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3)
露一絲一毫的事情,音無或多或少都知道一點。因為她們是同類。
閉上眼睛,音無自己也覺得無比疲憊,為了解開那個結,她努力了那麽多年,可是越來越覺得,這個結已經被系成了死結。
不過還差最後一點,如果能夠找到那個術……也許還有挽回的餘地,所以,還不能放棄。長籲一口氣,音無站起身來,打算去找顏路,但是半路卻看到匆匆行走的他,而那個方向,是伏念長期駐守的正殿?心底隐約有點不安,正想上前去,張良的聲音卻在身後不遠處響起。
“子房先生?”音無轉過身去看他,意外發現他臉上是不同以往的嚴肅,“發生什麽事了?”
“大概是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看着對面人的眼睛,音無皺皺眉:“需要我去幫忙嗎?”
“……不管怎麽說,音無你在儒家只能算是外人,這些事……”
“我明白,不過有什麽事情我可以幫忙的就盡管吩咐我。”馬上就要做對不起整個儒家的事情了,音無心底終究還是過意不去的。
張良安慰似的一笑:“我們畢竟是儒家的掌門,大師兄再怎樣也不可能真做出什麽,放心好了,顏路師兄和我都會平安的。”說罷眨眨眼。
音無心知他似乎誤會了什麽,但是見時間緊迫也沒有解釋,只是點點頭,随後張良就馬不停蹄地走了。看着那人的背影,音無突然覺得眉心一痛,咒印……她的眼神暗了暗,看向蜃樓的方向。
“郦先生。”少羽的聲音響起,音無看過去,發現他和天明換了便裝打算出門的模樣。
“你們現在才下山嗎?”
“嗯。打算去散散心。”
“那要注意早點回來,桑海城裏的宵禁可別忘了,入夜之後很危險。”音無善意地叮囑。
“嗯!”天明大聲回答,“郦先生放心吧。”
音無沖他們笑笑,便朝着正殿的方向過去了。結果還沒到門口便聽到伏念暴怒的聲音:“……有什麽理由你倒是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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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的聲音響起:“師兄……”
“我沒有問你!還輪不到你說話!”伏念真的是氣過了頭,音無從來沒看過他發這麽大的脾氣。
“師兄,這都是我的決定。你要責怪的話,就罰我吧。”顏路的語氣裏也是說不出的強硬之意。
“你的決定?将小聖賢莊山下的安危置于爐火之上,将整個儒家與秦國的叛逆混為一談!這就是你的決定?!”
秦國叛逆?音無一下子便想到了天明。
“顏路甘願承受儒家家法。”
“置聖賢先祖遺訓不顧,按照家法,該如何處置?”
“逐出師門。”
“不!”張良驚呼。
可是伏念絲毫沒有理會他,只是惱羞成怒地沖着顏路:“你修煉坐忘心法,居然修煉得數典忘祖!”
“聖賢師祖說,當仁不讓,見義勇為。這樣做,是數典忘祖麽?”
“子房,不必多言。”顏路出言勸阻。
“協助帝國叛逆,。擾亂天下,當什麽仁,又見什麽義!”伏念大怒。
音無聽了伏念的話,心中一緊,看伏念的态度,如果兩人說服不了他,那麽不管是天明和少羽還是顏路和張良,他們都不會好過,而她承諾過,要保護天明,他們要是出什麽事,絕對不行。而現在如果說還有人可以鎮得住暴怒的儒家掌門,只有現在最德高望重的荀子了。沒有繼續聽下面的話,音她飛快地轉身往半竹園飛奔而去。
荀子看到跪在地上的音無,非常驚訝地問:“這是怎麽了?”
“荀卿,您快去看看吧,先生他們那邊出事了!”
“嗯?”荀子擡起眉頭表示不解。
“荀卿,您聽了我的話,前往別動怒。”
“今天是怎麽了?”荀子覺得不正常,面前的棋盤上是一局下完的棋局,音無不知道,那就是那天天明在張良的指點下跟荀子下的那一盤。
“子明跟子羽……他們是墨家弟子,伏念先生發現了這件事,所以非常震怒……荀卿,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雖然墨家不該背叛帝國,但是這兩個孩子…他們畢竟只是孩子啊!”音無咬咬牙,決定把真相說出來。“仁者愛人,義者利他,先生他們是為了救人于危難之中才這麽做的!皇上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對的。因為民心未穩,六國遺民都還懷着憤怒與懷念,而實行這些嚴刑峻法來鞏固帝國的根基,本身沒有錯,但是這些政策實在是有點斬盡殺絕的意味。儒家雖然要求忠君,講求忠孝,可是我們不能一味要求百姓如此,況且就算是如此,天下也不一定會太平,百姓也不一定會安居樂業。如果……如果兩個孩子真的落入了帝國手中,他們、他們肯定會、肯定會像公子一般的下場!”
荀卿嚴肅地看着她:“別說了,這些老夫都知道。”見音無驚訝的表情,荀子閉上了眼睛:“這些老夫都知道。在子明小友拜托老夫去為墨家的端木姑娘治病時便知道了。儒家之人做的并非不仁不義見死不救的學問,你的意思老夫都懂,你的心情老夫也可以體會。韓非的死,對你們的影響都實在太大……現在還是去看看那個不肖的弟子吧。”頓了頓,他繼續說道:“音無,以後你便離開小聖賢莊吧。帝國的矛頭已經對準了儒家,我們不能連累你。”
“荀卿……”
“老夫沒能保護自己的弟子,如今只能盡力保護他的孩子。音無,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天下,還是會有一個女子容身的地方。”
音無發現荀子挺拔的背影顯得蒼老了起來,身旁萦繞着悲傷。雖然門外投射如明亮的日光,但是卻襯得周圍的景色蒼白,感覺寒冷。她明白,帝國确實已經開始針對儒家了,想要除掉繼墨家之後最大的學派,也是現今最具有影響力、根基最穩的學派。李斯的行動已經明顯昭示了這一點。可是,她能夠躲到陰陽家袖手旁觀嗎?她走又能走到哪裏去?
她做不到。顏路,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對她一點一滴的呵護她不敢忘記,他手裏也有她最想要的東西;張良,是他一次次地救了她,他是韓非的朋友,是衛莊的朋友,他擁有改變天下的智慧和謀略;荀子,如同長輩一樣盡力地把對韓非的愧疚與憐惜轉化為對她的關心,把瀕死的她從鬼門關拉回來。儒家對她可以說得上是恩重如山,可是,有什麽方法能夠阻止帝國的刀刃呢?
她望着西方,那裏有鹹陽,有這個帝國的主人。
額上的咒印開始反複地疼痛,音無摸了摸它,手指掐出一個印伽,一道光騰地沒入了晚霞中,随後便邁步朝山下走去。
她突然覺得,也許自己一去便再也不會回來了。小聖賢莊巍峨的門敞開着,可是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被關在了門外。
“再見了。”輕輕吐出這個詞,山風掀起了音無的裙擺,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吹跑。這裏的落霞與孤鹜,從此再不相見。
一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你要記住,你永遠也補償不了。”
白鳳吻住她時,她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不知道是因為唇邊狠狠的撕咬還是不斷下沉的心。嘴裏一片腥鹹,所接觸的全是冰冷,音無喘不過氣來,眼角滲出幾滴淚水,反手想将他推開,奈何白鳳死死地把她箍住。
右腳本能地就往旁邊挪了一步——那裏是懸崖,幾顆石子滾落,音無腳一滑,整個人往下倒去,可是到此刻白鳳依舊沒有放開她。清晨的風很涼,音無覺得打在身上刺骨的疼,閉上眼睛,墜落帶來的強烈眩暈感讓她很難受。幾丈之下是滔滔大海,落到海面時音無覺得後背好像被放在開水裏面滾了滾,好疼。冰冷的水沒過了耳朵,後背,随後是臉頰,脖頸,最後是鼻尖,胸口——冷到她打戰。音無只感覺到身旁的一切都慢了下來,一片藍色,身旁還有軟軟亮亮的東西漂過。越過白鳳的頭發可以看到泛着美麗的光的海面,這種感覺跟仰望星空很像。
音無和白鳳抱在一起直直落入海中,其實這種感覺和飛行很像。漂浮和飛行,實際上似乎沒有什麽區別。透過海水看着音無,白鳳發覺她的面貌愈發模糊了,因為光,顯得有些扭曲。他很久沒有這麽近距離地打量她,所以白鳳一直沒有發現,音無她真的變了很多……
随着漸漸下沉,音無本就呼吸不暢,這麽一來,視野慢慢變得狹窄,最後只變成了一條縫。她感到渾身都變得有些僵硬,白鳳似乎停止了粗暴的撕咬,然後有氣渡了過來,音無這才開始回複意識。
白鳳的唇瓣離開了音無血淋淋的嘴巴,攬過她的腰慢慢上浮。
“咳……”似乎嗆了不少水,音無一到岸上就開始不停地咳嗽,臉都發青。白鳳坐在一旁微微喘氣,渾身濕透,頭發一縷一縷地貼着臉,讓他十分不舒服。眼光不經意地往音無的方向望去,白鳳發現了音無身邊的沙灘上有什麽東西,金黃的底子上泛起的紫光,雖然淡,可是很顯眼。白鳳奇怪地爬過去将它撿起來,一下子就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一根簪子,紫玉簪。很普通的樣式,沒有一點修飾……音無沒有女性的朋友,不可能有女人送給她這個。赤練不需要簪子,他也不需要,她自己也從來都是用細細的白玉簪,所以既不可能是要送給他們也不可能是自己用……所以,這個,總是與其他男人有關系的!白鳳莫名地感覺到一股火氣在往上沖,臉色不自覺地就暗下來。
音無仍舊在一旁咳嗽,白鳳握着簪子面色不善地瞪着她。音無沒有看到那根溫潤的簪子就這樣在白鳳手中化作了齑粉,飄散在桑海的晨風中。
一陣烈風,等音無回過神,白鳳已經坐在雪雕上高高地飛起。
“鳳兒……”音無伏在地上嘆氣。白鳳離她,越來越遠了。翻過身仰躺在沙灘上,因為陽光的關系,周身其實都籠罩在溫暖之中,可是音無卻由衷地覺得冷。海水一漲一落地浸沒音無的腳,又退去,又淹沒,周而複始。音無始終沒有挪動位置,只這麽靜靜地看着藍色的天空,偶爾有海鳥掠過,留下白白的光影。頭發濕漉漉地散開在周圍,鬓發貼在臉上,嘴唇火辣辣地疼。音無伸出手慢慢地拂過自己的唇瓣,擡手再看,有血。“呼……”閉上眼睛,音無覺得還有些暈,估摸着應該沒有人來,便這麽直挺挺地躺着,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夢。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安慰,她卻做了一個夢,一個無聲的寧靜的夢。夢裏是一座庭院,裏面有一口青石搭砌的井,井邊就是高高的牆,上面垂下了棠棣的枝條,依舊是水紅色的花瓣,它們在微冷的風中飛舞着。音無覺得有些恍惚,伸出手去接住,然後花瓣竟然像雪一樣化開……不過最後留在手心的不是透明的水,而是一攤紅色的液體。音無突然覺得害怕,拼命地将它甩掉,結果紅色的東西真的就不見了。音無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卻聽到不遠處一絲輕輕的笑,她扭過頭看,看到一襲白色的袍子,那人的頭發像墨玉一樣泛着光,音無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知道他的臉上挂着溫和淡漠的笑容。那人緩緩擡起手,沖她招招。那人其實沒有開口,可音無就聽到有人在喚她:音無,過來。
“呃……”音無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依舊在沙灘上,海水已經沒到了她的腰部,下半身整個都泡在冰冷的水裏。此時已經是晚上,純淨的藍色變作了墨色的星空。竟然睡了那麽久。音無覺得頭微微有些疼,支起身子覺得有些乏。扶着額頭,音無理了理渙散的思緒,拖着沉重的身體爬到沙灘的邊緣靠着石壁蜷成一團坐下。上半身的衣服已經幹了,可是整個人依舊水淋淋。
音無不想動,只是看着海面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額頭的咒印一痛。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了嗎……”音無喃喃,然後疲憊地起身。
二
“月神大人,一切就緒。”大司命和少司命并肩走進屋,裏面跪坐着月神,雲中君,以及高月——不過現在應該叫她千泷公主。大司命恭敬地行禮向月神報告。
月神正給千泷蒙上面紗,并叮囑她不要取下,待千泷乖巧地點頭之後才看向兩人。面紗之後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她随後只是緩緩地看了看窗外。
“月神大人。”雲中君看月神半天沒有說話,便開口提醒。
千泷也仰起臉看着月神的側臉,她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就像……少了什麽東西。
“千泷,你可看見了這星河?”月神沒有理會雲中君和大司命,卻低下頭望着同樣望着她的千泷,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千泷看看她,又看看星空,點點頭。
月神嘴角動了動,随後沖大司命道:“你們先去吧。”
“是。”大司命和少司命一起退出去,屋子裏又恢複了沉寂。
“雲中君,啓明初現,可矣。”
雲中君微微一笑,起身出去了。月神拉起千泷的手,也随之而出。
在月神的引導之下坐上了軟轎,長長的衣擺像蓮花瓣一樣四散鋪開,千泷端坐在轎子的右前方一點,而月神反而坐到了千泷身後一點的地方。此時的天空是漆黑的,可是往海的方向望去卻可以看到顏色在漸漸變淺,幽藍,然後是迷幻的紫色,玫瑰的紅色,千泷看着天,眼光産生了微微的波動。
她可以看到前方不遠是雲中君的轎子,透過兩重紗,他的身形微微模糊,他的再前方是統一穿着素白衣服提着排排宮燈的童男童女,還有的舉着玄色的幡,上面用金線繡着她看不懂的字符。
一聲幽幽的更鼓之後,轎子被擡了起來,整個隊伍緩緩地向前移動着。
不知是因為海霧還是因為紗,千泷看不怎麽清楚外面,此時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有種詭秘的幽靜。天空中盤旋着公輸家的機關獸,千泷知道長街的盡頭有一群人在等待着。
角鈴微微響着,千泷想起了總是伴随着湘夫人的清脆鈴音。她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居然真的發現了站在不遠處飛檐上的人,依舊是白底藍花的長裙,淺藍色透明的環,上面綴着比那天更長的流蘇,臂間的飄帶微微地浮動着,就像有生命一般。
是湘夫人。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等在長街的盡頭,而是獨自立在那裏,目光望着東方那片乳白。
千泷遙遙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湘夫人似乎是感覺到了千泷的注視,緩緩地轉過半個身子,垂下視線與她對望。千泷莫名地覺得有一陣寒冷,似乎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她覺得有些疑惑。不知怎的,她覺得湘夫人似乎沖她笑了笑,然後那個秀麗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像一陣霧,吹吹便散得無影無蹤。
一行人登上蜃樓,太陽都已當空。千泷拜見了公子扶蘇之後被月神帶回了房間,不過她并沒有坐在桌前練習陰陽術或者使用幻音寶盒,而是望着窗外。
是的,她在等一個人,湘夫人。
她不知道該向何人傾訴自己現在的心情,她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淚。這個人不能是月神,更不可能是星魂或者大司命少司命,可是她下意識地覺得可以是湘夫人,她不知為什麽。湘夫人自從那日她拜見東皇太一後就沒有再出現,千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但是她還是固執地站在窗邊——她不敢走出去,因為她怕遇到星魂。那個少年讓她畏懼。
也許是上天的眷顧,她看到那抹藍色的影子在甲板上緩緩地行過來。她的指尖微微一動,發出了最簡單的陰陽術引得湘夫人注意,她輕輕地沖她點點頭,千泷提起裙擺從閣樓裏跑出去。
“千泷公主。”湘夫人的聲音軟軟的,輕柔得像棉花,但是一點都不軟弱,那是冷靜平和又透着果敢的聲音。她彎下身子行了裣衽禮,海風吹拂着她的衣角和面紗,流蘇也輕微地擺動,整個人就像是風中的蘭花。“您不必親自來見屬下,只要召喚,屬下必然會立刻來到您的身邊。”
千泷睜着漂亮的眼睛望着她:“你……不用叫我公主。”
湘夫人似乎覺得疑惑,擡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又挪開眼光:“遵命,殿下。”
千泷的手縮了縮,抿了抿嘴,沒有再說話。她突然不知道要同她說什麽,她把自己擺在了謙卑的位置,千泷覺得微微有些別扭。可是湘夫人像是通曉了她的心思一般,說:“殿下是不開心?”
千泷看着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湘夫人靜靜地看着她,歪歪頭:“您可以告訴我您的感受,屬下雖然沒有資格,可是也許可以幫到殿下。”
千泷的手又握了握:“我覺得……心裏很空,想要哭。”她怕湘夫人笑話她一般,“我覺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什麽東西。”千泷自從來到陰陽家,幾乎就沒有開過口,現在這麽說,就覺得嗓子有些發幹。
對面的人緩緩地蹲下身子與她平視,千泷幾乎可以感受到那道帶着些許溫度的目光,湘夫人輕輕地說:“殿下一定可以找回來。”
“可是我不知道丢失的是什麽,要怎麽找?”
“如果忘記了,就重新再來。”
千泷咬咬唇,遲疑地問:“那麽……你丢失的,也一樣嗎?”
湘夫人的身體微微一顫:“殿下,屬下,沒有什麽丢失的。”她說完這句話就站起來,向千泷行禮,随後便告退。可是千泷卻覺得她身上有化不開的悲哀,一種透到心底的絕望,讓她看起來很虛弱,很無助。
三
音無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覺得頭疼欲裂,她知道自己正在發燒,拖着沉重的腳步,音無覺得身體越來差,真不是個辦法。
遠處傳來了吆喝聲和馬蹄聲:“讓開!”似乎是官府的人有什麽事,打馬橫街而過。踢踢踏踏的馬蹄聲漸近,音無正走在街當中,腦海裏想着馬來了,要趕緊走開才是,可是腦袋昏昏沉沉完全無法控制腳步,這麽一來她幾乎就立在道路中間,微微側身,一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的樣子。
“姑娘小心!”哪位路人喊出聲。
音無命令自己挪動腳步,她的記憶似乎就回到了那日她與大司命在密林中對戰的一日,不過區別似乎是……白鳳會救自己和不會救自己,畢竟這樣的巧合是鳳毛麟角。
錯落急促的馬蹄聲逼近,音無眼看着一匹疾馳的馬直直的沖向自己,卻沒有力氣動作。也許這麽撞過來,自己會沒命,不過,這樣是不是就解脫了?……音無胡思亂想着,猛然間被拉到了一邊,整個人不穩地跌倒,一下子天旋地轉。而為首的那匹馬被它的騎士死命地拽住,前蹄高高躍起的地方正好是音無所站的位置。
那馬嘶鳴幾聲,蹄子在地上胡亂踏了幾下,終于停下。這似乎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雖然是在疾馳,但因為為首的馬停下來,後面的也全部停住,這才沒有造成事故。
“這位姑娘,你……”渾厚純淨的聲音響起,帶着微微怒氣,不過卻帶着疑惑與驚訝戛然而止。
音無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覺得有些熱,迷蒙中聽到那個聲音,覺得莫名的熟悉,努力地擡頭看過去——那是穿着盔甲的将軍,威風凜凜地騎着全身包裹着鐵甲的馬……黃金火騎兵,音無不可能不認得。而救了自己的人……
“音無,你怎麽在發燒?”是張良。
“你是……”那将軍下得馬來,驚訝地走上前去,蹲在音無身邊。
音無皺着眉頭看着眼前搖搖晃晃的人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蒙将軍,這是在下的師妹。”張良笑着看看蒙恬,将音無抱起。
蒙恬的目光閃過一絲疑惑,不過立刻恢複平靜:“令師妹她沒事吧?”蒙恬尊敬儒家,所以此刻還是很禮貌的。
“勞将軍費心,師妹她在發燒,我要離開帶她回小聖賢莊。”張良溫和一笑,但不難看出他有些焦急。
蒙恬點頭:“在下也不耽誤先生了。走!”前半句是沖張良說,後半句是對他的随從說。跨上馬對着張良點點頭,蒙恬便帶着大部隊繼續疾馳。
張良狐貍似的眸子注視了蒙恬一會兒,随後加快腳步往小聖賢莊而去。
看到張良不似往日反而急匆匆地沖進來,門口的幾名儒家弟子都有些奇怪:“三師公?”
“去叫二師公來,就說郦先生病了。”說完便火急火燎地往歸兮的方向趕。
幾名弟子正糾結于“男女授受不親”的教誨,聽張良這麽一說,曉得事情嚴重,立刻也奔去了顏路現在所在的藏書閣。
“你們說三師公把郦先生抱回來,而且郦先生似乎身染重病?”顏路放下手中不知看了幾遍的《易》,有些驚訝,又有些憤怒。
弟子恭敬地作揖答到:“沒錯,三師公已經往郦先生居住的歸兮去了,他讓我們來通知二師公您快過去。”
“好,我知道了。”顏路罕見地皺皺眉,心裏奇怪怎麽兩人出去一趟音無就病了,覺得該好好教訓教訓張良,他知道音無身體不好怎麽都不好好照顧着。一路去歸兮,顏路都保持了一臉嚴肅,當真吓到了一群弟子。
“二師兄。”張良看到顏路到來,松了口氣。
“怎麽回事?”顏路來到音無的床前,看到她額頭上搭着濕布,臉色紅得不正常,嘴巴微張開喘氣。
“發燒了。”張良言簡意赅,順便給顏路拿了條軟墊。
顏路取出音無的手,掀開袖子,修長如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開始診脈。張良注視着顏路的表情,又看看音無,心底有了不好的預感。見顏路收回手,張良趕緊問道:“如何?”
顏路擡起眼看他,問:“怎麽會病得這麽重?”
張良一愣:“怎麽了?”
“受了風寒。她的體內本就有寒氣,前些日子雖然治得差不多,可是畢竟是個病根,現在再來場風寒,你知道這不好辦。音無的身體不好,你怎麽能叫她又生病?到底是怎麽病的?”
顏路這一問到把張良問住了,他這幾天又沒有跟音無一起,他怎麽可能知道為什麽?突然他發覺不對,音無明明這幾日沒有和他一起,而顏路的語氣又明明顯示音無不在小聖賢莊,這不就是個天大的圈子麽?衆人以為是他和音無一起出去,而他卻以為音無去了山下應該回去了,所以沒有人尋她。那麽這麽幾天,她到哪裏去了?張良的眼神有些飄忽,顏路見他的模樣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到底怎麽回事?”
張良思索着要不要把情況告訴他,本來微微帶笑的面容竟變得嚴肅起來。音無到底去了哪裏?“二師兄。”張良擡起眼眸看着顏路,“這幾日,音無并未同我在一處。”
“什麽?!”顏路也明顯一驚,“我們都以為她是和你在一起。”
張良搖搖頭:“我确實找過她一起下山,不過那日音無疲憊,我本意是要她休息算了,可是她恰好與丁掌櫃有約,我便囑咐石蘭陪着她一起下山。我并未同她一起走。”
“這麽一來……”顏路記得他詢問過幾名弟子,他們都說了郦先生和三師公一起出去了,若不是如此,音無這麽些天沒有回來,他不可能不去找。難道還讓整個莊子的人都撒謊不成?
“這樣的障眼法……真是不簡單。”張良下了結論,眼神依舊有些閃爍不定。
顏路看不透自己的師弟在想些什麽,還是說:“無論如何,先把音無治好。”然後便去取藥。張良第一次開始思索音無究竟是什麽身份,今天早上同衛莊偶然遇到,也随口提了幾句音無,可以肯定音無肯定沒有在衛莊處……衛莊沒有告訴張良音無的來歷,只是告訴他,音無的身份不同尋常,他也不過以為她大概是衛莊的暗子。那日李斯的到來讓他似乎看出音無和陰陽家有什麽糾葛,否則堂堂國師也不必理會這麽個殺手。張良現在也想不透音無究竟是個什麽身份。看着躺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的音無,張良不明所以地翹了翹嘴角,将帕子重新洗了又敷在音無的額頭。
那是個混沌的世界,沒有光。音無站在虛空,就仿佛靜止在空中的羽毛。
沒有任何的東西,什麽也沒有。
然後白色的細線将這虛空的世界分成兩半,原本感覺不到的溫度出現,音無覺得開始熱起來。淡淡的白霧在混沌的背景裏開始明晰,夾雜着紫色的光點飄飄蕩蕩,彌漫在她的周圍。
瑰麗的雲海開始翻騰,極目之處出現了耀眼的線狀白光。
一只不知什麽的生物——像一只蝴蝶,淡然的翅膀扇動着,慢慢地靠近初始的白線,然後在越過的剎那,一下子消弭于無形,化作了白色的光點——像雪一樣。
音無覺得自己開始緩緩上升,不,是上浮,就像那日在海中一樣,被一股力量拉動着,慢慢地就可以俯瞰那一片已經開始沸騰的混沌景象。
蝴蝶化作的白色光點越來越多,直到把音無周圍都裹成了白色。
音無記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幾次夢到這片白色,依舊是水紅色的棠棣花瓣随風飛舞着,斑駁着出現古樸又華麗的紅漆木閣樓。她不知道這裏究竟于她有什麽意義,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她意識的深處。棠棣的花瓣落到她的頭上,肩上,臂間纏繞的飄帶上……然後有一雙手将她頭上的花瓣拂去,她轉過身,是白袍人,她依舊看不清他的模樣,可是卻覺得他的表情一定是及其溫柔的。他總是站在不遠處擡手喚她,可是她一次都沒有靠近他,但是這次,是他走近了她。
手心是冰涼的溫度,音無以為是他的體溫很低,卻沒有發現其實是她的體溫太高。那人輕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一個方向。
白色的,雪山。
音無像受到驚吓一般擡頭望着他,似乎聽見他輕輕地笑了笑,一股強大的力量讓她脫離了他,急急地下墜。白色的雪花像是要埋葬她一般簌簌地落到她身上,可是卻不冷,反倒像是火在灼燒她一般,好難受。音無揪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閉上眼。
下墜似乎沒有盡頭,她開始恍惚起來。身體猛然撕裂一樣地被抓住,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不知名的棍狀的東西從嘴巴裏伸入,插到喉嚨,然後……像岩漿般滾燙的液體滾到她的嘴裏。她痛苦得想要喊出聲,可是卻像是被禁聲一般,只能沉默地承受這份痛苦。
音無似乎又聽到某個聲音在叫她:音無,過來。
水紅色的花瓣帶着香氣烙印在遠處,白色的影子就在那裏,漸漸地隐去。
四
高燒不退。顏路看着燒得不省人事的音無心裏焦急得像沸騰的開水,但是除了用冷敷和灌下一碗又一碗的中藥以外也毫無辦法。他突然想起了他們最開始的相遇,倒在路邊的少女抓着他的衣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她發燒,傷口發炎,體力透支,他學醫這麽多年,從來沒有看到像她這樣病重的人撐到那時。他懷着仁心救了她,将她托付給一個老婦人,幫她清洗了傷口,包紮,便放下行囊上山去采藥。他沒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救活她,因為她實在是太虛弱了,随時都可能會死。他在山中尋了有一夜,第二天回到老婦人的房子時,卻看到了一名紅衣女子從裏面走出來,她的雙手也是紅色的,讓他一驚,另外,他聞到空氣裏濃郁的血腥味。那名紅衣的女子背對着他看向韓國的方向,大概有一盞茶的時間,便回身沒入林中。他這才從樹林中出來,趕緊跑到屋裏,發覺老婦人已經斷氣多時,而音無已經不見了。
現在的情形同那日極其相似,只是音無沒有了足以致命的傷。顏路按着額頭,有些疲憊地靠在床榻邊,他剛剛用竹管喂了音無喝藥,黑漆漆的藥汁在碗底留下了一圈黑黑的印痕。
“二師兄?”張良走進來,看到顏路快睡着的模樣,便提醒他。
“子房。”顏路搖搖頭清醒過來,想站起來,腳卻有些發軟。
張良伸出手托住他,笑笑:“小心音無醒過來你自己卻病了,也不至于這麽拼命吧師兄。”
顏路愣愣,突然嘆口氣:“我救不了墨家的蓉姑娘,勞煩了師叔,現在音無是萬萬不敢再勞師叔。”如果被他知道音無病成這個樣子,他和張良估計會被扒皮……荀子的護短可是讓人發指。
“說的也是,這幾天好些了嗎?”
顏路搖搖頭:“反反複複。”
“有其他法子麽?”張良皺皺眉。
顏路再搖頭:“有是有,可是不好用。”
張良奇怪道:“有什麽不能用的?治病救人要緊啊。”
顏路略顯疲憊地踱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