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叔最好了
沈二公館是一座三層小樓,樓頂天臺十分平坦,四周裝有矮矮的雕花欄杆。沈子淳獨自蜷縮着蹲在角落處,身上只穿着一套緊巴巴的單薄西裝,在大雪天裏凍得瑟瑟發抖。
沈嘉禮帶着他那六神無主的二侄女站在樓下,仰頭對着上方大喊:“子淳,下來!”
沈子淳抱着腦袋,一言不發。
沈嘉禮一甩袖子,不耐煩的吼道:“你他媽的小兔崽子,連三叔的話都不聽了?馬上給我滾下來!”
二小姐像個貓似的,“喵”的一聲就哭出來了,又拉着沈嘉禮的袖子細聲細氣道:“三叔你別罵大哥了,爸這一天都沒饒了他,說的那些話,難聽的都沒法提,大哥要氣死了。”
沈嘉禮嘆息一聲,邁步走入樓中,從內部上樓,一路跑去了天臺。頂着寒風走到沈子淳身邊,他見這孩子藏起了埋頭一張臉孔,裸露出的手背手腕全凍得紫裏蒿青,可見是十分受苦,心中便複又憐憫起來,蹲下身去拍他後背:“子淳,好啦,三叔來了,你爸爸不說人話,你跟三叔走。”
沈子淳這才劇烈的哽咽了一聲,擡起一張涕淚橫流的紅臉:“三叔,我……不是的……”
沈嘉禮想要把沈子淳帶回樓內,然而沈子淳賴在地上就是不肯起,說自己“不想再見到爸爸,今天凍死在這裏,早死早托生”。
沈嘉禮一聽就知道這是幼稚氣話,自然不放在心上,對待沈子淳是連哄帶吓,生拉硬拽。哪知沈子淳這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正是活驢一般,又是個天生的大個子,耍起賴來也不是好對付的。沈嘉禮将他擺弄了許久,又冷又累,最後氣的直起腰來,照着他那屁股狠踢了一腳:“混蛋崽子,再不起來,三叔也不管你了!”
沈子淳被他踢了個大馬趴,滾了一身的雪。
沈嘉禮像牽驢似的,終于把沈子淳牽離了天臺。沈子淳一路扒着門框,哭哭咧咧的哀求道:“三叔,我不回去,我不想再看見他。”
沈嘉禮停住腳步,轉身拍了拍他身上的殘雪,又用溫熱的手掌捂了捂他那冰冷的耳朵:“他是你老子,他就是那個樣子,難道你是剛知道嗎?行了,也別說那些再見不再見的傻話了,你跟三叔走,到三叔那裏住兩天,等到這股子火氣過去了,再回來!”
沈子淳當然不想真的去凍死,聽了這話,也就哽咽着答應了下來,又說:“三叔,那我跟媽說一聲,然後咱們直接走吧!”
沈子淳和他那繼母打了招呼,然後穿上一件頗為漂亮但很不禦寒的薄呢子大衣,低着頭和沈嘉禮出門上了汽車。叔侄二人并肩坐在後排位子上,沈嘉禮伸手撚了撚對方那衣角,口中問道:“光想着俏皮,不怕凍出病來?”
沈子淳悶聲悶氣的答道:“皮袍子讓爸爸夏天拿去當了。”
沈嘉禮知道這是個好孩子,攤上那樣一個親爹,娘又是後來的,兩頭不靠,故而感到頗為心疼。擡手解開褂子排扣,他随即摟過沈子淳,讓他把半邊身體靠進自己懷中。沈子淳把手插進褂子裏,摟住三叔的腰,在隐約的暖意中得到了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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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到了家,沈嘉禮先打發沈子淳去洗了個熱水澡,又找來一身幹淨衣裳給他換上。沈子淳近來那成長的速度堪稱驚人,已經有了高出沈嘉禮的苗頭;如今穿着他三叔的日常衣服,倒也舒适合身。垂頭喪氣的吃了一頓有湯有水的熱飯,他盤腿坐在三叔的床上,老老實實的講述了自己這一段奇遇記。
原來他所在的學校中,很有一些不大上進的纨绔子弟,勾搭連環的就引來了那位師長的妹子。該妹子看上沈子淳生的好,而且身材高挑,遠不是個小孩子的體格,不禁芳心暗許,使出許多手段來籠絡他。沈子淳沒經過這個,又貪戀着人家的好吃好喝,所以竟也不甚拒絕。最後那妹子的确是給了他五十塊錢,不過他并沒有浪費,而是把那錢給了二妹,讓二妹拿去做校服穿了——二妹上的是一家昂貴女校,同學女友都有體面的校服穿,就她沒有,她嘀嘀咕咕的一直眼饞,可是家裏硬是拿不出這麽一筆錢來。
沈嘉禮也坐到了床邊,詢問他道:“你說實話,她一共給了你多少好處?”
沈子淳想了想:“她……她請我看了兩場電影,吃了三次西餐,在公園吃過一次冰淇淋,還有那五十塊錢,沒了。”
沈嘉禮向他靠近了一點,遲疑着低聲說道:“子淳,你和她到底有沒有……你知道我的意思……”
沈子淳眨巴着大眼睛,好像是有些不明所以。
沈嘉禮發現這也不是個措辭的事情,越婉轉越容易造成誤會,索性開誠布公的發問:“你們有沒有開房間上過床?”
沈子淳那臉“唰”的一下就紅透了:“沒有……”他在極度的難為情中低下頭,喃喃的答道:“那天她說要帶我去旅館,在車上親了我一下,我心裏害怕,就推開車門跑了。”
“親了哪裏?”
沈子淳擡手一戳自己的臉蛋:“這裏。”
沈嘉禮聽了這話,忽然笑了,又擡手在他頭上胡嚕了一把:“傻小子,這沒什麽的。你爸爸看到女人就走不動步,你怎麽一點也沒有遺傳到?不過你犯不上和那種女人鬼混,她們只是玩弄男子的感情,你年齡還小,正是個上進的時候,怎能把光陰浪費在這樣無意義的事情上?過兩天三叔再給你點錢,等你見到了那個女人,把錢還她,從此一刀兩斷也就是了。”
沈子淳一聽這話,感激的快要痛哭出來——自從此事鬧穿之後,沈嘉義就像撿了大樂子一般,不做半點正面的教誨,只是一味的諷刺他是個小白臉兒,年紀小小的就開始吃軟飯,後來連“面首”一類的詞語都湧現出來,讓他羞愧的恨不能與父親同歸于盡。說來說去,還是三叔最好了!
沈子淳近兩天身心受盡折磨,如今吃飽喝足心情輕松,便脫了外衣展開棉被,躺下想要睡上一覺。沈嘉禮那床單被褥都十分潔淨,透着一股子溫暖幹燥的芬芳氣息——沈嘉義也是個香噴噴的男人,不過那香氣背後躲藏着生發油、鴉片煙以及雪花膏,成分十分複雜,并且還混合着一點兒汗味,大概是因為不勤洗澡的緣故。
沈子淳在滿室陽光中,很惬意的伸展了身體。沈嘉禮坐在床邊,正是要走不走的時候,忽然看到這賢侄從棉被下面蹬出一只薄薄的大腳丫子——沈子淳現在光長個子不長肉,瘦的可憐,腳踝處完全是一層薄皮包了骨頭,腳可是不小,腳背上還有一處凍瘡。
沈嘉禮在他那腳上摸了一把:“怎麽凍成了這樣子?”
沈子淳不好意思了,将兩條腿向上縮回被窩中:“爸爸說煤貴,今年冬天不燒暖氣了。他那屋裏倒是總有個小洋爐子,我們就只有晚上睡覺時才能灌個熱水袋。”
沈嘉禮恨了一聲,由着性子胡亂罵道:“真他媽不是人養的,有錢換新汽車,沒錢買煤。”
沈嘉禮扔下侄子,自去出門忙碌,又到花旗銀行,存下一大筆款子。他現在也沒什麽可傲人的地方,就是資産頗豐。他想自己是萬萬不能窮的,自己一旦窮了,連沈嘉義都不如——沈嘉義畢竟還有個人樣子擺在那裏,而他自覺着挺矮,好像放在哪裏都不大合适。
在回家的路上,他無所事事,又想起了段至誠——段至誠真是連着好幾天都沒露面了。
先前他和沈子靖相好之時,因為對方總是擺着一張苦大仇深的面孔,導致他知難而退,十天半月的親熱一次,也很知足;然而自從和段至誠情投意合之後,他就像那老饕一般越吃越饞,三天兩頭的想那一樁好事,偏偏本事又不大,竟會時常被段至誠幹的讨饒。
坐在車中嘆息了幾聲,他無計可施,決定還是再等一等。若是過兩天還沒有消息,那他再往段宅打個電話過去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