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7)
就回房歇着吧?”
紫鵑暗叫了聲倒黴,不甘心這就回房悶着,便賠笑跟慧心打商量:“我才出來沒一會子呢,要不這麽着,我只在院子裏緩緩兒走幾步,保管不累着、碰着,可成麽?”
她只道這小尼脾氣甚好,多半不會拒絕自己,沒想到她馬上搖頭:“紫鵑姑娘你還是回房吧,外頭有位客人,指明是來探望你的呢。”
“客人,是誰?”紫鵑又是訝異,又是振奮,訝異的是究竟是誰人,振奮的是終于來事了。
“也是位姑娘,瞅着也只有十五六歲模樣,對了,她說是跟二姑娘去了的繡橘,先前和紫鵑姑娘你要好的。”
“繡橘,繡橘……”紫鵑念着這個名字,在記憶中搜尋着。
慧心見她一臉的茫然,緊張地問:“怎麽,姑娘不認得麽?那我回了她去。”
“啊,不不,我認得的!”紫鵑連忙拉着慧心,“是我病得有些糊塗啦,竟一時沒想起來。”
她總算及時想起,這個繡橘,該是二姑娘迎春的貼身丫鬟,跟着她陪嫁出去的,記得迎春嫁的是委署前鋒尉孫紹祖,曾經在黛玉歸寧的家宴上出醜過的,當時自己還撺掇黛玉,要北靜王訓斥她。
當時後院的女賓裏頭,有沒有繡橘在服侍,卻是記不清了。
再者,就算繡橘真是跟“紫鵑”要好,可那是發生在穿越之前的,自己這個冒牌貨,可不識得她。
慧心又小心地問:“那要請進來麽?”
若是不見,這事被繡橘傳揚出去,自己除了落個勢利的名聲,弄不好還會身份穿幫。
“煩勞師父,将繡橘妹子引到這裏來吧,我就在屋裏等着。”
紫鵑只得回房靜候,揣摩着繡橘的來意,以及一會兒她可能說些什麽,要如何應對才不至于漏破綻。
可惜她對繡橘可說是一無所知,想了好一會,仍是毫無頭緒,算了,相機行事,見招拆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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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茶工夫,外頭有些聲響,聽見簾外慧心的聲音:“紫鵑姑娘在裏邊麽,我把繡橘姑娘請過來啦。”
紫鵑忙站起來,走到門邊,親自打起了簾子。
只見慧心身邊,果然跟着一個青衣少女,略瘦的瓜子臉龐,薄薄的施了脂粉,雖稱不上美貌,但眼神幹淨靈動,第一眼就印象不錯。
好吧,這是“舊識”,怎樣也得裝作親近些才好。
紫鵑正要堆起笑容,主動跟繡橘打招呼,後者卻先一步,上前握了她的手,眉眼彎彎的滿是笑意:“好一陣不見紫鵑姐姐,我聽說姐姐生了病,在這裏将養,心裏正擔心着,誰知這一見,我倒放心了,姐姐不知氣色好,也比先前更豐潤了!”
繡橘說的風趣親熱,連帶紫鵑也跟着自在了不少,摸了一把面頰,苦笑着說:“誰說不是呢,成日裏就躺着,不是吃,就是睡,日子過的飼豬一般。”
“啊哈,瞧姐姐說的,我倒覺得姐姐胖些兒,倒越發好看呢!”繡橘也掩嘴而笑。
“喲,再這麽着,我就要胖得走不動了!”
兩人都是爽快的性子,三言兩語的竟然就投緣了。
盡管繡橘覺得,眼前這位“紫鵑姐姐”,和從前相比,似乎很有些不同,但她對自己親熱,正是求之不得,也就不再往細裏琢磨。
紫鵑讓了繡橘坐,又親自給她沏茶,繡橘喝了一口,十分感嘆:“真是好茶,和我們府裏吃的,比起來,我們府裏吃的那是什麽?”
紫鵑噗嗤笑出聲來:“這什麽話,委署前鋒尉孫老爺家裏,難不成連一杯好茶都吃不起,不過是我這裏的茶,你喝着新鮮罷了?”
“我哪裏是哄你的?他孫家倒不是真窮,好歹幾代京官,外頭還有幾家鋪子,奈何壓根不把我們姑娘當奶奶看待,現在姑娘吃的,用的,哪件不是從娘家帶過來的,他孫紹祖又給老婆添過什麽,漫說什麽好茶了!”
繡橘越說越氣憤,不覺直呼起孫紹祖的名諱。
這一番話,紫鵑倒真相信了,之前的“紫鵑”和繡橘,是真的要好,否則也不會當着自己的話,沒遮攔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只不過,內裏詳情,才穿越過來沒多久,又是丫鬟身份的她,是不清楚的,也只是在賈府之時,零星地聽人議論而已。
為了避免多說多錯,紫鵑也只能幹笑兩聲,含含糊糊地安慰了繡橘幾句。
繡橘喝了半盞茶,便從随身帶着的籃子裏,取出幾件繡品,有帕子、鞋面,還有一幅床圍,
也不繞彎子,徑直将繡品往紫鵑手裏一放:“紫鵑姐姐,我來探望你,沒什麽拿得出的禮,這是我閑裏做的,還望姐姐不嫌棄才好。”
她說着自謙的話,口氣中卻不無驕傲,紫鵑輕撫着一方帕子,果然是花色鮮豔,繡工精美,縱然她和黛玉平日都不怎麽做針線,也能看出這裏頭的工夫。
為了不讓繡橘覺得自己見外,紫鵑忙賠了笑臉,小心地說:“怎敢嫌棄呢?往日在院子裏,誰不誇贊你的針線?如今我看是越發做得好了,喜歡還來不及呢!”
“我也就這點兒本事了,平日也托府裏的嬷嬷,拿出去淘換幾個小錢,唉。”
紫鵑見“過去的事”自己總算沒說錯,也暗松了一口氣,坐在繡橘身邊,挽了她的手,親親熱熱地說:“我好得差不多了,興許過不了幾日,就要回去王府裏頭服侍王妃,妹子若得了空,不妨再來找我敘敘話。”
她是莫名其妙闖入紅樓世界的穿越女,當然不是真和繡橘有多麽深厚的感情,只不過她本性就直爽重情,又頗有幾分仗義之心,如今聽繡橘描述和迎春主仆倆的不堪境遇,自然更生憐憫。
繡橘本就是帶了目的而來,聽紫鵑這樣說,趕緊趁了話頭:“既姐姐這樣說,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今日來,就是求姐姐好歹拉拔我們二姑娘一把的。”
紫鵑也是聰明人,立時明了,可這事她跟黛玉提過,是被笑作荒唐的,此時也不敢就應承下來,只好故作不解:“這倒難住我了,我一個才脫了奴籍的丫鬟,怎有本事拉拔二姑娘?”
“姐姐縱不能,林姑娘,啊不,北靜王妃卻是能的。”繡橘急切地說,“只要王妃一句話,姑爺斷不敢再糟踐姑娘。我倒是不怕他,只二姑娘委實太可憐了!”
“哎,這就更為難了,莫不成讓王妃将你家姑爺提到跟前,狠狠申斥一頓?她過去就是那樣清高,不愛理會閑碎短長的性子,如今更不會插手別人家屋裏頭的事。”紫鵑愛莫能助的拍了拍繡橘的手背,心裏卻沒停止轉心思。
她是很情願幫迎春主仆一把的,可怎樣個幫法,還得仔細斟酌,別到時惹得王妃不快,或是失了她的體面才成。
“姐姐想得岔了,王妃萬金之體,我怎敢讓她去受姑爺的氣?只求姐姐方便之時,在王妃耳邊提上一提,說偶爾請二姑娘過王府坐上一坐,姐妹們敘敘舊,也彼此解悶,這樣可好?”
紫鵑明白了繡橘的用意,無非是想讓迎春有機會,跟貴為王妃的黛玉多親近親近,這樣一來,孫紹祖只道北靜王夫婦看重迎春,當然不敢太為難她。
繡橘的想法未免卑微可憐,但總算是個妥當的法子,姊妹們各自出閣後,不比在家做姑娘,反倒更方便出門走動,王妃也頗同情二姑娘的,只要自己機會瞅的準,話說得動聽,這事倒也不難。
紫鵑當下答應下來,繡橘自然千恩萬謝不提,她出來也有些時候,怕回去遲了,又出什麽叉子,平白吃孫紹祖打罵,便起身跟紫鵑告辭。
紫鵑倒是想親自相送,又擔心蓮渡回頭責怪,正好翠兒回來,就煩她将繡橘送出山門外。
不多時,翠兒轉回頭,卻又領了一個人進來,也是紫鵑熟識的——北靜王府的一位管事媳婦,叫羅大用家的,說是替王妃傳話給紫鵑姑娘,若是身子沒有大礙了,過上兩三日,就派人接了她回府。
聽了這話,紫鵑自然喜不自勝,蓮花庵上下人等,縱然對她關照有加,奈何寂寞無聊得很,加之十分想念黛玉,早就巴望着要回去了!
☆、80晉江文學城首發
逾二日,王府果然派人來接,蓮渡攜了翠兒,送紫鵑上了馬車,又千叮咛萬囑咐一番,方才啓程。
路上行走了近兩個時辰,到了北靜王府的邊門,早有一頂小軟轎在門口等候,紫鵑下了馬車,便有嬷嬷上前扶住,說是王妃的吩咐,不可教紫鵑姑娘累着。
紫鵑連忙笑着推辭:“媽媽,我才在庵裏悶了一個多月,又剛才車裏悶了兩個時辰,這會子還要悶在轎裏麽?”
那嬷嬷再三勸她乘轎:“這也是王妃心疼姑娘,姑娘身子才好,若非要走路累着了,回頭倒是我的不是了。”
紫鵑哈的笑出聲來,指着門邊的一尊石獅子:“媽媽快別這麽說,養了這一個多月,我怕跟它一般壯實了,就走幾步,怎麽就能累着?”
那嬷嬷也被紫鵑逗笑了,見她十分堅持,也只得說:“也罷,姑娘且走幾步,我讓轎子跟着,若真累了,萬不可撐着?”
紫鵑笑着連聲應是,她和黛玉分開了這些時候,早就挂念不已,一只腳進了北靜王府,恨不得立時就踏到她身邊去,自然一路健步如飛,任那嬷嬷一聲聲叫着“慢些兒,慢些兒”,她也只有更快,哪裏肯慢下來?
連過了三道門,終于來到正房前,遠遠看見黛玉由豆蔻、葳蕤陪着,在廊下翹首等候,紫鵑心情激動,顧不上衆目睽睽,提起裙裾,就向她奔跑而去。
黛玉見狀,“呀”的呼出聲來,趕忙命豆蔻上前攙扶,奈何紫鵑只把豆蔻輕輕一推,轉眼間人已到了黛玉跟前。
“你,你跑什麽……”黛玉嘴上嗔怪,可一見紫鵑的面,眼圈已紅了三分。
紫鵑這才在臺階下盈盈下拜,口稱:“給王妃請安。”
黛玉親自攙起了,這才得以仔仔細細地打量紫鵑,見她面頰豐潤,雙目有神,說話間氣息悠長平穩,這才放了心。
三個丫鬟簇擁着黛玉進了屋,再無別人,黛玉又讓紫鵑解了衣裳,定要看她傷處恢複的如何。
紫鵑無奈,只得解衣俯卧在貴妃榻上,将背部朝向黛玉,下巴則枕着胳膊,無奈地回頭說:“王妃看吧,早就全好了不是?蓮渡師父說了,連個疤都沒有留下。”
說到這裏,她的心弦又不經意的被撥了一下,能恢複得這樣好,也多虧了穆家送來的靈藥吧?
黛玉俯身察看,果然痂已掉了,光潔的背上只有一道半尺多長的肌膚,比周圍略蒼白些,此外再無異樣。
“還好,總算是捱過了這一關……”黛玉拍着胸,笑着籲了一口氣,“你起來吧,這一路又是塵又是土的,先沐浴休息了吧。”
豆蔻和葳蕤欣然領命,下去準備香湯不提。
紫鵑整理好衣裳,服侍黛玉上了暖炕,本待坐在矮凳上相陪,被黛玉硬拉着同坐,細細地問起這段時日在蓮花庵的情形。
紫鵑當然是把蓮花庵的諸人,尤其是蓮渡,心懷感激,舌燦蘭花地大大誇贊了一通,只說到東安郡王遣人送藥一節,自己心裏有些鬼胎,嘴上就不那麽流暢了。
黛玉看在眼中,也觸及了她始終牽挂着的那件事,此時屋內只有自己和紫鵑,正好詢問她的意思。
“紫鵑,這藥……原本是穆苒大人向東安王爺要了來,想給你送去的……”
這事涉及兒女之情,黛玉也不由垂下頭去,面泛微紅,聲音越來越輕細。
紫鵑本就機靈,聽了這話,又見黛玉如此情态,也是芳心忐忑,局促不安的絞着裙帶,先不答話,且聽黛玉還要說什麽。
“其實就幾天前,東安王爺還親自登門,說給穆大人提親,想要王爺和我,将你許給穆大人做屋裏人……”這句話黛玉總算能一氣說完,最後熱着一張臉,眼角斜過去,偷觑紫鵑的反應。
紫鵑雖事先猜着了五六分,但這話清清楚楚地從黛玉口中說出來,仍聽得她心如鹿撞,喉頭幹渴,心中說不清是緊張,是歡喜,還是失望。
“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問出這話之後,黛玉更是不敢放過紫鵑臉上的每一分表情。
她希望紫鵑能夠誠實地回答自己,而不屈從于王爺和王妃的指命。
甚至內心深處,黛玉是極不希望自己的好姐妹,去給人做妾的,盡管她也認可,穆苒算是一個出色的男子,可她又怎情願自己的好姐妹,去接受一份注定不會完整的感情,和一段注定不會平等婚姻?
紫鵑只絞着衣帶,眼神忽而灼亮,忽而黯淡,好半晌不說話。
黛玉摸不透她的心思,忍不住又補了一句:“紫鵑,你情願跟了穆大人麽?你只說真話,放心,有我在,斷沒有人能勉強你的。”
紫鵑撚着衣帶,繞了又松開,松開又繞上的手指,終于停下。
“王妃,這是東安王爺的意思,還是穆大人的意思?”
黛玉一愣,略回憶了那日穆莳的話,很肯定地一點頭:“東安王爺說了,藥是穆大人要送你的,而收你做屋裏人,穆大人也是十分情願的。”
紫鵑聞言,默默垂了臻首,好像在很仔細地思忖,在黛玉萬分心焦,忍不住又要追問之際,忽然擡頭,沖她展顏一笑:“既然如此,我一個小丫鬟,能給郡王之子,三品大官做屋裏人,又有什麽不情願的呢?”
她總算答得爽快了,黛玉不僅不歡喜,反而不敢輕易相信:“紫鵑,你,你果真願意麽?穆大人雖才略出衆,人品正直,既肯娶你,必定會善加對待,只是這将來……”
說道這裏,黛玉一雙剪水雙瞳,又籠上了一層憂悒的霧氣,無聲的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紫鵑心知黛玉擔憂什麽,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這個唯愛是尊,唯情是本的女子,自己身不由主,嫁了一個本不情願托付終身的男人,卻還有這份心情,來替自己的終身操心。
穿越到這個世界,最大的快慰,就是得到了林姑娘的真心對待。
至于另一份感情,縱然注定有所殘缺,但是它哪怕有些許是真摯的嗎?
紫鵑輕輕搭住了黛玉的手指,噗的一笑:“王妃怎麽啦?穆大人那樣出挑的男人,我就算是嫁他做妾,也好過給個小厮做老婆不是?莫非王爺王妃要收留我到老死不成?”
她這話說得有幾分大膽恣意,黛玉微感訝異,但聽她語氣中并不悲苦。
自己當然不肯把她配家仆,可紫鵑到底是個無親無故的孤苦丫鬟,縱有心為她尋找良配,高門子弟且不論,即便是尋常布衣士子,只怕也是不願娶的。
跟了穆苒,将來未免要仰大婦的臉色,總算也能衣食無憂,得人照拂,雖不完美,勉強也能接受。
唉,世間女子,莫非只能随波逐流,對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心,半點都做不得主麽?
黛玉心頭酸楚,眉心也淺淺地蹙起,只她自己猶未發現,初嫁入王府,想到如此心事時,那空茫無邊的絕望感,已在不知不覺中,化作胸口一絲淡淡的凄清,而這一絲凄清,還有一部分是為了紫鵑。
紫鵑見黛玉容色黯淡,便故意逗她開懷:“王妃不想我跟了穆大人,可是怕我走了,身邊沒個如意的人伺候麽?”
黛玉知道紫鵑的用意,她既願嫁,也看不出半分勉強的意思,自己又何必再多事,徒增彼此的煩惱?
于是勉強堆了歡容,笑罵:“你很急着嫁麽?那我回了王爺,讓東安王府早早來擡人便是。”
沒想到黛玉跟着開起了玩笑,紫鵑反而收了笑臉,認認真真地搖了搖頭:“不,我不放心姑娘,等姑娘身邊,有了比我更親近,更可靠的人,我才肯放心出府。”
黛玉面上的笑容,霎時凝住,直直地望着紫鵑。
她恢複了“姑娘”的稱呼,仿佛回到了自己未嫁時,兩人相處,彼此知心的時光。
不錯,老太太終究難懂自己的心事,而寶玉又負心若此,在這世上,最親近,最可靠的人,就是紫鵑了!
不,不該是這樣的。
既然已嫁了人,最親近,最可靠的,難道不應該是自己的丈夫嗎?
黛玉朱唇微啓,流露出幾分茫然,幾分明了的神氣,又見紫鵑眼珠子一轉,嘴角勾起,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
親近、知心如紫鵑,又怎會不覺察,自己和水溶之間,那微妙而尴尬的相處方式?
她的意思是,自己的幸福若無着落,她便不肯先嫁入東安王府麽?
“紫鵑,你這又是何苦……”默然黛玉幽幽嘆息。
“王妃才是何苦?”
“你說什麽……”
“王妃不願我嫁穆大人,可是擔心,将來他厭棄于我?或是再娶個厲害的正房太太,我便沒有好日子過?”
紫鵑說的坦然,黛玉反怕觸她傷懷,只輕輕地咬住嘴唇,默默地認了。
“王妃啊,我等凡夫俗子,又怎知将來之事呢?為着不知幾時降臨,甚至未必會有的苦惱,白白地抛掉眼前的快樂,這樣不是很傻嗎?我既不曾遇到比穆大人更好的男子,為何不能就跟了他?”
紫鵑站了起來,仰起臉,朗朗的笑了兩聲,頗有幾分狂态,仿佛很是動情,有些忘乎所以。
黛玉卻聽得呆了,似乎另有一個聲音,從遠方而來,和紫鵑适才的話,交織在一處,在耳邊回響不去。
“夫人啊,何必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夫人聰慧剔透,實我平生僅見,只在情之一字上,不免欠了些通脫。俗世浮沉,禍福難料,知心之人和幸福喜樂若在眼前,就該牢牢握住,怎能為了那些不知在何處的‘未必’,而讓自己,讓別人都耽于孤獨和愁苦?”
眼前的紫鵑,目光遙遙的送出窗外,唇角高高揚起,噙了堅定而舒展的笑容,像是正快意地憧憬着什麽,使她的面龐宛如染了一層美麗的光輝。
水溶不确定能否有回報,仍執意為了自己而付出和等候;紫鵑不确定将來運命如何,仍有勇氣嫁給所心儀的男子。
身邊盡是這般性情之人,為何只有自己閉鎖心扉,畏葸猶豫?
想到這裏,黛玉只覺得肺腑間,一股熱流在翻湧不已,令到身體都止不住顫抖起來。
☆、81晉江文學城首發
沐浴完畢,黛玉又堅持要紫鵑去小睡一會。
路上車馬颠簸,再舒舒服服地被熱湯一泡,紫鵑很快感到倦意上襲,這脊背一沾床板,就睡熟過去,直到傍晚時分,葳蕤才過來将她叫醒。
紫鵑大感慚愧,自己回到府裏頭,非但沒能服侍王妃,竟一覺睡死到這個地步,看來在蓮花庵養傷,把骨頭都給養懶怠了,趕忙匆匆穿戴了,到黛玉房中來請罪。
黛玉自然是笑着說無妨,只眉間一抹淡淡的憂色,卻瞞不過紫鵑的眼睛,悄悄地問她,才知道是北靜王還未回來。
紫鵑見窗外暮□臨,若在往常,水溶該已到家了,今日莫非被什麽事絆住了?
不過她也有些歡喜,瞧王妃的神色,很為王爺擔心,看來自己窩在蓮花庵這一個多月,他們夫婦間的情分,着實親厚了不少啊。
不一會兒,前頭又來了個丫鬟,說是掌管廚房的嫂子問,是否可以擺飯了。
黛玉略一遲疑,吩咐再等一等。
紫鵑等人陪着黛玉等候,不只是誰,肚子咕的一聲響,黛玉不禁失笑,讓紫鵑、葳蕤等人自可先去用飯,衆丫鬟哪裏敢去,只紛紛道還不餓。
天色都黑透了,門上的小厮才跑來回話,說王爺回府了,又過了半盞茶工夫,水溶才腳步匆忙的走進花廳來。
紫鵑連忙上前跪地請安,水溶見是她,連聲叫起來,着意詢問了幾句,知道她全然好了,也很是欣慰,又吩咐再安心再養數日,不可太操勞,粗重的活計只交給別人。
紫鵑一一答應謝恩,只是她悄悄地察言觀色,發覺和方才黛玉一樣,水溶在和顏悅色之下,似乎也藏着憂慮,兩道劍眉中央,始終不是十分舒展。
黛玉應該也發現了,但并不多問,只命廚房熱了飯菜上來,紫鵑等人則趕緊收拾桌椅、器具,張羅擺飯。
晚飯後,水溶和黛玉回房,幾名陪嫁丫鬟都有是有眼色的,知道北靜王夫婦必有話說,都遠遠避開,不敢打擾。
進了屋,水溶頭一件事就是掩門,黛玉更不安起來,終于忍不住發問:“王爺今日晚歸,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麽?”
水溶先不答話,而是執了黛玉的手,拉她并肩坐下,語氣越發柔緩:“是發生了大事,且我不能瞞着夫人,只夫人聽了之後,切勿慌張傷悲,凡事都有我在。”
聽了這話,黛玉面色微微一變,知道水溶接下來要說的話,多半是個噩耗,強鼓起勇氣,顫聲問:“王爺只管說,我,我也不是全經不得事的人……”
水溶将黛玉的柔荑合在掌心,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夫人,晚間宮裏傳出消息,令表姐,也就是賢德妃賈娘娘,不慎小産了!”
“啊!”黛玉眼中漲滿了驚恐之色,雙頰刷的發白了。
“夫人,夫人?”感覺到掌下黛玉的雙手不住顫抖,且很快的發涼下去,水溶忙騰出一只手,摟住黛玉肩頭,将她擁入懷中,不住地撫慰。
過了一陣,黛玉稍稍緩過氣來,不再那麽驚恐,可仍抑制不住內心悲恸,埋首在水溶懷中,小聲地抽泣,斷斷續續地問了一句:“那,那娘娘鳳體可還好?”
盡管水溶不願黛玉更加悲傷,但茲事體大,終究無法隐瞞她,只得盡量把話說得宛轉些:“娘娘到底是四十上下的人了,加之體态雍容,太醫說她懷孕之時,已感到諸般不适,如今三月上小産了,自然有損鳳體,但夫人放心,聖上已遣了太醫院使孫大人,親自為娘娘診治療體,不日定可康複的。”
黛玉和元春雖是表姊妹,總是年歲懸殊,統共只見過一面,尚談不上情分深厚,縱然悲痛,倒也有限,她更加擔心的是賈母。
外祖母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聽說除開寶玉,當年最疼愛的,就是這個進宮了的孫女兒,如今發生了這般不幸之事,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該是怎樣的傷心難過!
水溶一邊輕拍黛玉的肩頭,一邊不禁重重嘆了口氣:“聖上已年逾不惑,膝下止有兩位公主,此番賈娘娘有喜,原指望能誕下麟兒,延繼皇統,何曾想到……唉!”
其實在他內心,還有一層憂慮,卻再不敢對黛玉告知黛玉。
那就是賈氏子弟,在朝在野,都多有跋扈不法的行徑,這些年聖上并非沒有耳聞,無非是顧念榮寧兩府祖上功勳,以及對元妃的聖眷優隆。
然而帝王之家,恩愛鮮有長久,賈妃失去了腹中的皇子,自身再有個好歹,聖上也未必就顧着往日情分,将來追查清算起賈家來,只怕自己也難以庇護!
适才他雖安慰黛玉,實則從太醫那裏得來的消息,賈妃在小産之後,多半也是回魂無力,一想到黛玉的身體如此嬌弱,将來若勉強生育,萬一有個差池……
想到這裏,水溶罕有了生出一股強烈的恐懼之意,将懷中的黛玉摟得更緊,宛如失神地在她耳邊自言自語:“只要能和夫人相守,有沒有子嗣,我并不在意,只要今生今世,夫人都能在我的身邊……”
盡管黛玉仍沉浸于悲傷之中,但這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禁胸口大震。
他,他為了和自己相守,寧可不要子嗣也情願麽?
她恍然省悟,自己正伏在水溶的胸口,耳邊聽着他有力的心跳,登時面熱耳赤,輕輕一掙,想要擺脫他的懷抱,奈何他抱得極緊,仿佛害怕一個松手,會就此失去了她一般。
越兩日,就有宮使到賈府傳訊,驟聞噩耗,阖府上下一片悲痛,而賈赦、賈琏等人,在悲痛之外,更添了恐懼之心,唯恐賈妃大樹一倒,禍事就會接踵而來,只不敢再賈母、賈政跟前,透漏半點兒行跡。
賈母果然扛不住,當天就支持不住病倒了,王夫人更是呼天搶地,幾番哭死過去。
王熙鳳自小産之後,就落了下紅之症,也是時好時壞,這段時日又更厲害了些,偏又遇上這樣的大事,強自撐着忙碌照應了幾天,終于也卧床不起了。
一大家子能拿主意的人連番倒下,沒奈何只得照先前的做法,讓李纨與探春暫且理事,即便如此,還是左右支绌,時常有照顧不周全的地方。
寶釵懷孕日久,行動不便,所需之物也漸漸多而繁雜,偶爾莺兒或是麝月去要東西,一時不得,不免回來抱怨,說二奶奶正懷着身孕,任是委屈了誰,也不該委屈了她。
好在寶釵很識大體,知道家中難處,嚴令本房婢仆,私下不得胡亂議論,各自簡省裁便,不到十分必需,盡量別去給大奶奶和三姑娘添麻煩。
只有寶玉,乍聽元春小産的消息,也哭了一陣,之後便一如往常,白天到學裏讀書,晚間在等下溫習,好像整個賈府,最最超然的人,就是他了。
這一日,襲人奉寶釵之命,前往探望王夫人,回來之後滿面憂容,說是太太十分不好,一整日水米不進,才剛好容易吃幾口稀粥,結果又是一陣痛哭,都給吐了個幹淨。
寶釵憂慮不已,好容易等寶玉下了學,忙要他和自己一道去王夫人那裏。
寶玉無可不無可,跟随了寶釵,來到王夫人居住的正房,賈政猶未回府,這幾日他為了方便等宮裏的消息,都在工部值房呆到很晚。
王夫人正直着紅腫的雙眼,歪在床上,床頭侍立着丫鬟彩雲,才把地上收拾幹淨了,待要給王夫人揉胸順氣,她又不肯,只得在一旁幹站着,徒然着急。
見寶玉夫婦進來,彩雲仿佛逢了救星,一時失了儀态,脫口就叫:“寶二爺,二奶奶!”
王夫人聽見是寶玉夫婦來了,衰敗不堪的精神,總算注入了一股子氣力,掙紮着就要坐起來,被寶釵搶先一步到床邊,輕輕按住肩膀,柔聲勸阻:“太太快別起來,躺着說話就好。”
王夫人見狀更急,連聲說:“我的兒,你才快別這樣,你有孕在身,走一步都要分外小心才是,娘娘已是那樣了,你若再有個長短,我,我……”
數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只拉了寶釵的手,默默流淚。
彩雲忙搬來凳子,讓寶釵靠近床邊坐了,後者又招手讓寶玉過來,在床前相陪,自己則不住的拿話寬慰王夫人,說是娘娘吉人天相,不日必定鳳體安康,倒是太太更要珍重自己才是。
王夫人聽得心頭溫暖,總算收了眼淚,将寶釵的手握得更緊,又伸手拉了寶玉過來。
“好孩子,我白忙碌了大半生,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你們兩個了,你們若是真懂事,一個就該保重身子,将來生下一兒半女,也算是我和老爺的依靠。另一個更要好好用功,好歹掙一個功名出來,先不說光耀祖宗,也不愧對了這樣好的一個媳婦兒。”
寶釵有些羞赧,只得讪讪得應是,又給寶玉使了個眼色,讓他好歹說幾句讓王夫人寬心的話。
沒想到寶玉只淡淡一笑,沒頭沒腦地說:“世間人事,合久必分,盛極必衰,總有個聚散枯榮,多得是天不從人願,太太眼前珍重便是,又何必強求得那樣遙遠?”
寶釵大驚,寶玉久不做此語,為何突然又說起這樣的“瘋話”?
這讓她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慌張,莫非這只是開始,還有什麽更加不祥的事要發生?
王夫人望着寶玉,形容慘淡的搖頭嘆息:“唉,你這孩兒,莫不是為了你大姐姐的事,又傷心得犯傻了?”
☆、82晉江文學城首發
從榮國府傳來賈母病倒的消息,黛玉自是萬分心焦,好在水溶通情達理,主動讓她回賈府探望外祖母。
賈母本為了元春小産之事,日夜流淚,既牽念遠在深宮的元春,又為寧榮兩府的将來,憂心不已。
忽然北靜王府的家人來報,說是隔日王妃就要歸省,總算是遭逢不幸之後的一樁喜事,賈母老懷略開,病情也見好轉。
黛玉見了賈母,果然比之先前,又衰老消瘦了不少,祖孫兩下裏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賈母見外孫女兒自出閣之後,兩回歸來,都是越發的見風采,往日病态也一掃而空,悲傷之餘也十分寬慰,挽了黛玉的手,反複叮咛她要和北靜王相敬相愛,凡事須以夫家為重,不用總牽挂着她這一頭。
從賈母住處出來,黛玉跟着去探望了邢夫人和王夫人,而鳳姐和寶釵那邊,都各自派了人來,一個說琏二奶奶正病着,另一個說寶二奶奶身子重,不方便,都不能前來拜見,還請王妃恕罪。
黛玉心下明了,這二人對自己都有些心結,相見之下只怕徒增尴尬,也就順水推舟地分別安撫幾句,又過來陪賈母用了晚飯,方才返回王府。
大半日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