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高月怯生生地跟在月神身邊,她不怕月神,反而有點親近她,可是陰陽家內部讓她不寒而栗。

“不要怕。”月神牽着她的手,溫和地安慰。月兒雖看不清月神面紗背後的眼睛,卻可以感受到她傳達出的關切。她點點頭,繼續走着,兩人的腳步聲在空寂的空間裏回蕩。

陰陽家內部很明亮,高高的穹頂,不同于燕國王宮的暖黃色,而是清冷幽寂的藍色,隐隐是一幅幅星象圖。沒有絲毫的人氣,傀儡們飄來飄去,一幅忙碌的樣子,月兒覺得這裏面就是燒着暖爐的墓穴。

“月神大人,真是好久不見吶。”聽到這個聲音,月神停下了腳步。月兒也聽出,那聲音你們沒有絲毫“重逢”的歡迎之意,反倒是隐隐的嘲弄和對峙。

“星魂大人什麽時候也開始變得這麽客套了。”月神回道。

“自從東皇閣下安排大人去墨家之後,”星魂一步步地走向了月神和月兒,語氣裏含着笑意,“忽然之間,鹹陽似乎就變得寂寞了許多。”

月兒擡起棕蜜色的眼眸看着走近的人,居然是個比她大了多少的少年,一身深藍的錦袍,背着繁重的紋飾,梳着整齊的髻,臉色白得不正常,卻又不是虛弱的蒼白,一雙幽藍的眸子閃着光,不過……他的左眼處蔓延了火焰一般的痕跡,是幽幽的淡紫,眉心處是星星的形狀。

月神轉過頭說道:“星魂大人不是喜歡安靜嗎?”

不過星魂并未回答,反而把視線轉向了一旁一語不發的月兒。他的眼光閃了閃,微微偏頭,似乎是打量了她一番,換了個口氣:“這就是那個女孩?”

月神依言點頭:“不錯。”

星魂翹起嘴角:“不愧是月神大人選中的人,果然根骨清秀,非同凡俗。”他的語氣有點不屑,月兒有些疑惑,轉過眼睛。星魂的表情似乎變得猙獰,月兒有些害怕地擡起手遮住他如電的目光。

月神擡起袖子護住月兒,語氣驟然變得嚴厲:“她是東皇閣下要的人,星魂大人,你做什麽!”聽到月神的話,月兒安下心來。

星魂無視了月神的警告,反而笑起來:“哼哼,正因為如此,我才對她更有興趣呀。”

月神接道:“給你一個忠告。”

星魂又笑,很邪魅地笑:“哦?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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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讓東皇閣下關注的人,星魂大人最好不要太感興趣。”

“好像很有道理哦。”星魂說着,又打量月兒一眼,“如此眼神,充滿了迷茫和無邪,能否通過漆黑的長路漫漫……你不怕她會迷路?”

月兒擡頭看着月神。

“迷茫是因為她還沒有的到自己的名字。”

“據我所知,這女孩名字裏也有一個‘月’,就像月神大人一樣。”星魂似乎意有所指。

“星魂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她的封號,并非本名。”

“封號?高月公主?這個封號可真是起得很巧啊。”

不過月神似乎不願再與星魂糾纏,拉着月兒的手:“走吧,我們進去。”星魂笑笑,伸出一只手做出“請”的動作,可月兒始終覺得這個人不懷好意。

天象室的門由兩塊巨大的石頭做成,上面雕刻着上古之神,伏羲和女娲,那正是人身蛇尾的兩位神祗交尾的模樣,閃着些微的光,就像是有星星嵌在其中。此刻她們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一時間似乎連空氣都靜止下來。

忽然,天象室的門緩緩開啓,一股暖風吹散了大廳的冷寂,三人的眼光齊齊落在從內走出的女子身上——星魂此時竟沒有離開。月兒打量着窈窕的女子,只見她身着素白底的長裙,上面繡着藍色的浪花,領口袖口處是漸變的藍色,伴随着清脆的鈴音,優雅地走出。盤起的灰色長發,髻間嵌着一個橢圓的環,繞着幾縷發絲,斜斜地懸在腦後,耳畔追着兩支流蘇,額間一顆冰藍的晶石,不過她的臉籠在一層白色的面紗之後,讓人看不清。

“真美。”月兒心裏這麽說,那女子已經行至跟前。

她緩緩地向三人行禮。

月神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牽着月兒的手:“我們走吧。”

那女子卻走向了星魂,并站到了星魂左邊身後一步的位置。

星魂和女子站在原地目送她們,月兒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女子一樣。

“怎麽了?”月神低頭柔聲問道。

月兒仰起頭:“她是誰?”

月神順着月兒眼神的方向一瞥,看到她和星魂一同離開的背影,這才說:“湘夫人。”

“湘夫人……”背後緩緩關上的大門阻隔了月兒的視線,也阻斷了她與過去的聯系。她似乎看到湘夫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帶着點點哀傷。

音無失蹤了。

可是沒人發現。

小聖賢莊的大家都以為音無是同張良一塊兒下的山,而去往墨家的張良以為音無早就回去。這種奇妙的誤會一直持續到白鳳用諜翅尋遍了整個桑海。

乘風翔于九霄,白鳳找了整整三天,現在他的胃都在抽搐,她又去哪裏了!這麽徹徹底底地消失無蹤,她還嫌折磨他不夠嗎?他要怎麽做她才可以安分一點!

半跪在雪雕之上,白鳳覺得在這麽下去自己恐怕會瘋掉。仔細地搜尋着每一個角落希圖發現音無的影子,可是一遍又一遍都是徒勞。到現在他已經覺得沒有希望了,最後的可能是,她已經離開了桑海。

六年前她說,鳳兒你等我,過了今年我就自由了。

他信她,真以為她會回來,可是這一去就是三個春秋。他等了一年,找了兩年,再見她弟弟都已經死在她手中。随後她又消失,又是三年,他接她回流沙。兜兜轉轉,她在他的生命裏匆匆地行走,他卻一直為她靜止。

音無……

你知不知道這不公平。

雪雕飛至城外,海面上浮起薄薄的晨霧,太陽在海平線上露出了頭,橙色的光穿過海霧為四周抹上了暖調。白鳳遙望着初陽,閉上眼,最終決定放棄。他不只是為她活着,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拍了拍雪雕的羽毛,鳥兒長鳴一聲,會意地調轉了方向。

目光仍是不自覺地落到地面,桑海城外有一片森林,高高的崖際伫立在海邊,連成片的海中石構成一座長廊,就仿佛陸地的尾巴,而長廊的盡頭,是白色的身影。海風吹拂,她的頭發飄動,整個人卻安靜到完全靜止的地步,目光遙遙地望出去,像海中的一片白羽。

是音無。

雪雕急沖而下,風速極快,白鳳覺得風刮得他的眼睛生疼。

剛感受到突如其來的疾風,音無仰起脖子,目光溫軟地打到雪雕身上,一道白影一晃,輕飄飄地落到她的身後。

“你不覺得你欠我個解釋?”白鳳注視着音無,她慢慢地轉身,正對着他,一句話也不說。白鳳看到她的眼中有深深的疲憊和無奈。

“若不是我尋到你,你還打算消失到什麽時候?”白鳳覺得心底的情緒根本控制不住,他的冷靜通通失了效,連腳尖都在顫抖。

“我是不是該求求你不要這麽折磨我?”

“我是不是就該這麽任由你作踐?”

“你到底要怎樣告訴我行不行?!”

“我一直在找你,沒有停。你消失三年五年,我找你三年五年。就算你殺了羽兒,我都可以放下……”

“我還有多少個三年五年陪你耗?”

“是我要纏着你是我忘不了你是我放不下你你給我個結果行不行?!”

白鳳雙手扣住她的肩膀搖晃着她的身體,到最後幾乎就是在怒吼,音無卻始終沒有開口,像一張枯葉,虛弱又悲傷。

“告訴我,我要拿你怎麽辦?你說啊!”白鳳的骨節都泛白,音無的肩膀幾乎就要碎裂。

……手上一涼,一滴、兩滴。音無偏過頭去,努力的遮住自己的臉。

“我不想走,我也不想離開……可是…我沒辦法……”

韓非死了。他死在鹹陽。

音無聽雲中君說。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音無破門而入,驚擾了雲中君和湘君。

“音無?”

“你說韓非死了?”音無一步步逼近雲中君,口裏念着這句話,腦子裏滿滿都是不信。

“音無!”湘君輕聲呵斥。

“你再說一遍!韓非怎麽會死!”音無扯住雲中君的衣領,咬牙切齒地晃,眼睛睜得大大的,全都是難以置信。

“你冷靜一點。”雲中君慌忙按住她的手。

“回答我!”音無咬着牙。

雲中君為難地看了看湘君,目光再回到音無臉上時已恢複了平靜:“韓非死了,死在秦國雲陽國獄,是秦王下令殺他的。”

“……真的?”音無呆了呆。

“千真萬确。”湘君點頭。

“為什麽?!他就一個書生,呆頭呆腦的連話也說不清楚,秦王為什麽要殺他?!”那時音無第一次感到了恐慌,那是她在大司命的奪命一劍下都沒有感受到的東西。

“音無,別騙自己,你怎麽會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從腳底上蔓延開的虛浮叫她無力站穩。“不對、是你們在騙我!”

湘君冷淡地看着她:“你可以去觀星,星相不會騙人。”

其實再怎麽占蔔怎麽關心,韓非已死就是不争的事實。音無幾乎是癱倒在占星臺上,雙眸呆滞,竟沒有發現自己在流淚。韓非是她的親人,是她認定的親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她從小就在陰陽家長大,身邊只有不茍言笑的老師和冷冰冰的傀儡,她的世界沉寂得像天山上的雪,直到遇見韓非。那年他三十六歲,卻未娶妻生子。他極喜歡小孩子,自己也像個小孩子。他把音無當成女兒,聽她念着月神教的拗口的《九歌》,然後告訴她除了《九歌》世上還有好多的名作。音無嫌他傻裏傻氣,韓非把她抱在膝上,右手寫字,左手托着還是小不點兒的音無,說,你是傻子的女兒,就是小傻子。音無不服氣地咬他的大手,他們都說我是最聰明的。好好好,最聰明最聰明,小姑奶奶你別咬了,好痛啊!

“星魂,你說為什麽他要死……”

“他是韓國公子,犯了秦王的忌。”

“天下那麽多公子……為什麽偏偏是他……”

——小不點兒,梅子幹,吃不?

——好酸。

——有嗎?……啊,糟了,拿錯了!

——來看看,爹寫得好吧?他吹吹竹簡上的字。哇!別摸別摸!辛苦那麽久的!!!

——你自己玩兒好不好…我都快累死了……

——今日的功課做了沒?沒有?叫聲爹就給你免了如何?

——你到底學了些什麽啊?

他是她的父親,怎麽可以這麽久不見了呢?他是等她長大,親手給她置辦嫁妝,讓她嫁給喜歡的人,受了什麽委屈他就去幫她報仇……他一件都沒有做到,就走了,再也見不到了。為什麽要關她十年?十年,他都老了,可現在他死了……音無捂着眼睛,水澤蔓延開來,濕了一片。

“音無,你不應該有這些牽絆,別忘了你的身份。”星魂看着她蹲下來。

身份?音無取得了封號,可是有什麽用?“不、不……你不會明白,你們都不會明白……”他們都不會明白,親人的重要性。她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到解除禁令的那一天就去告訴他,她願意做他的女兒,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不再年輕的臉上浮現的笑容,他一定會拍拍她的臉,笑得一如既往……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死了就一切都沒了!音無顫抖着站起來,挪動腳步,頭上的流蘇搖晃着,像她亂到極點的心情。她在那一刻就下定決心,她要去韓國,她要去看他,問他為什麽要死!

星魂看到音無詭異的笑容不禁一陣惡寒,他扯住她的袖子:“你要幹什麽?”

“我要出去……”音無埋下頭,好一會兒才轉過身,捏着他的衣領,“告訴我,我怎麽才可以出去?”

星魂一聽,臉已經沉下。他的年紀雖小,可是地位已經超過了音無,有權對她進行生殺予奪。當年東皇太一允許星魂在音無身上下陰陽咒,音無便成為了星魂的直接屬下,一切,音無都是知道的。

“你認為,我會告訴你?”星魂恻恻地笑了笑,反問。

“星魂……只有你可以幫我了……”音無跪在地上,擡起頭,眼裏閃着最後的光。

“我幫你?我這麽做就是把你往死路上推。”星魂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求求你……”音無攥緊他衣領的手骨節泛白。

星魂居高,冷冷地看着她:“你求我?”

“是,求求你。”

“除了讓你出去,什麽事我都可以幫你。”

音無眼中最後的光熄滅了,她難以置信都看着星魂:“為什麽?”

“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害你十年禁足?”星魂揮開音無的手。

“……不要逼我。”音無跪立在地上。

星魂不怒反笑:“你可以試試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不過你當真下得了手?就為一個與你毫不相幹的人背叛陰陽家?然後被追殺?”音無沒有說話,星魂接着說,“陰陽家的人不該有的,你都占全了!”

音無面無表情地起身,左手處赫然便是一截幽藍的氣刃:“我今日,就算踏着你的屍體,也要出去!”兩步之遙,對于音無根本就不算距離,急速一揮立刻進攻。

星魂向一旁閃開,他們旁邊的立柱便有了幾尺的裂紋。星魂表情更難看了:“你居然是認真的!你別忘了你打不過我。”

音無的實力不如星魂,可是一個拼了命的人和一個無意出手的人究竟誰要占上風?音無抿緊了唇,面色不善。只有近身戰,陰陽家裏除了大司命無人可以和她抗衡,何況現在連聚氣成刃都在起步階段的星魂!她的劍法是韓非親授,日日練習早已純熟,但是星魂不,這種速度的交鋒必定占下風。

藍色的氣刃開始凝聚,音無右手突然掐訣,左手上氣刃轉移,灑出一片藍光。星魂腳下一滞,只聽“刺啦”一聲,胸口一痛,音無的氣刃劃過他的皮膚。

“你竟然對我用‘薜荔’?!”星魂睜大眼。

音無微垂着眼眸沒有直視他,手中的光越發明顯,輕輕一送,光刃沒入他的身體,星魂感到一陣冰寒。“你在做什麽?!”星魂知道音無終是手軟,避開了要害,但是……

“這聚氣成刃,你練成怕是要推遲了。”

“你……”星魂突然咳出一口血,音無緩緩收手。

“這不是‘薜荔’,是‘杜衡’。”

“杜衡?”

“薜荔可以凍結敵人的行動,而杜衡可以徹底破壞敵人的真氣系統。”

星魂的臉因寒氣的逆襲愈發蒼白,可是他手中紫氣開始凝聚:“你居然真的下手!”

音無垂下頭:“我說過,就算踏着你的屍體,我也要出去。”

星魂的臉扭曲起來,卻死死地拉住音無,紫色的劍氣不斷與藍色的劍氣相撞,絲毫不弱:“你知不知道出去的後果?”

“……知道。等我回來就去領罰。別用氣了,會死。”

“呵,你還曉得關心我?”

音無猛地掙開,瞪大眼:“你做了什麽?”

星魂嘴角溢出血絲,因音無的一掙,半跪在地上,詭秘地笑了:“察覺不出來?”

又一重咒印。音無咬咬牙,使出薜荔封住星魂的行動,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動彈不得的星魂因為音無注入的寒氣渾身發僵,體內的真氣一面抵禦着它,一面又收到杜衡的壓制,兩廂較量,星魂就像在被五馬分屍。喉間滾出低啞的嘶吼,星魂硬撐着疏導寒氣,眼角處驀地出現了冰藍的紋路,順着臉蔓延。“你知不知道……你出去…就…回不來了……”

相較于星魂,音無的情況并不輕松,拖着冗長的裙裾,捂着腹部,忍着要将她碾碎的頭痛,狼狽地奔跑在密林中。下着大雨,林間滿滿都是潮濕腐敗的味道。這裏是楚國雲夢之地,陰陽家便隐匿在蒼茫的林海之中。韓國在中原,雖與楚國接壤,可是距離此處也有千裏之遙,她要怎麽才去得了?腹部的傷口是在纏鬥中劃傷的,她裝得若無其事,估計星魂也沒有發現。可是這對音無幾乎就是致命的。身後的草叢水窪都留下了淺淺的血跡,她遲早會因失血過多而死,陰陽家的人也可以憑這些追蹤。若是停下……怕是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大雨淋濕了音無的衣服,層疊的裙裾變得無比沉重,拖曳着音無的腳步。絆到一根樹根,一下子就跌倒在水窪中。“唔……”悶哼一聲,音無蜷起身體。渾身都在發熱,眼前出現了幻覺,整個人都無法控制。不能停……音無脫掉了外袍,扶着樹幹站起來。想到不能留下痕跡,用盡渾身力氣施術将袍子燒掉,溯洄着清理掉血跡和氣味,拼命往前走。

那是音無一生中最可怕回憶,因為淋雨而發燒,受了傷,咒印發作,提防着森林中的動物,憑着北極星認路,不吃不睡,走了整整五天。憋着最後一口氣,音無倒在大路邊,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死掉。實在受不了,音無絕望地側躺着,渾身發抖。

“姑娘?”淺灰的袍子出現在眼前,模糊的聲音傳入耳中。

音無顫抖着抓住那人的衣角:“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随後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音無覺得身體輕了不少,睜開眼睛,有點不适應突如其來的陽光明媚,音無眯了半晌才又睜開。

“姑娘醒了?”老婦人的聲音從門簾後傳來,音無動了動,歪過頭去。深灰的布簾子已掀開,滿頭銀絲的老婆婆端着碗走進來,“竟然這麽一會兒便醒了,先喝藥吧。”一雙枯瘦的手将她扶起來。老人穿着幹淨的麻布衣,慈眉善目,牙齒都掉得差不多,很老了。

見音無沉默地打量着一切,老人端過黑漆漆的藥碗:“姑娘先喝了吧,你的兄長去為你采藥了,一會兒就會回來。放心,老婆子不害人,否則也不會收留你了。”

音無倒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她只問:“老人家,我睡了有多久?”

“就一晚上而已。”老人打量着音無,“看你們年紀輕輕的樣子,家境也殷實,難不成遭了賊?”

音無不想多說,幹脆順着她的話點頭。“老人家可知道此處離韓國多遠?”

“韓國?小姑娘你是韓國人?”老人家覺得她的口音不像。

音無搖頭。

老人拍拍她的手:“這裏是楚韓交界,離韓國國都也不遠。不過現在韓國兵荒馬亂的,我勸你呀還是不要去的好,秦國就要攻來了!”音無皺眉,“你身體還沒好,年紀輕輕的不要落下病根,等過一段日子再走不好嗎?”

“我在趕路。”

“唉,先把藥喝了吧。”老婦最後發現音無油鹽不進,勸說便作罷。

音無坐在床上調息了半個時辰,自覺已經打大好,一心想着快走,轉念又想先要抹掉自己的行蹤,便抹了老婦人的記憶,找了些可以果腹的東西便飛也似地離去。音無心知若不再快,到韓國不知幾時。身上的傷不允許她用太多陰陽術,到了鎮上,音無索性搶了一匹馬,匆匆北上。

音無的目的地是洛陽北邙山,那裏是天下最為堪輿家贊嘆的陵墓之地,韓國王族的公子大多安葬在那裏。現在洛陽雖成了秦國三川郡屬地,但秦國卻沒有封鎖三晉這方傳統墓地。韓王安要為韓非舉行國葬,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四日前才從都城開拔,而音無三千裏楚地,風餐露宿走了有半個月,來得竟比他們早。連續的長途跋涉讓音無疲憊不堪,到了山間,放了馬兒自己吃草,糊裏糊塗地找個地方休息,誰知就睡過去。

若不是音無的咒印發作,她根本就不可能這麽快清醒。

“我說你撿了個累贅回來,趕緊把她給我扔了!”清冷低回的男聲不耐煩地宣告着他內心的不爽。

“哥……”

“以後別動不動地就同情心泛濫,我可以容忍你救救小兔子小鳥,可是救個半死不活的人你還是給我省省。”

“哥……”

“你動不動手?既然你還是不忍心,就我來好了。”這個人抓住音無的手腕,然後看到了音無正睜着眼睛望着他,眉頭立刻就鎖起來,“醒了還不滾?”

“不行、哥!”随後撲過來一個稍矮的影子将男子死死拉住。“人家傷得這麽重,你就有點愛心吧!”

“愛心?你倒有這個心!要是我跟你一樣有愛心,我們倆早就餓死街頭了,還等得到你再這裏教訓我?”白鳳嚴肅地對黑羽說,也丢開了音無的手。“愛心這種東西,是需要相應的地位才該有的,到現在你都不明白麽?”

“……”黑羽嘴角一抽,也沒法辯駁。

音無打量起眼前這兩個人,藍紫色頭發的男子俊逸出塵,與她見過的任何人都不同,只是有些冷厲,矮一些的是他的弟弟,黑色的頭發,有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她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想要問。

“韓非什麽時候來?”音無突然開口。

“公子?”

“他什麽時候下葬?”

“明日。”

“多謝。”音無說完,掀開被子就要下地。

“等等等等,你還是就在這裏休息吧。”黑羽趕忙按住她。

“你是什麽人?”白鳳冷冰冰地問道。

“一個……受他恩惠的人。”

白鳳看了她一眼,鼻子裏輕輕一哼,轉身出去,不再理會。黑羽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看音無,說:“我叫黑羽,那是我哥白鳳,你叫什麽?”

音無看了他一會兒,确認他對自己沒有威脅才說:“音無。”

黑羽見音無渾身戒備,只好說:“那你休息吧。”

這一次音無并沒有睡好,興許是睡得太多,她做了一個夢,一個冗長而寧靜的夢,夢裏是蘭陵蒼山學館,長了齊腰長的草,空氣裏有野花散發的香味,風一吹過,蒿草如同波浪一樣起起伏伏,音無挽着髻,穿着交領襦裙,站在草叢間。韓非坐在不遠處的樹下看書,拿着一卷竹簡,陽光透過葉縫落到他青色的長袍上,随風跳躍。音無看着他,想要過去,卻挪不動腳步,也發不出聲音。韓非似乎感覺到了音無的注視,擡起了頭,目光柔和,站起來沖她擺擺手算是打招呼。音無看到他張了張嘴,在叫她的名字。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音無哽咽,幾乎喘不過氣。然後韓非緩緩地轉身,消失在層層的樹影中。音無眼睜睜地看着他不見,什麽也做不了。

他在道別,在夢裏道別。

音無驚醒,發覺臉上濕漉漉的,窗外些微的星光落在她的眼底,空氣微冷。耳邊有絲絲的樂聲,細碎卻悅耳。音無凝神細聽,卻實在聽不出是什麽曲。起身下床,挪至窗前,音無擡頭一看,竟是白鳳站在高樹上吹葉笛。他側立着倚着樹幹,低回婉轉的音符從夜風中飄落,像秋日裏被風托住的薄薄枯葉,飄搖在冷清的空氣中。白鳳的側臉隐在淺淺的陰影裏,音無看不清楚。

不知是在哪裏看過,也許是韓非說過,音樂本沒有哀樂,是人心的哀樂賦予了樂曲情緒。所以她現在是有多悲哀才可以聽得淚流滿面?

“看夠了?”白鳳吹完,将葉子随手一丢,那片葉子便如同任何一張普通的葉子落到了草叢中。同樣,物體的價值是有使用者賦予。

音無一愣,白鳳低下頭,與她四目相接。

“打擾你了?”音無沒有移開目光,理所當然地望着。

白鳳輕飄飄地笑了,笑容裏是嘲諷和不屑:“尋常的女子也不會像你一樣不知羞地到現在都盯着人看。”

音無又是一愣:“沒有人告訴我這些。”在陰陽家她的地位就僅次于東皇太一、月神和星魂,東皇太一和月神都算得上她的老師,對她都很照顧,星魂與她一起長大,她都不需要避諱;與她同級的人自然是平視;而其他人沒有資格與她對視;在外,她只見過韓非一個外人,他就當她是女兒,自然不覺得有不妥。白鳳這麽一說,音無突然覺得她其實是與世隔絕。

“我還以為這都是不用教的。”白鳳環抱着雙手睥睨着她。

音無低下頭:“抱歉。”然後退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真是一個……比星魂還難相處的人。

北邙山綿延百裏,山勢雄偉。時值初春,草叢裏有點點的新綠,音無沒有看出春暖花開之意,倒覺得凄清冷然。天氣有些陰沉,音無站在高高的樹桠上遙望着蜿蜒而來的白色長龍,凄然的哀樂聲聲入耳,天地都為之一肅。韓王室所有人都來了,當今的韓王安親自執拂走找隊伍之首擔任司儀。漫天的紙花像迎接韓非歸鄉的那場大雪,高高的招魂幡飄動着,韓非的棺椁便被簇擁在一片白色中,緩緩地駛向他的歸宿之地。

這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國葬,除了君王,從未有哪國的公子受到此等禮遇。韓非為韓國而死,自然是受得起。可是兩年之後韓國朝野上下對他的诋毀怕是要讓他死不瞑目,瞌睡一切都是後話。

音無注視着紫檀棺木送至陵前,韓王安一臉肅穆地念着冗長的悼詞,有低低淺淺的哭聲夾雜其中,可是那些眼淚又有幾滴是真的呢?在這其中,她看到了兩個惹人注目的身影,一頭銀發的黑衣男子和依舊穿着粉色衣裙只批了件白紗的女子。音無立刻想到了兩個名字,衛莊,紅蓮。這是韓非經常提起的兩個名字,衛莊,縱橫家,他的好友;紅蓮,韓國最受寵愛的公主,他的妹妹。不過在音無的眼中,他們也只是陪襯。

儀式還在進行,天更黑了,四野的雲似乎都集中到了這裏,黑壓壓的叫人幾乎喘不過氣。風也漸漸停下。要下雨了。

“入葬。”韓王安說完,十六人擡起的沉重棺椁往墓室移動,沒有封土,黑洞洞的地道口像一只野獸,韓非進去,就再也出不來。

音無睜大眼,想邁步上前,腰上卻一緊,嘴巴立刻就被捂住:“你這一去就是送死。”

白鳳?!

音無看着漸漸沒入黑暗的棺椁,最後決定放棄掙紮。去了,也沒用。韓非已然與她天人永隔,她再也無法看到他寵溺的目光和慈愛的笑容了。使出了“眇目”,視界迅速地拉快,直直地透入棺內,音無看到了黑白勾勒的不成人形的影子。一直看起來很年輕的臉上布滿了褶皺,臉頰凹陷,交疊的雙手枯瘦得像蘆柴,華服籠在他身上,與套在木架子上沒有任何區別。怎麽會……他怎麽會變成這幅模樣?!音無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剎不住閘一樣嘩啦啦的往下流。

“轟隆——”一聲驚雷,這是今年的第一聲春雷,卻沒有一點希望,豆大的雨點随之洶湧而下。隊伍緩緩進入墓穴,韓非的臉淹沒在石料後。“唔……”白鳳感覺到音無開始顫抖。墓室的門合上,音無到最後也沒能見他一面,她感受到的最初的愛,便這樣沉寂在北邙的一片煙雨中。

“看來你只有等來世才能聽到我叫你父親了……真是的,太讨厭了,怎麽都不等等我……下輩子,你一定要為我找一個溫柔可親的母親,可以好好照顧你,最好…最好可以保護你……不能讓你這麽就抛下了我……”音無靠着碑,像是倚在韓非肩上一樣絮絮地說話。她好久都沒有這麽說話了,都組織不好語言。

韓國的貴族離開多時,白鳳才放開哭到岔氣的音無,靜立在她身旁。她遙望着新墳,也不知在想什麽。下一刻,身旁的影子一下子不見,瞬間出現在墓前,讓白鳳一驚,好厲害的輕功!

音無的手指撫過新立的碑,粗糙得有些硌手,雨水浸濕了石料,将新刻出的溝壑填滿。音無臉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淚。衣服全都打濕了,凍得她嘴唇發青,頭發衣服全部都貼在她身上,襯出她的削瘦,白鳳只看到她口裏念着什麽,卻因雨聲而模糊。碑上刻着韓非的名諱,角落有韓王室的圖騰。

音無突然渾身一凜,左手一下子揮出,白鳳都還為來得及反應她便架開了還差毫厘便到自己脖子上的劍,與一個黑衣男子纏鬥起來。而那個男人的身手明顯比她要好得多,幾招便将她制住。白鳳渾身戒備,躍出戰局,無意上前幫忙,卻也沒有離開。他認得那把劍,妖劍鯊齒,那麽這個人,韓國将軍,衛莊。音無被鯊齒架着脖子不能動彈,點點血跡順着她的左手滑下,白鳳看清那是一把薄薄的袖箭,貼着她的手形打造。

“你是何人?”衛莊的聲音低沉緩慢,也很清晰,和這雨一樣,冷得徹骨。

音無沒有動,也不看他,轉過頭看了一眼白鳳,目光就落回墓碑上。

“回答我的問題。”衛莊側了側劍鋒,鯊齒泛出懾人的冷光。

“幹你何事?”音無避重就輕地反問,白鳳心道她還真是不怕死。

衛莊擡起眼打量了她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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