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待薛蟠吃了午飯,準備睡下了,夏金桂和寶蟾才從外頭回來,一路大聲說笑着進屋,鬧得薛蟠也不能睡,只得窩了一肚子不痛快,從床上坐起來。
金桂也不理薛蟠,往床頭一靠,揉着腳叫酸疼,命寶蟾去打熱水來泡腳,寶蟾只得撅着嘴,不情願的去了。
泡過了腳,金桂又用才買來的蔻丹搽腳趾甲,幾點紅彤彤的,染在白皙的腳尖,甚是嬌豔好看。
薛蟠原本心裏有氣,看了又不覺心動,笑嘻嘻的伸手去捏金桂的蓮足,卻吃她窩心一腳,被踹翻在床上。
薛蟠被點了火,更加心癢難撓,張開雙臂就去摟抱金桂,夫妻倆正在屋內狎戲,突然聽見外頭的大門被嘭嘭的拍的山響,依稀傳來一陣喧嚣聲。
金桂被倒了興致,推開薛蟠,嘴裏嘟嘟囔囔的罵着,後者到底因為闖了禍,心裏不大踏實,便掩了衣服,蹬上鞋,打算出去看個究竟。
他才走到檐下,就看見一群如狼似虎的差役,已沖進二門,守門的仆役攔都攔不住,也一路叫嚷着追了進來。
為首一個捕頭模樣的人,往庭中一站,朝薛蟠大聲喝問:“誰是薛蟠?”
薛蟠見架勢不對,也不敢裝傻,只得應了:“我就是,有什麽……”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捕頭手一揮,身後的差役二話不說,沖上來把鐵鏈往薛蟠頭上一套,拉了就走。
“喂喂,怎麽回事?胡亂拿人是怎麽着?”薛蟠連忙掙紮,他身體胖大,耍起賴來,差役一時倒拖他不動。
“你的事犯了,乖乖的跟爺到衙門去,省得受苦!”那捕頭蒲扇般的大手張開,五指如鈎,往薛蟠肩上一按。
“松松松手,薛大爺跟你們府尹賈大人,可,可是同桌吃酒的交情!”薛蟠吃痛,殺豬般大叫起來。
“有什麽話,到了衙門,自去跟府尹老爺說去吧,走!”那捕頭眼睛一瞪,将薛蟠向前推了個趔趄。
“啊呀呀,這可是怎麽了,才出一趟門的工夫,又給老娘惹禍事!”夏金桂扒着門楣,放聲大哭起來。
午睡被驚醒的薛姨媽,胡亂穿戴了,跌跌撞撞的奔出門來,薛蟠正被差役強拉出了二門,倉皇的回頭叮囑母親:“媽,等老二回來,速讓他帶了銀子,到衙門裏把我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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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到鋪子裏去了,不在家中,眼見兒子被拿了去,媳婦又坐在地上嚎哭,薛姨媽六神無主,只能命家人趕緊去把薛蝌叫回來。
賈府,榮禧堂,內室。
薛姨媽正拉着王夫人的手,抽抽搭搭的邊流淚,邊說話。
薛蝌回來後,得知薛蟠事發,又去順天府央求了先前那位師爺,才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薛蟠在“識君樓”上失手打死的,并非只是個潑皮,同樣有些來頭的,他大舅子是忠順王府的一個有頭臉的管事,名叫趙順兒的。
妹夫被人打死了,妹子又上門哀哀哭個不停,趙順兒怎肯善罷甘休?立馬親自領了妹子,到順天府擊鼓告狀。
府尹賈雨村本來受了薛家請托,想讓這事悄悄的私了,誰知苦主一方也大有來頭,被趙順兒軟中帶硬的逼迫着,無奈只好發簽拿人。
他固然受過賈府恩惠,也拿了薛家好處,可相比起來,忠順王府的勢力更加得罪不起,賈雨村在官場打滾多年,早吃透了利弊取舍。
王夫人只好不住的安慰薛姨媽,說是賈政回來之後,定要他幫着請托,好歹先保了外甥出來,免得在牢中吃苦,然後再想法子脫罪。
薛姨媽聽王夫人說得有把握,也就慢慢的收了淚,問起女兒寶釵近況。
王夫人告訴她,這幾日來,小倆口顯然要和睦親近許多,問過莺兒,聽她羞澀的說了,寶玉和寶釵依然圓房的事,王夫人自然喜不自勝,薛姨媽也總算稍覺安慰。
過了晚飯時分,賈政才回來,形色有些匆忙,神情也不大開朗,王夫人試探着問,可是工部衙門裏頭事多,他也只含糊敷衍了。
薛姨媽忙把薛蟠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賈政,苦苦求他幫忙,賈政答應了定會盡力,但王夫人卻看出來,老爺對這事并不太熱心,顯然還另有心事。
她挽留薛姨媽住下,并讓她先去看寶玉夫婦,帶屋內只剩下夫妻二人,才小心翼翼的問賈政,是不是外甥的官司叫他十分為難?
賈政一聲長嘆,終于露出了憂色:“唉,倒不是為了這個,剛才宮裏的戴公公,打發了人來見我,說是娘娘昨夜咳了一宿沒睡,早上才傳了太醫。”
王夫人聞言,驚惶更勝于聽到薛蟠出事,趕忙牽了賈政衣袖,急急地問:“戴公公可曾說,娘娘得的是什麽病?”
賈政搖頭:“這後宮的事,本不該讓外臣知道,戴公公也是私下通融,再多的話,他也不敢胡亂說了。”
元春突然抱恙的消息,讓王夫人為了寶玉和寶釵和睦,而帶來的一點好心情,登時消散的幹幹淨淨,賈政還諄諄囑咐她,老太太也尚在病中,這事萬萬不能讓她知道。
這日傍晚,穆苒剛從北鎮撫司衙門回來,就在門上被一名親信的家人攔下,告知堂上有個客人在等他,正由東安郡王府的大總管鄭傳興陪着說話。
穆苒感到奇怪,會是誰呢?由王府大總管出面陪客,來人必定不是自己官場上的同僚,或者交情好的朋友,但身份也一定不會低。
“是誰?”穆苒一面快步疾走,一邊問家人。
“小的也是頭一回見,聽說是忠順王爺家的管事老爺。”家人緊跟在穆苒身後,悄聲回答。
“忠順王府?”穆苒下意識的濃眉一擰。
東安王府跟忠順王府,平日是有些應酬上的交往,但他本人和忠順王,卻沒什麽瓜葛。
穆苒知道朝中派系隐然,他兄長東安郡王的立場,是不偏不倚,八面玲珑,而他自己則是忠誠君上,恪守自己的職司,對這些明裏暗裏的勾鬥,敬而遠之。
這猛不丁的,忠順王府派了人來見自己,會是什麽事呢?
才走近待客的花廳,穆苒就聽見,裏頭傳來鄭傳興爽朗的說笑聲,家人忙響亮的吆喝了一聲:“四爺回來了——”
裏頭笑聲頓止,待穆苒出現在花廳外,鄭傳興連忙站起來,垂手退到一邊。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身穿灰色的繭綢袍子,灰獺皮翻邊的小帽,看上去氣派又不太張揚,見到穆苒,趕緊走前幾步,躬身打千兒,口中稱:“小人趙順兒,請穆大人的安。”
鄭傳興在旁介紹:“這位趙大爺,是忠順王府的內管事。”
原來是忠順王府的內管事,這身份果然不高不低,穆苒步履穩健的踱進花廳,坐在正中的主座,又擡手讓客:“趙管事請坐。”
趙順兒慣會察言觀色,他見穆苒嘴上客氣,微黑的臉膛上,卻瞧不出一絲的笑容,忙謙讓不疊:“穆大人跟前,小人豈敢僭越,只站着回大人的話便了。”
穆苒也不勉強他,略一點頭,問:“趙管事今日專程到府,可是忠順王爺有事吩咐我麽?”
“不不,王爺倒沒什麽話。是小人鬥膽,拿自己的一點兒私事,要勞煩穆大人一二。”趙順兒的頭埋得更低,态度無比恭順,卻翻起眼皮,偷觑穆苒的反應。
穆苒雖不如他兄長東安郡王圓融,也是個極聰明的人,完全聽得出來,這趙順兒說是自己的私事,多半也是經過忠順王首肯了的,否則一個小小的王府管事,怎敢“勞煩”從三品的錦衣親軍指揮同知?
他生性直爽,既然不得不應酬,就省得繞彎子:“趙管事有話就請直說吧。”
“是是。”趙順兒又連連哈腰,頓了頓,才小心翼翼的問,“今兒近午,穆大人可是約了朋友,在城中的‘識君樓’吃酒?”
穆苒心頭一動,自己是約了朋友吃酒,朋友中是有些官場人物,可都是年輕的新晉官員,位階不高,從不參與朝中派系朋黨的,這也值得忠順王關注?
但他随即又想到,是了,在“識君樓”上,自己的确遇到過一位和忠順王府,多少有些關聯的人物,那就是蔣玉菡。
可堂堂郡王,也不至于為了個伶人,巴巴的遣了府中二管事來問自己?
他一時猜不透趙順兒的用意,只不動聲色的一點頭,淡淡回答:“是的。”
趙順兒又問:“席間可是出了點兒事故?有人在樓上被人打死了?”
果然跟蔣玉菡那幫人有些幹系,穆苒只好再點頭:“對。”
“那動手傷人致死的,可是世代皇商,金陵薛家的當家人薛……”
“薛蟠?”
趙順兒故意不一氣說下去,似乎有些遺忘,穆苒不曾多想,直接就說出了薛蟠的名字。
沒想到,他剛說出這個名字,趙順兒就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腳邊,連連叩頭:“果然穆大人是親眼目睹的,請一定給小人和小人的妹子做主啊!”
從穆苒進來起,趙順兒就始終恭順有禮,這會子突然來這麽一下子,還真把穆苒吓了一跳,又聽得莫名其妙,只好先拉他起來:“趙管事莫要這樣,有什麽曲折,坐着慢慢說?”
趙順兒順勢站起,擡頭之際,眼中已有幾點眼光,狀似痛心的說:“在‘識君樓’上,吃那薛蟠打死的,正是小人的妹夫,小人的妹子已具了狀紙,将兇徒告上順天府,府尹賈大人也拿了薛蟠到案。”
穆苒更加奇怪:“既然兇手也拿了,還有什麽問題嗎?”
“穆大人有所不知,薛蟠是拿了,可他不知受了什麽人唆使,只一口咬定了,小人妹夫不是他打死的,除了和小人妹夫一同吃酒的朋友,賈大人硬是尋不到一個旁證來指認他,也只好先押薛蟠在牢中,擇日再審。好在得知穆大人當時在場,大人一貫是嫉惡如仇,鐵面無私,定然肯為小人屈死的妹夫做主的?”
趙順兒聲淚俱下,卻口齒伶俐的說了一大通,穆苒總算是明白了,他是想讓自己出面,指認打死他妹夫的兇手,就是薛蟠?
這個主意倒真是不錯,有錦衣衛的指揮同知作證,可比誰的話都頂用,只要自己一開口,薛蟠殺人致死的罪名,定是逃不掉了。
事情聽起來簡單,可真那麽簡單嗎?不過是市井之徒,鬥酒使氣惹出的人命官司,就算薛家有點兒勢力,又豈能難得住忠順王府的管事老爺?
趙順兒,不,或者說忠順王更妥當,硬攀扯了自己,這其中肯定還有什麽竅要。
穆苒一時不置可否,只安慰趙順兒:“賈大人既然拿了疑兇,就必定能秉公斷案,這件事我知道了,趙管事先請回去,該怎麽做,穆苒心裏有數。”
說着便吩咐鄭傳興:“備車馬,替我送了趙管事。”
穆苒不軟不硬的送客,趙順兒也不敢再糾纏,只得辭謝:“多謝大人關心,小人自騎了馬來的。”
穆苒道了恕不遠送,就起身送客,鄭傳興便客客氣氣的請了趙順兒出去。
兩人才走出去一會,花廳後就傳出一聲朗笑:“呵呵,這個忠順王爺,又在耍什麽手段了,老四你避着點兒,此事與我們無關,別瞎忙忙的給裹了進去。”
穆苒側頭,只見從帷幕後頭,轉出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身形微胖,面龐圓潤,兩撇整齊的髭須下,噙了意味深長的笑容,正是他的兄長東安郡王穆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