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什麽都記得,四
我本來還在想要不要說一句臨別祝福作為結束語,諸如“希望你以後都幸福安樂”此類,又覺得講出這種話很不甘心,還在琢磨,乍一聽到他說出這句話,禁不住愣了一下。
直覺認為這句話應當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意思。過了半晌,才真正接受這個事實。有些掩飾性質地低下眼,哦了一聲:“我知道了。”
他手中握着鑰匙,停頓一會兒,轉身。推開玻璃門走得很快。我看着他大步離開,一直到跨入車中,神情都始終冷峻平淡,沒有再往回來看一眼。
我早想到會有這一步。只是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總覺得應該沒有這麽容易。甚至恍惚覺得手背上還淡淡留有他的一絲體溫。這也許只是一場噩夢。我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覺得很疼。終于意識到這就是現實。我一手導演到這個地步。
現在想來,我應當是低估了鄢玉的醫術。他從十歲開始研習醫學,十八歲研究心理學一直到現在,又是顧衍之的發小。講話又向來有三分保留。既然當時他告訴我他成功了一半,那就意味着他必定是成功了大半。只是我自己一直隐隐不肯相信罷了。
我低着頭邁下臺階,慢慢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往後一拖,面前一輛銀灰跑車幾乎貼身呼嘯而過。我被人轉過身,一個焦急緊張的面孔出現在眼前:“杜绾?杜绾?”
我聚焦了片刻,終于認出他來:“你怎麽在這兒?”
李相南揮舞着雙臂很憤怒:“我還想問你想幹什麽呢!這裏是路口!剛剛是紅燈!你究竟知不知道剛才再往前走一步你就直接給車子軋過……”
我打斷他的話,平靜說:“我剛離完婚。”
“……”李相南瞪着我,所有話憋在喉嚨裏。接着緩緩吐出一口氣,“你贏了。我送你回酒店。”
我總覺得,十一年前在山中,滿天落霞時候,我遇見顧衍之的那一瞬,已經花光我這一生所有的運氣。
這 個眉眼英俊,帶着一點溫柔笑容的男子,他長我十歲。在我最孤單無望的時候帶我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教我禮儀,教我驕傲,教我美麗,教我英語。他一點一 點帶我認識這個世界。給我滴水不漏的縱容和愛護。在我十八歲之前他是我的法定監護人。在我十八歲之後他成為我的男朋友。在我二十歲之後他是我的合法配偶。
我想不出他曾錯過任何一絲一毫的遺漏。他已經給我嘗過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味道。于我自己,甜美到假如我的生命真正就此戛然而止,也不覺得再有什麽遺憾可言。
我回到酒店,說了句“謝謝啊”把李相南關在門外,然後關掉手機,悶頭撲到床上開始睡覺。不知睡到了什麽歲月,直到被小腿傳來的一陣一陣骨痛感驚醒。慢慢坐起來小心揉搓了兩下,已經是滿滿一頭的冷汗。
這 樣的疼痛這幾天一直都有。鄢玉曾經提過的失眠和食欲減退也有所體現。有兩回是半夜時候好不容易睡着,又很快給痛醒,然後輾轉反側。還有時候會覺得有一些低 燒,但症狀時輕時重沒有定準。我在嚴肅考慮要不要給鄢玉打電話,又擔心他會幸災樂禍說早不聽他的話。但終究還是疼痛戰勝了一切。咬着牙摸索到一旁的手機, 打開屏幕後,一條短信冒出來,來自葉尋尋:“你跟顧衍之離婚了?!”
最後的兩個标點符號充分表達了葉尋尋的震驚心情。我考慮了一下,還是跳過短信,先給鄢玉打了個電話。那邊聽完我的要求後語氣格外平靜:“很疼吧?是不是覺得恨不得把骨頭掏出來一把敲碎一樣的疼?早跟你說過你需要止疼片,不聽是吧?終于現在得意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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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着牙低聲下氣地說,“我錯了。”
“去找李相南。我把藥片提前給他了。”
等我去找李相南的時候才發現鄢玉留有的不僅僅是止疼片。還有各種骨癌晚期的相關藥物。李相南企圖把這些藥物都騙我說是止疼片然後哄我吃下去,被我面無表情地拆穿:“你當我文盲是不是?”
他 跟我對峙半晌,最終屈服在我手下。老老實實把止疼片給我。一面說:“鄢玉跟我說你要補充一些高營養高蛋白的東西。還有,這些天能不出門你就不要出門了,鄢 玉說你現在骨頭脆弱,很容易弄成骨折之類。而且走路走多了還會讓病症加重。所以我覺得你還是卧床休息幾天……”
他的話在我的眼神底下越來越小,最後消失。我說:“謝謝你的叮囑啊可我不想卧床休息。十天以後我畢業論文答辯。答辯完了我就回去西部山區。”
李相南仔細觀察我的表情,然後斬釘截鐵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去陪我父親。你去做什麽?”
“我去西部支教啊。順便照顧你。”李相南不假思索,然後又補充,“我告訴你啊接下來我跟定你了,你不讓我去我也會去。”
我看了看他,抓着止疼片轉身就走。李相南在身後亦步亦趨:“哎剛才你在房間裏做些什麽呢?”
“你想說什麽?”
他沉默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麽。就是這幾天你先不要上網了啊。有些新聞在胡說八道,省得你無意間看到覺得糟心。”
我剎住腳步,琢磨了一下他這話裏的意思。回過頭來:“媒體曝光了我跟顧衍之離婚的事?”
李相南頓了頓,看着地上慢吞吞地說:“啊。”
我差點脫口而出要問一問都說了些什麽,又在最後當口忍住。一言不發把止疼片和水吞下去,轉頭問:“鄢玉有沒有給你安眠片?有的話給我兩粒。”
李相南認真說:“安眠片吃多了對人體不好的。有可能會引起抑郁,焦慮,注意力不集中,以及短期內記憶力丢失……”然後在我的眼神底下停住,說,“沒有。”
我點了點頭:“好的。你可以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了。”
然 而事實證明,即使李相南給了我事先的心理準備,我也的确在當天晚上和第二天忍住沒有浏覽新聞,卻還是沒能躲過第三天現實中媒體記者的窮追猛打。事情的源頭 在于李相南說我需要吃一些雞魚鮮蝦之類的東西補充營養,我說與其這樣我寧願喝粥,鑒于這是我多日來第一次表達想吃東西的意向,李相南立刻違背氣節跟我附和 說喝粥就喝粥,然後我們就去了T市最好的一家粥店。然而到了那裏沒有多久,就不巧被一個電視臺的記者認出,很快便莫名有更多的記者蜂擁而來,把我和李相南 圍得水洩不通,問題一個接一個地丢出來,猶如連珠炮彈。
他們的連篇發問總結起來也不過是幾個問題。我淨身出戶的原因,我為了什麽 而出軌,我的新歡究竟是不是李相南,以及顧衍之身邊很快出現的葉矜又是怎麽回事。只不過措辭五花八門,從同床異夢琵琶別抱到水性楊花移情別戀各有不同。以 前聽說過一個女人等于五百只鴨子這句話,現在看來一個記者簡直等于五百個女人。匆匆趕來的保安完全不起作用,李相南開始忍無可忍打電話報警。我從包袋裏摸 出太陽鏡戴在臉上。忽然在嘈雜之中聽見有人大聲喊了一聲“顧衍之”,接着整個店都仿佛靜止了五秒鐘。五秒鐘之後圍在我和李相南身邊的所有記者都朝着門口方 向轉過身,然後嘩啦啦地湧了過去。
我擡起頭,看見門口被一下子團團圍住的修長身影。
顧衍之也戴着一副寬大墨鏡,墨鏡下的面孔沒有表情。在那裏站定不動聽記者聒噪不休。身後跟上來許久不見的江燕南。後者的眼神朝着這邊瞟過來,落在李相南和我的身上,唇角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我 被他瞧得頭皮發麻,低頭翻看自己的手背。聽到那邊記者高聲問:“聽說杜绾杜女士是淨身出戶離婚的是嗎?據知情人透露,財産轉贈書是杜女士先拟定的是嗎?這 其中有什麽難言之隐嗎?而且據說顧董在民政局出來後似乎發生了一場小車禍?車禍是當時情緒波動造成的嗎?顧董能一一回答一下嗎?”
顧衍之一言不發許久,終于冷淡開口:“無可奉告。”
他的語氣像是浮了一層霜,讓所有的人都靜了一瞬。我突然覺得眼前有淡淡陰影罩下,一擡頭,江燕南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桌前。看着我的眼神裏有點調侃意味:“不趁着這時候走開,還愣在這裏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