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決絕

第二十九章決絕

烏雲籠起月亮的光, 微風拂過水面吹起漣漪,平靜如墨的夜壓抑而又令人窒息。

裴淮搭箭的手往後拉緊弓弦。

他阖眸,壓下胸腔內翻湧咆哮的火氣。

江面的風入夜後帶着冷寒, 錦袍被吹得簌簌作響,連帶着那束在冠裏的發, 也扯出幾許, 令他幽暗如晦的面孔變得更加陰鸷可怖。

“調頭!”

他死死盯着遠處船上的人,眸底泛着冷光, 如同一望無垠黑壓壓的江面,表面風平浪靜, 實則內裏蘊藏蓄積着無數暗流湧動。

船夫抖得僵直了身子,篙杆打的水面嘩嘩作響。

月寧扶着船身站起來,岸邊那人渾身冒着殺氣, 逆光之下,那陰影仿若吞噬人的厲鬼。

她走到船夫身前,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面色決絕地對上裴淮冷凝的視線:“你放手吧, 我死也不會回去。”

裴淮只覺得一盆涼水兜頭澆來, 他抿着唇,握箭的手冰冷麻木, 可心裏卻如同被人縱了把火,燒的他五內俱焚, 暴躁異常。

他陰沉着臉, 眸底沁出一抹詭笑:“你以為我在乎搶回來的是人, 還是屍體?”

月寧晃了下, 水面激蕩,拍打着船身順流而下。

她忽然擡起手,把刀刃抵在喉間:“你我非得到如此境地, 就不能放我自由?”

“自由?”裴淮冷笑,“一個騙子,憑什麽同我談自由!”

弓弦上的箭羽擦着弦面發出晦澀的響聲,裴淮眼底仿佛蒙上一層猩紅,目光所及,仿佛全浸泡在血肉淋漓之中。

“從那日起,就在哄我了,對嗎?”

他心裏是有懷疑的,可還是忍不住妄想她是真的。

今夜他忙完顧家事宜,便想着騰空去別院看她,誰知一進墨玉閣主屋,挑開帷幔的剎那,他動了殺人的心思!

頭一回,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将她立時抓回,用盡天底下最殘酷的刑罰。

他恨得是什麽他最清楚,在被虛與委蛇的妥協中,心底生出的那絲可憐的奢望,連那點可憐都是假的。

騙他的!

每一分示弱都是為離開他而籌劃!

每一次交/頸更是為了迷惑他,松弛他的警惕。

從來就沒有重來!

不會再有重來!

既如此,那便不該有半點同情。

抓回去,再不顧及她任何情緒,再不相信她嘴裏說的任何話語,是騙子,徹頭徹尾不能被原諒的騙子!

他猩紅着雙眼,唇角拎起冷笑。

“人心怎麽可以變得如此之快,前一刻甜言濃密,下一秒翻臉無情!”

“你若以死相挾,大可試試----”裴淮上前一步,鞋子浸在冰涼的水中,然吐出的話比腳底更為森冷無情。

“便是掉進江裏被魚啃成渣滓,我也要撈起來鞭屍揚灰。”

“你且試試!”

通紅的火把映出他晦暗不明的臉來,那聲音如同直接紮進月寧心底。

她握着刀柄,絕望而又決絕地笑了下。

“這一回,當我把欠你的,全部還了!”

話音剛落,在裴淮驚惶的注視下,月寧朝着幽黑的江面,撲通一下跳了進去。

暗流激蕩,旋起的水窩瞬間卷積着月寧以飛快的速度往下流沖擊。

裴淮手裏的的箭羽噌的一下破空而出,偏了方向後射進船夫左臂,那人頭朝下,瞬時翻進江裏。

裴淮手腳僵硬,心裏頭的火霎時滅的一幹二淨。

他幾乎沒有猶豫,踩着水面徑直往遠處沉底的方向走,水花拍打他的身體,阻攔他前行的腳步,他瘸了下,半邊身子栽倒,嗆了大口水又胡亂撲棱着站起來。

身後停駐的府兵反應過來,登時便火急火燎跟着下水,幾人連拖帶拽不讓裴淮繼續上前。

那旋渦雖小,底下卻未曾可知。

江裏常年落水而亡的都是小觑了江底威力。

“二公子不可!”

“二公子!”

幾人不管裴淮如何掙紮,甩開,沒命似的纏上他,即便被打的吐血也不敢松手。

裴淮忽然佝偻着身體,赤紅的臉上一動不動。

衆人怔愣間,他忽然胸腔劇烈顫抖,緊接着便見他一口鮮血猛地噴出喉嚨,瞳孔漸漸失去焦距。

他知道她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前世他折返回侯府救她的恩情,她還了。

不欠他什麽了。

從此往後他再沒什麽借口欺負她,逼迫她。

是啊,哪怕死都不回頭,死都要跟他撇清幹系。

他就這般讓她憎惡,厭恨了嗎?

明明,她才是罪人!

“二公子!二公子!”

“愣着作甚,快擡回侯府,快!”

......

深夜的淮南侯府,青松堂內。

宮裏來的陸奉禦和府醫對了下藥方,便與長公主低聲回禀,随之,兩人被李嬷嬷引着下去寫方子。

長公主坐在床畔,面容肅穆,左手握着檀木佛珠慢慢撚動,右手搭在案上,兩指捏着盞蓋,看似無恙,實則內心波詭雲谲,久久不能平複。

兒子雙目緊閉,面色灰白,擡回來後昏迷間又嘔了血,渾身冰涼的像從雪裏爬出來似的。

她從未見過此等模樣的兒子,在她的記憶裏,裴淮向來都是精健硬朗,弋射競技、騎馬蹴鞠,樣樣不在話下。

他身子好,常年不會生病。

在長公主看來,裴淮應是侯府最不需要特意關心的人。

侯爺終日為北衙六軍布防嘔心瀝血,裴景殘了雙腿,阖府上下都對他格外禮讓,長女入主東宮,三年無子,長公主為着此事奔波不斷。

唯獨裴淮,仿佛自然而然生長至今。

長公主擡手,覆在裴淮額上,他嘴唇發烏,臉上涼的不似活物。

“二郎,你究竟是着了什麽魔。”

手下的睫毛顫了顫,長公主望着他緩緩睜開眼睛,頹敗的眸眼遲鈍的回望過來。

“母親,什麽時辰了?”

“子時一刻。”

裴淮籲了口氣,後撐着雙肘往上起身。

長公主蹙眉,厲色責道:“躺下,待會兒需得服藥。”

“不必,”裴淮掀開薄衾,眼前一暈,他伸手抓住床欄,定了定心神,便準備下地穿鞋。

長公主冷眼睨着他一舉一動,忽然嗤了聲:“難不成還要跳進江裏找人?”

裴淮沒停,從架子上扯下外衫自行穿好,又去摸索腰帶。

長公主拂袖将腰帶拍到地上,對着裴淮難以置信地問道:“二郎,別說是月寧,便是一個精壯小夥子半夜掉進江裏,也是..生機渺茫。”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裴淮彎腰,頓了片刻,撿起腰帶束好。

擡眸,冷冷清清望着長公主:“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狡猾,或許..或許她是掩人耳目,想要借假死擺脫我,她....”

“你瘋夠沒!”長公主氣的直打哆嗦,今夜鬧出此番動靜,實屬不該,她原是顧及裴淮有傷在身,不想重責,可眼下他油鹽不進,執拗地非得去查個究竟,若真由得他胡鬧,不出兩日京城便會徹底傳開。

淮南侯府嫡子為着個通房瘋了。

他要置侯府何地?置正妻顧宜春何地?

他不要臉面,不能拖上所有人都不要臉了。

“滾回床榻躺好!”她低斥裴淮,牽動喉嚨發癢,背過身合眼咳嗽起來。

裴淮側着身子,右手撐在桌案,卻不準備回去。

“母親,你不懂。”

“我現下趕去,自下游攔截,只要細細盤查搜尋,說不定,不,是肯定能找到她藏匿之地。”

“找着了又能如何,活着死了與你還有幹系嗎?”長公主撫着胸口,聽見外面丫鬟小聲回禀,道大娘子聞訊已經回府,正在廊下候着。

她倒吸了口氣,拿帕子拭去眼角溫潤,平心靜氣道:“便是她果真還活着,既然選擇離開,就不希望你找到她,你又何必腆着臉自讨苦吃。”

“大娘子在外頭等着,你與她好生說說...裴淮!”

裴淮手搭在門上,聽見喊叫亦不回應,只是将門推開,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顧宜春看見一道黑影,裙裾随之拂動,轉身,那人已經拐過月門,急匆匆往府外奔去。

房中,站在屏風後的長公主,半彎腰身,單從背影望去,已然能覺出她惱怒無力的心情。

顧宜春站在廊下,又想起去顧家傳話的人。

道是裴淮落水,連宮裏奉禦都驚動過去,別說是她,整個顧家都催促她趕忙返回侯府。

誰知見面會是這般光景。

裴淮幾乎連夜沿着江岸設了攔截點,尤其是水道平緩之地,極易将屍體沖積上去。

除此之外,江上又派遣撈屍人沿上游一路搜尋,都是常年生活在江畔捕魚為生的農戶,聽說給了銀子,都很是熱情地沒日沒夜捕撈。

第三日,終于有了成效。

距離落水處約莫五裏地的窄江之下,有人撈出半副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說是半副也太過,實則只剩下膝蓋骨處有肉,旁的地方連骨頭都被咬掉,根本就辨不出是誰。

裴淮面無表情地走到跟前,衆人見狀散開。

他像是聽不見聲音了,腦中嗡嗡直響,就在他走到屍體面前時,一陣眩暈激的他頭重腳輕,幸好手下反應迅速,從後将人攙住,這才沒栽到石頭上。

“二公子,節哀。”

一人開口,其餘人紛紛應聲。

裴淮唇角勾了勾,冷眸掀開一條縫隙:“不許咒她。”

“二公子,可...”這一岸沒聽說有人墜江,況且屍體的腐爛程度與月寧墜江時日能對的上,屍體十之八/九就是她的。

可誰敢開口?

恐怕這時誰開了口,誰就得死。

裴淮踉跄着,餘光不時掃過被咬爛的屍體,緩聲吩咐:“再找。”

不是再撈,而是再找。

周圍人面面相觑,似乎都默認月寧喪生的事實。

裴淮走到碼頭處,腳底打滑,伸手去扶橋欄之時,左邊腦袋猛地跌在棱角分明的石頭上。

皮肉翻開,鮮血沿着鬓角滑到下颌。

他爬起來,目光幽幽地望着手指上的血,仿佛在自言自語:“死有餘辜....”

說罷,兩眼一黑,咚地一聲後仰過去。

.....

月寧醒來時,身處陰暗潮濕的房間,唯一的兩處窗牖被釘死,隔着厚重的木板透出微弱的殘光。

房間似空置了許久,到處都是積塵,蛛網。

她被綁了手,反剪在身後。

四下靜的駭人,仿佛是在沒有人煙的荒僻之地,而面前的擺設陳舊髒亂,唯一一張杌子也沒有坐過人的痕跡。

她張了張嘴,嗆水的喉嚨沙啞無力。

鼻間在嗅到腐敗氣息的瞬間,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惡心。

落水的衣裳被自身烘幹,并不舒服,尤其這地像是被人刻意遮了天日,設下的牢房。

壓抑,恐懼,還有對于來人未知的緊張驚慌,月寧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緊接着推門,她扭頭看去。

強烈的光線瞬間充盈滿屋,刺的她雙目生疼。

“你是?”

那人笑了下,手裏捏着的瓷碗晃出苦澀的味道,他上前,一把鉗住月寧的下颌,逼得她往後仰起頭。

“醒了?醒了就該用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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