有,鳴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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