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
男子和依舊穿着粉色衣裙只批了件白紗的女子。音無立刻想到了兩個名字,衛莊,紅蓮。這是韓非經常提起的兩個名字,衛莊,縱橫家,他的好友;紅蓮,韓國最受寵愛的公主,他的妹妹。不過在音無的眼中,他們也只是陪襯。
儀式還在進行,天更黑了,四野的雲似乎都集中到了這裏,黑壓壓的叫人幾乎喘不過氣。風也漸漸停下。要下雨了。
“入葬。”韓王安說完,十六人擡起的沉重棺椁往墓室移動,沒有封土,黑洞洞的地道口像一只野獸,韓非進去,就再也出不來。
音無睜大眼,想邁步上前,腰上卻一緊,嘴巴立刻就被捂住:“你這一去就是送死。”
白鳳?!
音無看着漸漸沒入黑暗的棺椁,最後決定放棄掙紮。去了,也沒用。韓非已然與她天人永隔,她再也無法看到他寵溺的目光和慈愛的笑容了。使出了“眇目”,視界迅速地拉快,直直地透入棺內,音無看到了黑白勾勒的不成人形的影子。一直看起來很年輕的臉上布滿了褶皺,臉頰凹陷,交疊的雙手枯瘦得像蘆柴,華服籠在他身上,與套在木架子上沒有任何區別。怎麽會……他怎麽會變成這幅模樣?!音無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剎不住閘一樣嘩啦啦的往下流。
“轟隆——”一聲驚雷,這是今年的第一聲春雷,卻沒有一點希望,豆大的雨點随之洶湧而下。隊伍緩緩進入墓穴,韓非的臉淹沒在石料後。“唔……”白鳳感覺到音無開始顫抖。墓室的門合上,音無到最後也沒能見他一面,她感受到的最初的愛,便這樣沉寂在北邙的一片煙雨中。
“看來你只有等來世才能聽到我叫你父親了……真是的,太讨厭了,怎麽都不等等我……下輩子,你一定要為我找一個溫柔可親的母親,可以好好照顧你,最好…最好可以保護你……不能讓你這麽就抛下了我……”音無靠着碑,像是倚在韓非肩上一樣絮絮地說話。她好久都沒有這麽說話了,都組織不好語言。
韓國的貴族離開多時,白鳳才放開哭到岔氣的音無,靜立在她身旁。她遙望着新墳,也不知在想什麽。下一刻,身旁的影子一下子不見,瞬間出現在墓前,讓白鳳一驚,好厲害的輕功!
音無的手指撫過新立的碑,粗糙得有些硌手,雨水浸濕了石料,将新刻出的溝壑填滿。音無臉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淚。衣服全都打濕了,凍得她嘴唇發青,頭發衣服全部都貼在她身上,襯出她的削瘦,白鳳只看到她口裏念着什麽,卻因雨聲而模糊。碑上刻着韓非的名諱,角落有韓王室的圖騰。
音無突然渾身一凜,左手一下子揮出,白鳳都還為來得及反應她便架開了還差毫厘便到自己脖子上的劍,與一個黑衣男子纏鬥起來。而那個男人的身手明顯比她要好得多,幾招便将她制住。白鳳渾身戒備,躍出戰局,無意上前幫忙,卻也沒有離開。他認得那把劍,妖劍鯊齒,那麽這個人,韓國将軍,衛莊。音無被鯊齒架着脖子不能動彈,點點血跡順着她的左手滑下,白鳳看清那是一把薄薄的袖箭,貼着她的手形打造。
“你是何人?”衛莊的聲音低沉緩慢,也很清晰,和這雨一樣,冷得徹骨。
音無沒有動,也不看他,轉過頭看了一眼白鳳,目光就落回墓碑上。
“回答我的問題。”衛莊側了側劍鋒,鯊齒泛出懾人的冷光。
“幹你何事?”音無避重就輕地反問,白鳳心道她還真是不怕死。
衛莊擡起眼打量了她一會兒,如鐵一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讓人看不明白的波動:“你是郦音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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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無還是不動。奇異的沉默蔓延着,白鳳站在樹下,覺得渾身濕透實在是難受,決定離開。
衛莊隔了一會兒才放下劍,沒再說話,利落地離開。音無擡頭,直到雨幕淹沒了衛莊的影子才回眸看着将走未走的白鳳,說道:“今日多謝。”
白鳳挑了挑眉,未答。
五
有些人,遇上了,需要用永遠去遺忘。
白鳳早上起來,下了一天的雨終于停了。淋了半天的雨,确認身上沒有不适,披了衣裳就出門。樹林中有淡淡的薄霧,輕飄飄地缭繞在枝葉中,一只鳥撲棱棱地飛來停在他的肩膀上,白鳳逗着它,任它的嘴巴啄着自己的指尖。
“看夠了?”白鳳摸摸肩上鳥兒頂上柔軟的羽毛。稍微側頭便将掩在林中的音無收入眼底。音無的身影泛着純淨的淺藍,若不細看其實看不清,可是白鳳卻看得真切。
音無收了氣刃,輕輕一揮,霧氣便散了不少,至少白鳳已經完全看得清她。“你聽得懂鳥語?”
白鳳環抱着手臂:“是又如何?”
音無搖搖頭:“不如何。”看白鳳眼底又有了奇怪的神色,音無覺得眼前這人究竟有多讨厭自己,“你救了我,作為回報,我教你輕功怎樣?”
“你沒有資格。”白鳳倨傲地回答。
“別理他,我哥就是死鴨子嘴硬。”黑羽突然插話,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到了樹林裏。
“羽兒,下來。”看到黑羽倒挂在樹上有氣無力地說着不得了的話,白鳳立刻呵斥。
“知道了。”黑羽翻了個白眼,利落地順着樹幹滑下,大步地走近,“我覺得你可以留下來幫我做飯,輕功的話……”黑羽湊到音無耳邊,“只要你使出來,他就會偷偷地學。”黑羽再也不要忍受白鳳把山雞直接丢到火堆裏這樣的廚藝了!也不要每次都累得要死結果還要做飯的命運,他要奮起反抗!!
音無奇怪怎麽學輕功要“偷偷地”,可是看看白鳳的臉色又覺得此話不假。
“黑羽!”白鳳不耐煩地又叫他閉嘴。
黑羽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這就是你們的要求?”音無問道,“作為報答,我答應你們的要求。不過我只會做點心,其餘的我只能學。”星魂嘴巴刁,小時候不肯吃飯,又纏着音無,為了打發這個跟屁蟲,音無便做許多精致的小點心給他。小孩子大都喜歡甜食,還好星魂不例外,音無成功地用一堆點心封住了星魂的口和腳步,于是将他越養越刁,這樣她的手藝也越來越好。
白鳳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不好看,黑羽撞了撞他的胳膊:“哥!”
皺着眉頭,白鳳兇了他一眼:“別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麽的!”
“……”黑羽一點都不想承認他是來陪人家守墓的,這個人家,自然指的是他哥。白鳳曾經是韓國禁衛軍第一高手,可是卻因為得罪了韓安,被削去職位流放至王族墓園守墓。黑羽是白鳳的親弟弟,被連坐。雖說比起受宮廷的拘束,黑羽更喜歡現在的生活,可以打打獵,殺殺人,賺賺賞金,就算聽着不好聽,可日子實在啊。但問題是前文說的,白鳳可是從來不下廚,下廚就天崩地裂的那種。每次他出任務回來,家裏的竈都是冷的,他不止一次覺得如果他哪天沒法做飯了,他一定給被他哥給餓死或者用飯菜毒死……“我以為這個情況理會更滿意。”黑羽擡眼看着散發着“我不爽”氣息的白鳳,聳聳肩。
于是白鳳的眉頭皺得更像麻花了……
一
高月怯生生地跟在月神身邊,她不怕月神,反而有點親近她,可是陰陽家內部讓她不寒而栗。
“不要怕。”月神牽着她的手,溫和地安慰。月兒雖看不清月神面紗背後的眼睛,卻可以感受到她傳達出的關切。她點點頭,繼續走着,兩人的腳步聲在空寂的空間裏回蕩。
陰陽家內部很明亮,高高的穹頂,不同于燕國王宮的暖黃色,而是清冷幽寂的藍色,隐隐是一幅幅星象圖。沒有絲毫的人氣,傀儡們飄來飄去,一幅忙碌的樣子,月兒覺得這裏面就是燒着暖爐的墓穴。
“月神大人,真是好久不見吶。”聽到這個聲音,月神停下了腳步。月兒也聽出,那聲音你們沒有絲毫“重逢”的歡迎之意,反倒是隐隐的嘲弄和對峙。
“星魂大人什麽時候也開始變得這麽客套了。”月神回道。
“自從東皇閣下安排大人去墨家之後,”星魂一步步地走向了月神和月兒,語氣裏含着笑意,“忽然之間,鹹陽似乎就變得寂寞了許多。”
月兒擡起棕蜜色的眼眸看着走近的人,居然是個比她大了多少的少年,一身深藍的錦袍,背着繁重的紋飾,梳着整齊的髻,臉色白得不正常,卻又不是虛弱的蒼白,一雙幽藍的眸子閃着光,不過……他的左眼處蔓延了火焰一般的痕跡,是幽幽的淡紫,眉心處是星星的形狀。
月神轉過頭說道:“星魂大人不是喜歡安靜嗎?”
不過星魂并未回答,反而把視線轉向了一旁一語不發的月兒。他的眼光閃了閃,微微偏頭,似乎是打量了她一番,換了個口氣:“這就是那個女孩?”
月神依言點頭:“不錯。”
星魂翹起嘴角:“不愧是月神大人選中的人,果然根骨清秀,非同凡俗。”他的語氣有點不屑,月兒有些疑惑,轉過眼睛。星魂的表情似乎變得猙獰,月兒有些害怕地擡起手遮住他如電的目光。
月神擡起袖子護住月兒,語氣驟然變得嚴厲:“她是東皇閣下要的人,星魂大人,你做什麽!”聽到月神的話,月兒安下心來。
星魂無視了月神的警告,反而笑起來:“哼哼,正因為如此,我才對她更有興趣呀。”
月神接道:“給你一個忠告。”
星魂又笑,很邪魅地笑:“哦?洗耳恭聽。”
“能讓東皇閣下關注的人,星魂大人最好不要太感興趣。”
“好像很有道理哦。”星魂說着,又打量月兒一眼,“如此眼神,充滿了迷茫和無邪,能否通過漆黑的長路漫漫……你不怕她會迷路?”
月兒擡頭看着月神。
“迷茫是因為她還沒有的到自己的名字。”
“據我所知,這女孩名字裏也有一個‘月’,就像月神大人一樣。”星魂似乎意有所指。
“星魂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她的封號,并非本名。”
“封號?高月公主?這個封號可真是起得很巧啊。”
不過月神似乎不願再與星魂糾纏,拉着月兒的手:“走吧,我們進去。”星魂笑笑,伸出一只手做出“請”的動作,可月兒始終覺得這個人不懷好意。
天象室的門由兩塊巨大的石頭做成,上面雕刻着上古之神,伏羲和女娲,那正是人身蛇尾的兩位神祗交尾的模樣,閃着些微的光,就像是有星星嵌在其中。此刻她們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一時間似乎連空氣都靜止下來。
忽然,天象室的門緩緩開啓,一股暖風吹散了大廳的冷寂,三人的眼光齊齊落在從內走出的女子身上——星魂此時竟沒有離開。月兒打量着窈窕的女子,只見她身着素白底的長裙,上面繡着藍色的浪花,領口袖口處是漸變的藍色,伴随着清脆的鈴音,優雅地走出。盤起的灰色長發,髻間嵌着一個橢圓的環,繞着幾縷發絲,斜斜地懸在腦後,耳畔追着兩支流蘇,額間一顆冰藍的晶石,不過她的臉籠在一層白色的面紗之後,讓人看不清。
“真美。”月兒心裏這麽說,那女子已經行至跟前。
她緩緩地向三人行禮。
月神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牽着月兒的手:“我們走吧。”
那女子卻走向了星魂,并站到了星魂左邊身後一步的位置。
星魂和女子站在原地目送她們,月兒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女子一樣。
“怎麽了?”月神低頭柔聲問道。
月兒仰起頭:“她是誰?”
月神順着月兒眼神的方向一瞥,看到她和星魂一同離開的背影,這才說:“湘夫人。”
“湘夫人……”背後緩緩關上的大門阻隔了月兒的視線,也阻斷了她與過去的聯系。她似乎看到湘夫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帶着點點哀傷。
二
音無失蹤了。
可是沒人發現。
小聖賢莊的大家都以為音無是同張良一塊兒下的山,而去往墨家的張良以為音無早就回去。這種奇妙的誤會一直持續到白鳳用諜翅尋遍了整個桑海。
乘風翔于九霄,白鳳找了整整三天,現在他的胃都在抽搐,她又去哪裏了!這麽徹徹底底地消失無蹤,她還嫌折磨他不夠嗎?他要怎麽做她才可以安分一點!
半跪在雪雕之上,白鳳覺得在這麽下去自己恐怕會瘋掉。仔細地搜尋着每一個角落希圖發現音無的影子,可是一遍又一遍都是徒勞。到現在他已經覺得沒有希望了,最後的可能是,她已經離開了桑海。
六年前她說,鳳兒你等我,過了今年我就自由了。
他信她,真以為她會回來,可是這一去就是三個春秋。他等了一年,找了兩年,再見她弟弟都已經死在她手中。随後她又消失,又是三年,他接她回流沙。兜兜轉轉,她在他的生命裏匆匆地行走,他卻一直為她靜止。
音無……
你知不知道這不公平。
雪雕飛至城外,海面上浮起薄薄的晨霧,太陽在海平線上露出了頭,橙色的光穿過海霧為四周抹上了暖調。白鳳遙望着初陽,閉上眼,最終決定放棄。他不只是為她活着,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拍了拍雪雕的羽毛,鳥兒長鳴一聲,會意地調轉了方向。
目光仍是不自覺地落到地面,桑海城外有一片森林,高高的崖際伫立在海邊,連成片的海中石構成一座長廊,就仿佛陸地的尾巴,而長廊的盡頭,是白色的身影。海風吹拂,她的頭發飄動,整個人卻安靜到完全靜止的地步,目光遙遙地望出去,像海中的一片白羽。
是音無。
雪雕急沖而下,風速極快,白鳳覺得風刮得他的眼睛生疼。
剛感受到突如其來的疾風,音無仰起脖子,目光溫軟地打到雪雕身上,一道白影一晃,輕飄飄地落到她的身後。
“你不覺得你欠我個解釋?”白鳳注視着音無,她慢慢地轉身,正對着他,一句話也不說。白鳳看到她的眼中有深深的疲憊和無奈。
“若不是我尋到你,你還打算消失到什麽時候?”白鳳覺得心底的情緒根本控制不住,他的冷靜通通失了效,連腳尖都在顫抖。
“我是不是該求求你不要這麽折磨我?”
“我是不是就該這麽任由你作踐?”
“你到底要怎樣告訴我行不行?!”
“我一直在找你,沒有停。你消失三年五年,我找你三年五年。就算你殺了羽兒,我都可以放下……”
“我還有多少個三年五年陪你耗?”
“是我要纏着你是我忘不了你是我放不下你你給我個結果行不行?!”
白鳳雙手扣住她的肩膀搖晃着她的身體,到最後幾乎就是在怒吼,音無卻始終沒有開口,像一張枯葉,虛弱又悲傷。
“告訴我,我要拿你怎麽辦?你說啊!”白鳳的骨節都泛白,音無的肩膀幾乎就要碎裂。
……手上一涼,一滴、兩滴。音無偏過頭去,努力的遮住自己的臉。
“我不想走,我也不想離開……可是…我沒辦法……”
三
韓非死了。他死在鹹陽。
音無聽雲中君說。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音無破門而入,驚擾了雲中君和湘君。
“音無?”
“你說韓非死了?”音無一步步逼近雲中君,口裏念着這句話,腦子裏滿滿都是不信。
“音無!”湘君輕聲呵斥。
“你再說一遍!韓非怎麽會死!”音無扯住雲中君的衣領,咬牙切齒地晃,眼睛睜得大大的,全都是難以置信。
“你冷靜一點。”雲中君慌忙按住她的手。
“回答我!”音無咬着牙。
雲中君為難地看了看湘君,目光再回到音無臉上時已恢複了平靜:“韓非死了,死在秦國雲陽國獄,是秦王下令殺他的。”
“……真的?”音無呆了呆。
“千真萬确。”湘君點頭。
“為什麽?!他就一個書生,呆頭呆腦的連話也說不清楚,秦王為什麽要殺他?!”那時音無第一次感到了恐慌,那是她在大司命的奪命一劍下都沒有感受到的東西。
“音無,別騙自己,你怎麽會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從腳底上蔓延開的虛浮叫她無力站穩。“不對、是你們在騙我!”
湘君冷淡地看着她:“你可以去觀星,星相不會騙人。”
其實再怎麽占蔔怎麽關心,韓非已死就是不争的事實。音無幾乎是癱倒在占星臺上,雙眸呆滞,竟沒有發現自己在流淚。韓非是她的親人,是她認定的親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她從小就在陰陽家長大,身邊只有不茍言笑的老師和冷冰冰的傀儡,她的世界沉寂得像天山上的雪,直到遇見韓非。那年他三十六歲,卻未娶妻生子。他極喜歡小孩子,自己也像個小孩子。他把音無當成女兒,聽她念着月神教的拗口的《九歌》,然後告訴她除了《九歌》世上還有好多的名作。音無嫌他傻裏傻氣,韓非把她抱在膝上,右手寫字,左手托着還是小不點兒的音無,說,你是傻子的女兒,就是小傻子。音無不服氣地咬他的大手,他們都說我是最聰明的。好好好,最聰明最聰明,小姑奶奶你別咬了,好痛啊!
“星魂,你說為什麽他要死……”
“他是韓國公子,犯了秦王的忌。”
“天下那麽多公子……為什麽偏偏是他……”
——小不點兒,梅子幹,吃不?
——好酸。
——有嗎?……啊,糟了,拿錯了!
——來看看,爹寫得好吧?他吹吹竹簡上的字。哇!別摸別摸!辛苦那麽久的!!!
——你自己玩兒好不好…我都快累死了……
——今日的功課做了沒?沒有?叫聲爹就給你免了如何?
——你到底學了些什麽啊?
他是她的父親,怎麽可以這麽久不見了呢?他是等她長大,親手給她置辦嫁妝,讓她嫁給喜歡的人,受了什麽委屈他就去幫她報仇……他一件都沒有做到,就走了,再也見不到了。為什麽要關她十年?十年,他都老了,可現在他死了……音無捂着眼睛,水澤蔓延開來,濕了一片。
“音無,你不應該有這些牽絆,別忘了你的身份。”星魂看着她蹲下來。
身份?音無取得了封號,可是有什麽用?“不、不……你不會明白,你們都不會明白……”他們都不會明白,親人的重要性。她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到解除禁令的那一天就去告訴他,她願意做他的女兒,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不再年輕的臉上浮現的笑容,他一定會拍拍她的臉,笑得一如既往……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死了就一切都沒了!音無顫抖着站起來,挪動腳步,頭上的流蘇搖晃着,像她亂到極點的心情。她在那一刻就下定決心,她要去韓國,她要去看他,問他為什麽要死!
星魂看到音無詭異的笑容不禁一陣惡寒,他扯住她的袖子:“你要幹什麽?”
“我要出去……”音無埋下頭,好一會兒才轉過身,捏着他的衣領,“告訴我,我怎麽才可以出去?”
星魂一聽,臉已經沉下。他的年紀雖小,可是地位已經超過了音無,有權對她進行生殺予奪。當年東皇太一允許星魂在音無身上下陰陽咒,音無便成為了星魂的直接屬下,一切,音無都是知道的。
“你認為,我會告訴你?”星魂恻恻地笑了笑,反問。
“星魂……只有你可以幫我了……”音無跪在地上,擡起頭,眼裏閃着最後的光。
“我幫你?我這麽做就是把你往死路上推。”星魂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求求你……”音無攥緊他衣領的手骨節泛白。
星魂居高,冷冷地看着她:“你求我?”
“是,求求你。”
“除了讓你出去,什麽事我都可以幫你。”
音無眼中最後的光熄滅了,她難以置信都看着星魂:“為什麽?”
“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害你十年禁足?”星魂揮開音無的手。
“……不要逼我。”音無跪立在地上。
星魂不怒反笑:“你可以試試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不過你當真下得了手?就為一個與你毫不相幹的人背叛陰陽家?然後被追殺?”音無沒有說話,星魂接着說,“陰陽家的人不該有的,你都占全了!”
音無面無表情地起身,左手處赫然便是一截幽藍的氣刃:“我今日,就算踏着你的屍體,也要出去!”兩步之遙,對于音無根本就不算距離,急速一揮立刻進攻。
星魂向一旁閃開,他們旁邊的立柱便有了幾尺的裂紋。星魂表情更難看了:“你居然是認真的!你別忘了你打不過我。”
音無的實力不如星魂,可是一個拼了命的人和一個無意出手的人究竟誰要占上風?音無抿緊了唇,面色不善。只有近身戰,陰陽家裏除了大司命無人可以和她抗衡,何況現在連聚氣成刃都在起步階段的星魂!她的劍法是韓非親授,日日練習早已純熟,但是星魂不,這種速度的交鋒必定占下風。
藍色的氣刃開始凝聚,音無右手突然掐訣,左手上氣刃轉移,灑出一片藍光。星魂腳下一滞,只聽“刺啦”一聲,胸口一痛,音無的氣刃劃過他的皮膚。
“你竟然對我用‘薜荔’?!”星魂睜大眼。
音無微垂着眼眸沒有直視他,手中的光越發明顯,輕輕一送,光刃沒入他的身體,星魂感到一陣冰寒。“你在做什麽?!”星魂知道音無終是手軟,避開了要害,但是……
“這聚氣成刃,你練成怕是要推遲了。”
“你……”星魂突然咳出一口血,音無緩緩收手。
“這不是‘薜荔’,是‘杜衡’。”
“杜衡?”
“薜荔可以凍結敵人的行動,而杜衡可以徹底破壞敵人的真氣系統。”
星魂的臉因寒氣的逆襲愈發蒼白,可是他手中紫氣開始凝聚:“你居然真的下手!”
音無垂下頭:“我說過,就算踏着你的屍體,我也要出去。”
星魂的臉扭曲起來,卻死死地拉住音無,紫色的劍氣不斷與藍色的劍氣相撞,絲毫不弱:“你知不知道出去的後果?”
“……知道。等我回來就去領罰。別用氣了,會死。”
“呵,你還曉得關心我?”
音無猛地掙開,瞪大眼:“你做了什麽?”
星魂嘴角溢出血絲,因音無的一掙,半跪在地上,詭秘地笑了:“察覺不出來?”
又一重咒印。音無咬咬牙,使出薜荔封住星魂的行動,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動彈不得的星魂因為音無注入的寒氣渾身發僵,體內的真氣一面抵禦着它,一面又收到杜衡的壓制,兩廂較量,星魂就像在被五馬分屍。喉間滾出低啞的嘶吼,星魂硬撐着疏導寒氣,眼角處驀地出現了冰藍的紋路,順着臉蔓延。“你知不知道……你出去…就…回不來了……”
相較于星魂,音無的情況并不輕松,拖着冗長的裙裾,捂着腹部,忍着要将她碾碎的頭痛,狼狽地奔跑在密林中。下着大雨,林間滿滿都是潮濕腐敗的味道。這裏是楚國雲夢之地,陰陽家便隐匿在蒼茫的林海之中。韓國在中原,雖與楚國接壤,可是距離此處也有千裏之遙,她要怎麽才去得了?腹部的傷口是在纏鬥中劃傷的,她裝得若無其事,估計星魂也沒有發現。可是這對音無幾乎就是致命的。身後的草叢水窪都留下了淺淺的血跡,她遲早會因失血過多而死,陰陽家的人也可以憑這些追蹤。若是停下……怕是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大雨淋濕了音無的衣服,層疊的裙裾變得無比沉重,拖曳着音無的腳步。絆到一根樹根,一下子就跌倒在水窪中。“唔……”悶哼一聲,音無蜷起身體。渾身都在發熱,眼前出現了幻覺,整個人都無法控制。不能停……音無脫掉了外袍,扶着樹幹站起來。想到不能留下痕跡,用盡渾身力氣施術将袍子燒掉,溯洄着清理掉血跡和氣味,拼命往前走。
那是音無一生中最可怕回憶,因為淋雨而發燒,受了傷,咒印發作,提防着森林中的動物,憑着北極星認路,不吃不睡,走了整整五天。憋着最後一口氣,音無倒在大路邊,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死掉。實在受不了,音無絕望地側躺着,渾身發抖。
“姑娘?”淺灰的袍子出現在眼前,模糊的聲音傳入耳中。
音無顫抖着抓住那人的衣角:“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随後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音無覺得身體輕了不少,睜開眼睛,有點不适應突如其來的陽光明媚,音無眯了半晌才又睜開。
“姑娘醒了?”老婦人的聲音從門簾後傳來,音無動了動,歪過頭去。深灰的布簾子已掀開,滿頭銀絲的老婆婆端着碗走進來,“竟然這麽一會兒便醒了,先喝藥吧。”一雙枯瘦的手将她扶起來。老人穿着幹淨的麻布衣,慈眉善目,牙齒都掉得差不多,很老了。
見音無沉默地打量着一切,老人端過黑漆漆的藥碗:“姑娘先喝了吧,你的兄長去為你采藥了,一會兒就會回來。放心,老婆子不害人,否則也不會收留你了。”
音無倒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她只問:“老人家,我睡了有多久?”
“就一晚上而已。”老人打量着音無,“看你們年紀輕輕的樣子,家境也殷實,難不成遭了賊?”
音無不想多說,幹脆順着她的話點頭。“老人家可知道此處離韓國多遠?”
“韓國?小姑娘你是韓國人?”老人家覺得她的口音不像。
音無搖頭。
老人拍拍她的手:“這裏是楚韓交界,離韓國國都也不遠。不過現在韓國兵荒馬亂的,我勸你呀還是不要去的好,秦國就要攻來了!”音無皺眉,“你身體還沒好,年紀輕輕的不要落下病根,等過一段日子再走不好嗎?”
“我在趕路。”
“唉,先把藥喝了吧。”老婦最後發現音無油鹽不進,勸說便作罷。
音無坐在床上調息了半個時辰,自覺已經打大好,一心想着快走,轉念又想先要抹掉自己的行蹤,便抹了老婦人的記憶,找了些可以果腹的東西便飛也似地離去。音無心知若不再快,到韓國不知幾時。身上的傷不允許她用太多陰陽術,到了鎮上,音無索性搶了一匹馬,匆匆北上。
四
音無的目的地是洛陽北邙山,那裏是天下最為堪輿家贊嘆的陵墓之地,韓國王族的公子大多安葬在那裏。現在洛陽雖成了秦國三川郡屬地,但秦國卻沒有封鎖三晉這方傳統墓地。韓王安要為韓非舉行國葬,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四日前才從都城開拔,而音無三千裏楚地,風餐露宿走了有半個月,來得竟比他們早。連續的長途跋涉讓音無疲憊不堪,到了山間,放了馬兒自己吃草,糊裏糊塗地找個地方休息,誰知就睡過去。
若不是音無的咒印發作,她根本就不可能這麽快清醒。
“我說你撿了個累贅回來,趕緊把她給我扔了!”清冷低回的男聲不耐煩地宣告着他內心的不爽。
“哥……”
“以後別動不動地就同情心泛濫,我可以容忍你救救小兔子小鳥,可是救個半死不活的人你還是給我省省。”
“哥……”
“你動不動手?既然你還是不忍心,就我來好了。”這個人抓住音無的手腕,然後看到了音無正睜着眼睛望着他,眉頭立刻就鎖起來,“醒了還不滾?”
“不行、哥!”随後撲過來一個稍矮的影子将男子死死拉住。“人家傷得這麽重,你就有點愛心吧!”
“愛心?你倒有這個心!要是我跟你一樣有愛心,我們倆早就餓死街頭了,還等得到你再這裏教訓我?”白鳳嚴肅地對黑羽說,也丢開了音無的手。“愛心這種東西,是需要相應的地位才該有的,到現在你都不明白麽?”
“……”黑羽嘴角一抽,也沒法辯駁。
音無打量起眼前這兩個人,藍紫色頭發的男子俊逸出塵,與她見過的任何人都不同,只是有些冷厲,矮一些的是他的弟弟,黑色的頭發,有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她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想要問。
“韓非什麽時候來?”音無突然開口。
“公子?”
“他什麽時候下葬?”
“明日。”
“多謝。”音無說完,掀開被子就要下地。
“等等等等,你還是就在這裏休息吧。”黑羽趕忙按住她。
“你是什麽人?”白鳳冷冰冰地問道。
“一個……受他恩惠的人。”
白鳳看了她一眼,鼻子裏輕輕一哼,轉身出去,不再理會。黑羽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看音無,說:“我叫黑羽,那是我哥白鳳,你叫什麽?”
音無看了他一會兒,确認他對自己沒有威脅才說:“音無。”
黑羽見音無渾身戒備,只好說:“那你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