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時間是最好的毒藥(三) (1)
我在十一歲那年,離開中國西部的渺渺遠山,和顧衍之一起去了T城。有時候給燕燕寫信說我的事情,然而忙起來不免忘記。但每年的暮春時候,一定會雷打不動地回來一趟給父親掃墓。
我一直篤信,父親即使已經離開,也仍然是記挂着我的。
他在生前曾向我保證,不管他在哪裏,只要我想念他,他總會趕來陪在我身邊。慢慢他離開我的歲月越來越長,長得很多記憶都被時間撫上了一層舊黃色,可是他在我四歲那年春節時同我說的這句話,包括他說這話時的音容笑貌,我卻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父親給人一種錯覺,像是他真的一直都在。還有溫和得像潮水一樣的庇佑。不管是生前,還是在身後。我在震後成為孤兒,卻仍然可以吃穿無憂,我清楚地明白那是因為什麽。就連我離開大山,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也是源于父親的蔭蔽。
我從來沒有試着探索過,父親支教以前的生活。我曾經絕少提起,我也無從打探。我從有記憶起,他就一直清貧而且忙碌。忙着醫治村民,忙着教書育人。我多年耳濡目染看他給村民抓草藥,我自己都快成小半個大夫。他還不斷地鼓勵人們走出大山,逢年過節的時候,他還挨家挨戶地寫春聯。在一些時候,鎮上的人需要他甚至大過需要鎮長。畢竟鎮長輪流坐莊,可是杜思成,卻別無分號,獨此一家。然而同時他也沒有忽略過我和母親。我的成長,學習,玩耍,母親的做飯,洗衣,收割牧草,他從沒有內外之分,全都樂于參與。他好像不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可是在那晚的顧衍之口中,他簡直是另外一個人:“你的父親杜思成可以算是我的長輩。我的名字還是他給取的。他以前生活在T城,有個親生兄長,正好是我的姑父。他為人很坦率,也比其他人都看得開,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曾經活得很精彩……”
我打斷他:“什麽叫比其他人看得開,活得很精彩?”
顧衍之說:“就是比一些人看得開,生活很多姿多彩的意思。”
“……”
我想那時我的表情可以很明顯地透露出我沒能領會精要,然而顧衍之并沒有要繼續解讀的意思,他接着說下去:“你父親後來因為一些事,和兄長生了嫌隙。你父親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爺爺去世後,你父親離開T城,從此沒有再回去。後來有人說在寺廟裏見過他,趕過去找的時候,寺中住持又說他已經離開。離開的原因讓以前認識他的人都很吃驚。因為你父親是出家後又還了俗。出家已經很出人意料,還俗的原因就更奇怪,你父親說,剃發受戒只能超度自己,救贖他人才是大愛。從此再也沒有聽說有誰找到過他。直到今天我才在這裏知道他的下落。”
我托着臉愣愣地看他半晌,覺得不可相信。像是有一個古樸塵封的盒子被突然打開,裏面徐徐飛出了奇幻異常的雲彩。雲彩的操縱者在我身邊接着說:“你父親是不是很喜歡畫畫?尤其喜歡畫山水和小貓。他以前對工筆很有一套,小時候還教過我。而且以前你父親在T城的時候,拿這一招取悅女孩子取悅得很好。整個T城的女孩子都希望能跟他約會,還有人傳言說誰要是能得到你父親親手贈的五幅工筆,那就代表你父親想娶她。可惜你父親向來片葉不沾身,一直到他離開,都沒有女孩子得到他親手送的哪怕一幅畫。”
我終于漸漸懂了那句“比別人看得開還活得很精彩”的真正意思,一下子橫眉怒目:“你分明在騙人!我父親怎麽可能這樣,這樣風流!”
顧衍之唇邊有點笑容:“好聰明的小丫頭,這樣快就懂了?”
“你不要試圖轉移話題!”
“那你父親以前喜歡畫畫嗎?”
“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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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之對着眼前空茫茫黑黢黢的夜幕,悠然道:“說謊的小孩會被夜裏出來捕獵的狼吃掉。”
我說:“……”
這一帶的山區真的有狼,還有狗熊。我鄰家的嬸嬸去年上山放牧,還撿過梅花鹿角。雖然村寨附近不一定有,然而說不害怕那是假話,事實上我不但害怕,甚至還非常害怕,連話都變得結結巴巴,好半晌才強自鎮定:“喜,喜歡那又怎樣?他有時候空閑下來,确實喜歡在家裏畫幾張畫,那,那又怎樣!那也不能就說我父親是那樣,那樣的人!”
顧衍之輕笑了一聲。他的笑聲很好聽,合拍在沙沙的夜風裏,我在片刻裏突然就覺得不再那麽害怕。接着他挨近了我一些,手臂隔着風衣,撈緊我的肩膀。
我瞪着他:“你想幹嘛!”
他淡淡地說:“我覺得有個小孩好像挺怕黑。剛才聽聲音都快哭了呢。”
“……”
我又要惱羞成怒,他順着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頭發,笑着說:“對了,你還有他的墨寶嗎?有的話可以考慮收藏或者賣掉。你父親的畫還是很有市場的。”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歡巧克力?按現在的市價,你父親的一幅畫就可以夠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着他,說:“……”
“怎麽?”
“可,可是,”我幾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說那些畫是畫着玩的。然後母親每次說需要點紙點火的時候,他就順手抽一張過去,所以,所以很早就給抽沒了啊……”
“……”
顧衍之輕咳一聲:“好了,沒有了也沒什麽關系。你父親這樣做,總有他這樣做的道理。我們來回到剛才的問題。離開這裏,會有很多好處。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離開這裏呢?晚飯的時候我已經和鎮長商量過了,你如果肯走,他不會再提出什麽別的意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語氣則始終平靜,帶着一點點的溫柔。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出于什麽緣由答應了顧衍之。畢竟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這樣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窮困,畢竟很親切。可如果去外面,我誰都不認識。我只是聽一個人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接下來他就問我,究竟要不要跟他離開山中呢。
可是小孩子的勇氣和思維都是十分不可思議的東西。顧衍之拿出一副對待大人的态度來同我商量,而且他從容沉靜,輕描淡寫。他這樣的态度,讓我無法用懷疑和拒絕來回複。我的直覺告訴我,眼前的人雖然很可惡,可是卻不像會騙人。他做慈善。他有點兒親切。他的衣着體面光鮮。他受到鎮長的接待。他沒必要騙我一個小孩。漸漸接受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裏威風八面,拒絕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裏倒地不起。最後我只沉默了一小會兒,就小聲說:“……行啊。”
再後來過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講過這一幕。因為正處于剛剛和顧衍之談戀愛的興奮狀态,我的描述十分樂觀:“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上一秒我還在為別的小事跟顧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離開這麽一件大事。我很少這麽信任一個人的。所以這充分說明,我們天生就很有緣。”
鄢玉正在讀醫學報,推了推眼鏡,頭也不擡地回答我:“這只能說明他比較會蒙,而你比較好騙。”
“……”
我們在第二天的上午啓程。清晨,山中薄霧還沒有消散的時候,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親。回來已經是臨別的時刻,鎮長正拿出他攢了半年多都沒舍得吃的臘肉送給顧衍之。又送了花椒,蟲草,天麻等等的東西。他們站在車子旁邊交談許久,然後鎮長一臉嚴肅地過來找我。
他其實向來都很嚴肅,可我們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為知道他僅僅是吹胡子瞪眼,心腸其實很軟。我們倒騰出來的爛攤子他總會收拾。他做鎮長已經二十年,殚精竭慮,全都為了村民。此時面朝太陽而微微眯眼,愈發顯得面容溝壑滄桑。他同我說:“丫頭,去了外面要聽話,別再這麽皮。要對人有禮貌,要好好上學,努力念書,以後讀初中,讀高中,念大學,為村裏人争光,更為你父親争光,千萬別丢了他的臉!要是萬一有人敢對你不好,你不想在那邊待下去了,也別怕,也別想着別的,只管回來,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你叔叔我這什麽時候都留着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彎下腰,深深給他鞠了一躬。接下來說什麽大概都得哭,所以只能什麽也不說,扭頭鑽進車子裏。不一會兒顧衍之也跨進車子。我看着車子外面花白頭發的鎮長,眼眶酸疼。車子颠簸啓動,慢慢離開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淚終于沒能包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覺得很狼狽。更狼狽的是,顧衍之還坐在旁邊,他看了看我。頓時感覺這輩子沒做過幾件丢臉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于是狼狽理所當然又變成了惱羞成怒。然而又無可奈何。最後洩氣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車算了,沒提防他突然開口:“早上去了哪裏?醒來就不見人影,頭發還跑得這麽亂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淚,正好在這時候找到一個可以批評他的理由:“你剛才不應該收鎮長給的東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蟲草他們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還打算過兩天翻山去賣呢。”
然而他說:“我可沒收。我只拿了臘肉。剩下那些都讓小吳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樹底下。”
“……”
我讨厭的人正好是這麽一個滴水不漏的人,這樣的事實簡直讓人心灰意懶。我沒了跟他鬥嘴的心情,托着下巴再也不說話,郁悶看向窗外的時候,被人握住肩膀擰了過去。
我的眼角被人隔着柔軟手帕輕輕按住,顧衍之将我方才哭花了的臉一點點擦幹淨。又叫我背過身,用梳子攏順了我的長頭發,最後他在裏面還埋了幾根細細的麻花辮。顧衍之做這些的時候,我從後視鏡看到前面司機的眼神。他時不時往後瞄一眼,看起來對顧衍之綁麻花辮的手藝很感興趣,又像是受到了一點驚吓。
我們正走的這段路很不平坦,坑坑窪窪。他這樣三心二意,我看得膽戰心驚。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你是想學綁麻花辮還是怎樣呢?想的話,以後我也可以教你的呀。可是你現在這樣總往後看,萬一撞到石頭怎麽辦?”
司機劇烈咳嗽了一聲,收回眼神的時候臉皮帶點紅。顧衍之在我身後漫不經心開口:“不用理他。”
“可他……”
顧衍之打斷我的話,問:“在山裏的時候都用什麽洗頭發?”
“皂角。幹嘛?”
身後的人将我的肩膀掰回去。又把肩膀上最後一點發梢撫平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起來有點笑意:“那有沒有人誇獎過你,說你的頭發很漂亮?”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面把用過的手帕折疊好,放回風衣口袋裏。然後拿過手邊的玻璃密封杯,問我:“渴了沒有?要喝水嗎?”
“要。”
他把杯蓋擰開,杯口遞到我嘴邊。我的眼角掃到後視鏡裏司機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然後忽然聽到一聲急剎,我們真的差點翻進路邊山溝裏去。
然而到底還是平安回到了T城。中間諸如乘坐航班看到平原之類的第一次,不再贅言。只是因為途中層出不窮的新鮮感,讓我原以為這就是顧衍之提過的離開大山後的諸多好處。直至航班降落T城。顧衍之牽着我的手走出候機樓,早已有接機的人在等候,畢恭畢敬地喚顧衍之“少爺”。
第四章、 從此以後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我還活着,和我遇見你。(一)
在給燕燕寄出去的第一封信裏,我詳細地描述了一番我們步出機場時的場景:我踏上T城土地的時候,正好到了晚上。顧衍之牽着我的手走出來,在飛機上他還跟我有說有笑,下了飛機後,來接機的人十分恭敬,而顧衍之的表現就像是吞了定海神針一樣。我回頭望的時候,T城的機場布滿燈光,繁華又安靜。我們坐進車子裏,看到路邊高樓穹頂,在淡金色光線的烘托下,像是一個個有深邃眼窩的窈窕女郎,浮誇而浪漫,令人晃不開眼。
然而這封信在即将寄出去的時候不小心被剛回來的顧衍之看個正着,在我快速把信抓在懷裏的同一時間他擡起頭,說:“什麽叫我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說:“你這是不尊重人的表現好嗎?這是我的信啊,我的隐私!我的隐私你知道嗎?你做人怎麽能這樣無恥啊?”
他哦了一聲,紋風不動:“你跟我說說,什麽叫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裏還拎着一小盒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蛋糕。手指點在盒子上,有規律地打着拍。我的眼睛随着盒子的輕輕搖晃而輕輕搖晃。他晃了很久,仍然沒有什麽要給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提醒他:“冰淇淋會化掉的!”
“嗯?”他低頭看了看,“已經化了?那我拿出去丢掉。”
我終于堅持不下去,在他轉身的同一刻死死抱住他胳膊:“我說我說,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英明神武沉穩睿智上天下海無所不能就像孫悟空一樣是個不世出的英雄!”
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悲憤地想,父親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有朝一日我把他教的贊美話全都用在一個人身上,目的只是為了對方手裏的一盒冰淇淋,也不知道會不會怒我不争,氣得只當從來沒生過我這個女兒一樣。
再後來,信寄出去兩個月,我收到了燕燕的回信。對我的溢美之詞她只提及了一句:後半部分文采不像你,你又是從哪本書裏抄來的這段話?
……
可見在那個時候,最了解我的人是燕燕。然而不可否認的是,T城的夜景,是真的如書中描述一般奢華漂亮。我在十一歲還剩下一個尾巴的時候來到T城,從此之後的生活,和以前截然不同。
來到T城第二天,晚上的時候我被顧衍之帶去參加一個聚會。包廂在會所的最裏重,我被顧衍之牽着,穿過層層疊疊的花廊與假山。甫一推門進去,便是富麗堂皇,熱鬧轟天。一人率先回過頭來,只看了一眼便笑開:“哎呀顧衍之,你說你小女朋友小,可也沒說小成這樣啊,人家一看就是未成年,生生給你從大山裏拐賣來T城,你可真不要臉啊。”
我被全場轟笑得倒退半步,臉一下子漲通紅。被顧衍之半摟着拽回去:“別理他。他開玩笑的。”
我吶吶地說不出話來。顧衍之修長的手指落在人身上,慢條斯理地挨個指認過去:“你鄢玉哥哥。是個醫生。萬一感冒發燒等等,一通電話打過去,找他就好。你楚煜哥哥,建築師。以後有了房子,找他設計就可以。” 又指着剛才開玩笑的那個,“江燕南,做金融。他沒什麽用。你以後見到他直接無視就行。”
江燕南笑得拍桌子:“哎我說有你這樣的嗎?好歹我也比她才大幾歲,未來指不定就弄個青梅竹馬呢,你讓她對我的第一印象好點兒成嗎?”
“你老得能把杜绾的年紀翻倍,有什麽臉面說這個。”顧衍之的手指最後落在一個穿鐵灰西裝的人身上,“這是你堂兄,杜程琛。從今以後你在T城吃穿用住,都是他來負責。要是對你有什麽不好的,你回頭跟我說就是。”
滿屋子的人,唯獨杜程琛一人穿着正裝。看向我的眼神裏含着不動聲色的打量。我按照顧衍之的指點一一喊過去,在對上杜程琛眼神的時候,不自主頓了頓。一旁鄢玉推了推眼鏡,淡聲插話道:“顧衍之你又不要臉了,明目張膽搶人家做堂兄的飯碗啊。”
江燕南笑着搭話:“對嘛就是,你看小姑娘貼你貼得這麽緊,你才跟人家相處了幾天啊,就把人家騙得這麽服服帖帖。” 說罷看向我,“哎,你長得這麽漂亮,跟着我走好不好?也別理你堂兄,也別理你什麽衍之哥哥,他們可都不是什麽好人。尤其是你旁邊站着的這位,你別看你衍之哥哥笑得挺溫柔,他可是面善心狠着呢,多少人都被他笑着黑過。你衍之哥哥當年為了一個高中學生會主席的位子,那可是把隔壁班班長氣得一口血吐出來,活生生逼到轉學的。現在你落在他手裏,遲早要被他吞得骨頭渣都不剩下的好麽。”
我的一把懷疑目光刷地掃向顧衍之。後者仍是眉眼不動的模樣,只是指着杜程琛:“別聽有的沒的。叫一聲哥哥,他給你見面禮。”
我想起小時候看到不合眼緣的長輩,父親也是這樣指點着要我叫人的時候,我總是果斷扭過頭,怎麽哄都不肯張嘴。父親領着我的手指,從不強求,只是同別人說一句女兒害羞,就一笑而過。現在卻不能再這樣。到底我還是說了句“哥哥”,聲音比剛才喊別人時要小上許多。這裏的環境太陌生,眼前的人太面無表情。即使顧衍之提前打過招呼,我的膽怯仍舊如影随形。
杜程琛沉沉“嗯”了一聲,默不作聲地将腕上一串手珠褪了下來。古樸的深色,泛着一點歲月的光澤。珠子的數目我在之後無聊的時候數過,是一百零八顆。他伸手遞過來:“去寺廟開過光的東西,據說能保佑人福壽安康。杜绾,我們是一家人。”
我不知道他是以什麽心情說出的這句話。我只知道我自己,在那個時候很難把他當成一家人。然而不管怎樣,從那晚之後,我還是離開了暫住的顧宅,跟着杜程琛去了T城東面的杜家。我父親的兄長,杜程琛的父親在兩年前去世。他的母親在國外療養。杜家偌大宅院,兩年來真正住着的只有他一個人。
我本來不想去。那晚聚會散去,我一直拽着顧衍之的衣角,猶豫着不想松手。然而大概是以往很少做這樣舉動的緣故,以至于這舉動做得很不熟練,一個不留神,衣角就脫了手。再要去拽的時候,顧衍之系風衣扣子的動作停了停,低頭看看我,同我說:“绾绾,你不可以這樣。”
我擡起頭看向他。
他站在大堂的燈光底下,面如冠玉,身上一件米灰色的休閑服。舉手投足間有些漫不經心的清貴意味。然後他蹲下^身來,聲音徐徐低緩:“你的堂兄正在門外等着你。我是帶你回來T城,可他才是你真正的親人。”
我不想這樣死心,舉起一根手指,小聲說:“我就再和你住最後一個晚上。”
他并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一向不肯輕易服軟,更從未求過人。我是真的不想跟着杜程琛去什麽杜家。我對聚會上杜程琛的冷面孔沒有好印象,即使他送出一串佛珠。我甚至對從未謀面的杜家也連帶着排斥起來。我站在會所的大堂中,甚至有些後悔,我不該在決定離開大山時那樣莽撞。
我心裏很緊張,滿懷希望他能說一聲好。這幾天相處中,他給我的感覺總是很親切,并且帶着一點溫柔的。然而那天晚上,顧衍之看了看我,目光裏帶上一些為難,還有拒絕:“可是我今天晚上并不回家,我有事情。绾绾。”
我一下子覺得像是肺裏灌滿了冷空氣。
他看看我的表情,伸手要來整理我頭上的新帽子,我腦袋一偏躲過去。他的手落了空,過一會兒,若無其事地收回去:“我昨天晚上給你的堂兄通過電話,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你不用怕他。”
隔了一會兒,我說:“我知道了。”
“你在生氣?”
我的視線越過他,落在大堂的壁燈上:“沒有。”
“你看着我說這兩個字。”
我扭頭就走。
他沒有追上來,而我越走越快,一路順利地走到杜程琛的車子前面,自己打開車門坐進去。旁邊的杜程琛看我一眼,語氣淡淡:“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時候,要系上安全帶。”
我依言而行。心裏想着前幾天航班起飛,顧衍之幫我扣上安全帶的場景。過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扭過臉,朝着車窗外面看過去。
顧衍之還沒有離開。他站在大堂門口,正在接電話。他長得那麽高,光線半明半昧之間,更是裁出一道修長剪影。不遠處一個穿着湖綠色長裙的女孩子像是突然看見了他,揮着手向他打招呼。我看着那名女孩子朝他走過去,她的手指提起裙擺,穿着高跟鞋,腳步卻快得像小跑。終于在最後一步的時候趔趄了一下,被顧衍之一把抱住。
我看到那個女孩子仰起頭,說了句什麽。然後顧衍之微微低下眼,臉上有點兒笑容。
有那麽一剎那,我像是突然有點兒明白了江雁南說的那句“面善心狠”的意思。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對任何人都溫柔,卻像是另外一些人對別人的客套和禮貌一樣,只不過是一種習慣罷了。他将兜裏的一把糖果給了人,卻轉眼就忘記。他沒有上心。他也并未覺得應該上心。他的涵養只是一種表象。他只是随手這樣做而已,卻并不希望別人真的就此依賴上他。
然而這樣的一個人,他本來連帶我離開大山都沒有義務。他本來與我無關。杜思成的女兒又如何,他明明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因此,其實他如今做到這樣,已經是對我十分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再次開始讨厭上了他。
第五章、從此以後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我還活着,和我遇見你。(二)
來到T城前一年的感覺很像賭玉。我标到了一大塊看起來成色很好的石頭,外層細膩,有大片松花,被剖開的一角鮮翠欲滴。然而等把浮華一層一層剝下去,裏面卻是白茫茫一文不值的石頭,那盈盈翠綠只浮在那剖開的一角,完全不是原本以為會有的大片極品帝王綠。
我在回到杜家的第二天,杜程琛着手準備我的入學手續。他的效率迅速,再過一天的上午,我已經被他送去了附近小學三年級一班的班上。這所小學的三年級班主任很和藹,同學也還算和睦,只是我沒有料想到這裏小學三年級的東西比我學過的要難。
我轉學過去不久,正好碰上期中考試。除去語文還算不錯,外語和數學都答得慘不忍睹。我對着發下來的成績單坐禪入定十分鐘,最後把它團成一團丢進了教室抽屜裏面。回去後很慶幸地發現杜程琛并不在家,更慶幸的是家中阿姨告訴我,杜程琛下午出差去了國外,要至少一個月才能回來。
我說:“哥哥他經常出差嗎?”
她正忙着擦拭桌幾,頭也不回:“對。杜先生一年裏有一半的時間都不在家的。”
我竭力壓住臉上要鋪展開的笑容,說:“真的嗎?這樣哥哥會很累的啊。”
一面說一面腳步輕快地去餐廳拿蛋糕。在來杜家的半個月裏,每次放學回來,在餐桌上總能看到一塊剛剛烘焙好的蛋糕。然而今天下午的餐桌空空如也,我找了一圈,什麽都沒有找到。站在那裏看向阿姨,後者被我瞧了一會兒,仿佛剛剛想起來一樣,拍一拍額頭說:“哎呀你看我,一忙起來就給忘記做了。你想吃嗎?我現在去給你做?”
她這樣說話,腳下卻沒有動。站在桌幾旁,身材高大。并呈現出中年發福後富态的橢圓形。我跟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最後說:“不麻煩您了。今天不吃了。”
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糾結于杜程琛的離家在外。
我相信二十六歲的杜程琛每天面對着我這麽一個年齡代溝巨大的妹妹一定很痛苦,當然我也很痛苦,我們一起痛苦的結果就是他在杜宅中呆着的時間越來越短,每天不是出差就是應酬,或者說他可能還有別的去處,總之就是不回家。這本來是我所希望的。
然而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又總是三餐不繼只能自己翻箱倒櫃啃餅幹或者是方便面。這對我來說同樣很痛苦。這樣痛苦的後果就是在短短的時間裏我快速熟悉了各種品牌的餅幹和方便面口味,然後就導致每次同學只提起半個字,我就能連珠炮一樣搶答出答案,并且引經據典品評半天,最後列出更劃算或者口感更好的食物清單。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做一種好處,因為很快地我就從山區時的孩子王搖身一變,變成了專家界的餅幹,不,是餅幹界的專家,那會兒我頭頂上這一名頭的光環亮得整個年級的同學都能瞧見。
與此同時,我同顧衍之冷戰了整整一年。
在最開始,我的冷戰只是單方面。因為顧衍之每隔上一兩周都要在我眼前出現一次,态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每次我都堅定拒絕。然而他對我的拒絕姿态不以為意。不以為意的表現就是下一次繼續态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這種行為在一個小孩眼中,分明就是一個大人以一種假裝成熟和親民的姿态,而實際表現出對一個小孩所流露出來持續仇視态度的好笑以及不屑一顧。因此我愈發變本加厲。不僅堅決拒絕,每次在顧衍之回去的路上,他都還會被小繩子小釘子之類的東西絆一絆。我堅持不懈地拒絕以及絆了他多半年,終于有一天,在長達四個月的時間裏我都沒有再見過顧衍之一面。
他不再見了蹤影,我在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懷念。又轉念覺得假如放學回家的道路中間原本杵着一棵樹,然而後來它被砍了,那麽它突然不見的那一天,我應該也會很懷念。這說明顧衍之的地位僅僅等同于一棵樹,我也并不是因為他特別而懷念。然後懷念就變成了釋然。
但是釋然這個東西,就像是不定期開合的平行空間。有時候你覺得你釋然了,但有時候你又被釋然扔回原地。失戀不久的人大概最能體會這一點。上一秒還在口口聲聲說我不再回憶我決定放棄,下一秒就自我催眠說其實再回憶一下也沒什麽關系吧。藕斷絲連拖泥帶水難舍難分餘情未了。這樣就導致傷口總也不愈合,想忘掉的人總也忘不掉。
而我沒有失戀,可也體會到了這一點。我輾轉反側了很久,優柔寡斷都沒能讓我把顧衍之這個人真正忘卻,反而十分悶悶不樂。終于有天放學的時候被同桌看出來,她問我怎麽了,我說:“也沒什麽大事。”
“沒什麽大事你就不要擺出一副臭臉給人看好吧?”
“……”我只好說,“我相信了一個大人,然後這個大人背叛了我的信任。”
我的同桌哦了一聲,神色淡定:“我還當是什麽。你這果然不算什麽大事。”
“……”
“一個大人背叛信任,這簡直就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好不好。一個大人信守承諾才是不正常的事好麽。你聽過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吧?我當時聽那個故事的第一反應就是尾生一定沒超過十八歲,說不定連十六歲都沒有。我們小孩子才把話當真呢,他們大人一個個油滑得很,能有那麽淳樸才怪呢。”
“……”
“而且大人們更無恥的一點就是他們特別懂得粉飾自己。你知道麽,”我的同桌語帶滄桑,“他們管這些什麽說謊啊背叛啊算計啊統統都叫做成長的代價。搞得就跟他們說謊是迫不得已的,背叛是迫不得已的,算計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樣。這簡直是每個大人必備的技能啊。好像沒這些他們就活不下去似的。”
“……”
我鄭重點頭,對她的話表示深以為然。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個涼涼的聲音:“我一直不知道原來我們都是無恥油滑的人。這可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啊。”
我們一起往回看。鄢玉正抄着手站在我們身後。身姿挺拔,微風鼓動衣角,他的臉上冷冰冰。
我不動聲色地往後倒退半步。
我的同桌斜跨一步擋在我前面:“喂,我說,語嫣姐姐,我們女孩的事你少管。”
鄢玉眯了眯眼,語調一下子比剛才還要冷十倍:“葉尋尋,你再敢給我說一遍?”
葉尋尋說:“我的瑞士巧克力呢?”
“我憑什麽給你買?”
葉尋尋一手叉腰,遙指鄢玉鼻梁:“沒買你來見我幹什麽!”
我在一旁說:“……”
說真的,在此之前,我從未想象過品學兼優的葉尋尋能有如此氣勢輝煌的一面。瞪着鄢玉毫不怕死,說好聽點,像個女王。說得不好聽一點,簡直像個女流氓。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的。”鄢玉攏了攏袖口,慢吞吞地擡手一指我,“我今天是受人之托來接她放學的。”
我立刻擺手:“不不我不知道原來你們認識你們好像很忙的樣子所以請繼續不用理我我家就快到了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葉尋尋還在跳腳說“誰跟他認識啊”的空當,已經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