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不屬于死神

有人說,人在倒數時間迎接死亡的時候,會突然頓悟,會變得豁達。塵世間諸多留戀不舍,歡笑淚水,在那一刻都顯得無足輕重,甚至連死亡都不懼怕。我卻做不到這樣。也許是因為執念太深,又或者是其他原因,不管如何說服自己,終究還是不想放手。

父親曾經與我偶爾提起,他在選擇去深山支教之前,在寺廟裏修行的生活。晨起早課,誦經,敲鐘,一日繼一日的參佛。他說那時他物我兩忘,不曾覺得清苦。我問他既然這樣,為什麽會轉念來到山中,那時他摸着我的頭,笑着同我說,是因為他與塵世執念太深,緣分未盡。

假 如這一生可以因為執念太深,而真的緣分未盡,也未嘗不是一件天大好事。然而命運總有不盡人意的地方。父親在我年幼時曾向我許諾,他會庇佑我,一直到我不需 要為止。可是他在我十歲的時候便與世長辭。我十歲那年坐在山崗上他的墓碑前,曾經一度心灰意懶地想,也許是他對子女的執念無法敵得過死神的召喚。

可是從另一方面,這些年來,我又仿佛真的始終受到父親庇佑。雖然幼年失怙,卻得到鎮長和村民的額外照應,又在次年遇見顧衍之,被他帶引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之後的十一年,一直順遂平安。

這其中每一個變化,都與父親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杜思成這三個字,像是一道強大的護身符,我所熟悉的每一個人,連同顧衍之,皆與父親有着關聯。這樣的感覺很安心,仿佛他一直無形中照拂着我。盡管離開,卻又無處不在。

我 在清醒之後的不久,很快又被送去了醫院。所謂的茍延殘息,用在此刻我的身上,大約很合适。印象裏顧衍之從始至終都在攥着我的手,我卻連回應他的力氣都沒 有,也再說不出話來。身上被連接了數個醫療器械,有滴滴儀器發出的聲音。我聽見隔着門板有醫生聚在一起激烈讨論的聲音,每一句話都透着不确定的可能。絕望 大于生機。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感覺過死亡的臨近,幾乎可以聽見死神破風趕來的聲音。

蘭時也趕來醫院。同顧衍之安慰說:“杜绾現在還活着,這就是希望。什麽是奇跡,抓住哪怕零點一的希望,無論如何不松手,就可以發生奇跡。”

良久才聽見顧衍之的聲音。平淡得不同尋常:“要是能代替,我倒是挺願意這些事轉移到我身上。”

蘭時沉默了一會兒,說:“杜绾要求鄢玉對你心理控制,你沒覺得有什麽怨恨麽?”

“沒什麽值得怨恨的。”感覺一只手輕輕撫在我的額頭上,顧衍之的聲音低沉回緩,“要是換做我,我也是會這樣做。”

這個世上有一個人,他這樣通透,我無需講話,他已經都懂。

遇見顧衍之,已經花光我這一生中最好的運氣。被顧衍之喜歡到這個地步,即使我的生命就此終結,于我自己,也不再有任何的遺憾可言。

我在恍惚昏迷中,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

想 起大學下課之後,他依我要求等在校門口。看見我後遠遠朝着我伸出手臂,笑着将我裹進懷裏。以及他曾經手把手教我玩桌球,卻在糾正我握杆姿勢的時候有些心不 在焉,到後來突然被他一把掐腰抱起,擱在臺球桌上。還有很久之前,初次約會時的忐忑,雖然只是一次燭光晚餐,卻為此糾結了很久,在衣帽間發呆了一個小時也 不知該穿哪件衣服。最後還是顧衍之敲門進來。我還記得那時他的模樣,眼神裏有點了然的好笑意味,穿着米灰色的上衣,襯得面如冠玉,手指瑩潤修長。随手指點 了一件連衣裙,等我換完,他突然從手心裏掉出一件項鏈,把我拉到鏡子前面,替我戴上。那時他的笑容很好看,只是唇角的一點微微上翹,就叫人覺得心裏發軟。 感覺他親吻我的發頂,聲線低低輕柔:“很漂亮。”

諸如此類等等。都是一些零星的小事,可是襯着他好看眉眼,仿佛連記憶裏的光線都是明亮耀眼,每一處都清晰得有如昨日。

我 已經睜不開眼,隐隐約約聽到有顧衍之同我講話的聲音。也許他并沒有停歇,可聽在我這裏,就有些低微,并且時斷時續。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見完整的一句: “昨天忘了告訴你,前些天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在院子前面那棵銀杏樹旁邊種了一棵石榴樹。秘書說那是甜的石榴。聽說,依照山裏的傳統,它寓意着多子多福,對 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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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給他糾正,種石榴樹是以前母親那邊羌族出嫁時候才有的傳統。并不是山裏所有的人都這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聽他 繼續緩慢地說下去,聲音沙啞,有些費力的意味在:“管家給你熬了魚湯,晚上的時候會送過來。绾绾,你要在那個時候之前醒來。”頓了頓,又緩緩低沉重複了一 遍,“绾绾,我請求你,你要像今天早晨那樣,朝着我張開眼,醒過來。”

我希望能睜開眼,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樣。或者伸手抱住他,小 聲告訴他我其實很好。然而我什麽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聽着他說下去:“你可以醒過來的,對不對?昨天在你睡着的時候,我跟上天打過商量,同他說,這世上有 個叫杜绾的孩子,她的母親是中國西部的羌族人,一生勤勉勞作,美麗善良。她的父親是杜思成,在T城是個傳奇人物,卻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去了深山的村鎮,在那 裏一呆十幾年,做過許多好事,最後因為救別人的孩子而長眠地下。這個叫杜绾的女孩子她故去的父母愛她很深,不忍她這麽早離開世間。而她自己平時又乖巧懂 事,漂亮可愛,假如上天還有憐憫之下,就請這一次放過她。讓她再盡量看一眼這個世間。我那時跟他說,如果他答應,就讓你的手動一動。然後我看見你在睡夢 裏,下一刻你抓了抓我的衣袖。”

他低緩說下去,嗓音早已沙啞得不像話:“所以,绾绾,你總是可以醒過來。”

我很想哭,感覺他親吻我的額頭,鼻尖,和臉頰,每一寸都輕得仿佛蝴蝶振翅一樣。聽到他說:“等你病好,我們回去山裏,給父母掃墓。感謝他們的庇佑,這一次要好好的感謝。你說好不好?”

他說到後面,聲音有微微不穩,已經不能壓抑住。我覺得心髒像是被豁了一道深口一樣的苦痛,不能自已。

我有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什麽都沒有發生,包括癌症。我喜歡的這個人,他的眉眼間還是鎮定從容,不緊不緩的模樣。舉手投足間漫不經心。他的手心有溫暖正好的溫度,唇邊的笑容依然好看得一塌糊塗。

我不想看他費盡心神到這地步。

後面的意識漸漸變得不清晰。恍惚中被轉移,被搶救,有忙碌的腳步聲,有對話,身體有将近麻木的疼痛。我有一點隐約知曉這是最後的一滴性命。或者死去,或者發生那祈望已久的奇跡。

很 努力地想要活着,我給自己發出這樣的命令。覺得整個身體都被束縛着,幾近窒息的難受,夾雜着隐隐被抽離的疼痛。很努力地在掙紮。協調所有可以聽從的器官。 我不想現在死去。眼前卻漸漸有白光,迷蒙蒙的一片,籠着一層霧紗一樣。我以為會再次看到父親。心情不知如何形容的複雜。張了張嘴,低聲喊了一句:“爸 爸。”

他卻沒有出現在視線裏。我提高聲調,又喊一遍,仍然沒有看到身影。這個地方并不熟悉,雖然有光線,卻很冷。試着往前走了一步,終于聽見回應,溫和地阻止我繼續前行:“小绾,別再走,停下來。”

我循聲回頭。沒有身影。“我看不見你。”

父親的聲音又響起,卻只是空蕩蕩地浮在四周,尋不到源頭,和任何蹤跡:“小绾,以後要努力活下去。要過得好,知足跟快樂。”

我張了張口,只這麽幾個字,卻莫名覺得這些話像是再也見不到時的囑托。莫名的恐慌,喊了一聲“爸爸”。卻沒有再被回應。又連着喊了好幾聲,卻都只是周圍靜寂,再也翻不出一絲的聲音。

像是過了地老天荒那樣久的時間。眼前的白光一點點消失,身體漸漸有些疲憊的感覺。帶着清晰可辨的疼痛。最後是意識的緩慢回籠。聲音漸漸從遙遠到鄰近,聽見儀器滴滴的規律聲音。以及窗外清脆歡快的鳥鳴聲。

被單下的手被攥得很緊,緊到有些發疼。卻同時可以讓人确認,這不是夢。

又過了很久,終于積攢出一些力氣,緩緩睜開眼睛。

入目一雙熟悉的眉眼。有深長的睫毛。明亮的眼睛。眼神沉靜溫柔,唇角帶着一點笑容。

我動了動唇,說:“聽說醒過來會有魚湯喝的,是麽?”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獨家》網絡版正文完結。感謝各位一路陪伴。折火在此鞠躬。愛你們。

下一章是顧杜夫妻相性一百問。滿足蘇蔓你在群裏一直打滾喊想看的願望。

下下章是病好之後的甜蜜版番外。

鑒于出版社要求,加上我的吵鬧撒潑(編輯一開始要預留五萬字正文),出書版裏會添加一個顧衍之番外,和後續婚禮後溫暖情節。大概三萬字左右。這一章的結局會稍作變動,主要是潤色和豐滿,基本意思不變。

最後,我一直強調《獨家》是一篇溫暖文。真正想說的意思是,我只想在絕症這個舊梗裏,寫一場雖有淚有疲憊,卻積極向上,給人美好溫暖感覺的愛情。 人的一生跌跌撞撞,總有未知風雨在前方,可這些風雨來臨時,如果可以因為身邊的那個人而不會感到害怕,這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

願你們每人,都可以遇見專屬你的顧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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