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廣夏州地廣人稀,是有名的亂州。
何為“亂”呢?
便是有些三不管的意思了。
在廣夏州随處能夠看到妖魔的身影,只要他們不作亂,那便不會喊打喊殺。
可不代表一直都能安然無恙,畢竟總歸有些摩擦,也總會出現亂子。
謝忱山踱步在街道上,甚至有那潑辣嬌媚的女子朝他說笑,沖着他懷裏丢了張香帕。只不過還未到佛修懷裏,就被魔尊一把子抓住了。
那潑辣女子也不在意,與姊妹笑作一團。
待他們一行三人離開後,好姊妹才問她怎今日瞎了眼,不去逗弄那些好看的郎君,反而瞧上一個灰撲撲的僧人。
那女子裸露着酥.胸,正挨着好姊妹說話,那雙嬌軟的手纏上她的脖頸,笑眯眯地說道:“有那樣一雙眼睛,你信不信那層皮子底下其實藏着一張令人驚豔的面容?好男兒确實不少見,可萬中無一的,可就寥寥無幾了。”
漸行漸遠的三道身影中,最矮的那個忍不住探頭探腦。
“大師,您有易容?”
金丹期的修者,那耳聰目明,就算是百裏開外的聲音,想要聽,那自然也是聽得清楚的。
趙客松自然是聽到了那兩位娘子的對話,那心中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謝忱山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很好奇?”
趙客松嘿嘿笑道:“皮肉骨相對我們來說好像也并無大用,不過好奇,那确實是有些的。”
謝忱山倒也沒有隐瞞,坦然說道:“不錯,現在這面容乃是僞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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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客松沒有得寸進尺,得了答案也沒有繼續再問。
盡管他們這一行人中有着世人感官甚好的僧人打扮,可因為趙客松的肩膀上停着一只呆呆愣愣的鸮,大多數人只是遠遠看了幾眼,就忍不住遠離。
說到鸮,趙客松也有過好奇。
“世人說鸮是報喪鳥,可是這呆娃都不曾叫過,要如何報喪?”
說這話的時候,趙客松正翻來覆去地查看着這小東西的翅膀,別說是叫了,這只鸮就連飛也沒怎麽飛過。
大多數是踩着趙客松的肩膀,或是窩在他的懷裏睡覺。
再不濟就把趙客松的腦袋當成鳥窩。
着實氣人。
趙客松當真是看不出半點所謂的通人性來,只想打鸮。
謝忱山那時看了那只鸮一眼,含笑說道:“畢竟是從觀心鏡內帶出來的生靈,總不是那般不濟。時候未到罷。”
趙客松抱着這只時候未到的傻鳥,只覺得它就只有一個優點。
能幹飯。
夠貪吃。
至少在這個時候,顯得頗有活力。
這般想着的時候,抱在懷裏的鸮冷不丁展翅,從懷裏猛撲了出去。
趙客松:?
他甚至來不及想,就循着鸮離開的方向追去。
謝忱山斂眉,淡笑着搖了搖頭。
魔尊走在謝忱山的身旁。
相比較從前,現在甚少會有下意識避開魔尊的情況,似乎是那種瑰麗奇異的感覺被稍稍收斂之後,便只餘下一個偏于陰郁蒼白的外表。
這般性格的人也不是沒有,頂多是路過的時候因為好看的面容多多看上兩眼,卻也不至于會排斥遠離。
謝忱山道:“可覺得煩悶?”
這些天來都是在趕路,要麽便是謝忱山在指點趙客松的修行,細細想來确實有些無聊。
被問到的魔尊認真思索起來,就仿佛這是什麽重大的難題。
片刻後,才慢吞吞說道:“是什麽?”
他不懂這情緒。
謝忱山便漫不經心地笑起來,道:“是日後會知道的事情。”
情緒于魔尊而言,許是淺淺的一層,那池子中只鋪着高興歡悅,卻還未有其他的情緒。又或者說,魔尊還從未品嘗過那樣的感覺。
只有好的,也未必是純粹的好事。
可若是要體會不好的情緒,那自然是要經歷過不好的事情。
總歸是兩難的事情。
謝忱山挑眉,望向街道的盡頭。
趙客松去追鸮的時間,似乎有些久了。
…
趙客松一路往北,好不容易把那只炭球給抓住時,忍不住拎着它的翅膀晃了兩下。
“尋常說你不動彈,就當真是不動彈。這一眨眼倒是亂飛,若是丢了你,就你這般的飯桶,也不知道哪個愛要了你去!”
盡管知道這是一只不會說話的鳥獸,可這般青睐他的生物着實是少有。趙客松心中也不免感到歡喜,不然也不至于總是抱着它,私下同鸮說說話。
“真是呆子,抱着只鸮以為多寶貴呢。”
一道漫不經意的笑聲響起來,緊接着便是嘲弄的話語。
趙客松猛地一轉身,看到了牆頭和樹上,各坐着個相貌奇特的青年。
說他們相貌奇特,也并非是他們長相醜陋,相反的這臉蛋是一個賽一個好看漂亮。有種精致絕倫的美感,仿佛需要保護起來的玉石,然他們從鬓發到下颚處都有着細細密密的鱗片,一瞧便不是人族會有的異樣。
“妖族?”
趙客松的眼神沉了下來。
那兩個妖族青年就仿佛看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起來,驟然揚開的扇子半遮住他們的面容,卻說着輕佻的話:“瞧瞧這傻孩子的模樣,還對我們心生怨怼了呢。”
“嘻嘻,他蠢。”
“确實是蠢,那鸮類,天生便喜歡不幸之人不幸之事,被這般生靈鐘愛上,可萬不是什麽好事。”
“只有呆子,才巴巴美着呢。”
他們倆一人一句,就把趙客松給埋汰得體無完膚。
趙客松抱着鸮的力氣緊了緊,沉聲說道:“我與兩位并不認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就莫要擋在我離開的路上。”
他并沒有因為被這兩人的話給勾起火氣,便沖昏了腦袋。
這兩個妖族莫名其妙出現,話裏話外都是在嘲諷着他,看似沒有殺意,卻正巧擋在趙客松離開的路徑上,無形之中攔住了所有的去路。
而且……
這般舉止,分明是在等待着他出手。
趙客松現在已經是金丹前期,在謝忱山的教導下,還是有些看家本領在身的。盡管實戰的經驗并不充足,可是在華光寺的時候着實是被寺中師兄弟給教訓得夠嗆。
這多少也是給鍛煉出來了。
如此,趙客松反而更加不能夠輕舉妄動。
“仇嘛,倒是沒有。別個的緣由,倒還是有些。”
那長相更為豔麗的妖族挑着眉,眨眼間出現在趙客松的面前,長長尖銳的指尖勾起了他的頭發。
好快!
趙客松在那縷頭發給勾起的時候,才有些慢半拍地暴退開來。
實戰經驗不足。
他在心裏埋怨着自己,面上卻是不顯,淡定地說道:“我最近去過的地方,也就那麽寥寥幾個,這略略盤算,能值得被看上一眼的,似乎也就只有我在洗心派出現過的事情。難不成,你們是為了觀心鏡而來?”
“哈哈,好小子,這腦子轉得倒是挺快的。”
剩下那個交叉着腿坐在樹上的妖族笑眯眯地說道:“不巧,我們的速度,也是挺快的。”
這兩個妖族其實沒有他們面上那麽從容。
他們是知道無燈的厲害,想要在無燈禿驢的眼皮子底下偷人,那速度只能更快,免得被追了上來,那可是吃力不讨好。
“莫要廢話了!不曉得便是廢話越多,越容易出事嗎?已經能動手了!”
那相貌更豔麗些的妖族不耐煩了,已然和趙客松打在一處。
在這小小的街道中,數道靈光暴起,時而交錯時而沖擊,端得是異常激烈。
趙客松漸漸落在下風。
兩個金丹期來抓一個趙客松,那還是綽綽有餘的。
不知為何,已經到了心中這狀況,可是趙客松卻沒有半點絕望的念頭。他拼盡全力也不讓自己失手,卻還是漸漸受傷,可在劇痛之餘,他卻莫名堅定他不會出事。
“練得不錯。”
趙客松心頭一松。
是了。
這便是他能夠堅持下去的原因。
謝忱山立足于方才那兩只妖修坐過的樹梢上,笑眯眯地看着這場亂鬥,還不忘點評兩句:“牧之,你起手太急躁了些,過于浪費你的靈力了。”
“是。”
趙客松高聲應道。
一見無燈出現,那兩個妖修立刻生出了逃離的心思。
只見他們對視一眼,齊齊沖着趙客松拍了過去。
趙客松大駭,身上蕩開光盾擋住這道襲擊。那般強勁的力道,定然是會受傷的!
他不得不有這個心理準備。
可原以為這般的力道定然會受傷,可那襲擊來的黑光卻幾乎不存,在穿透了光盾後卻輕飄飄的消失了。
是虛幻一招!
賭得就是在聲勢浩大之下,謝忱山可能會返身回去救人。
他們兩個卻在這道襲擊之後猛然逃竄,試圖逃離這裏。
“貧僧,謝過兩位對小友的指點。”
清冷薄涼的嗓音在他們的耳畔響起。
帶着淡淡的輕笑。
這場景便如同之前他們同趙客松搭話一般,就仿佛是同樣的情景再一次出現。
可情勢赫然逆轉!
他們最後的印象,那朝他們飛過來的那串冰涼佛珠。
謝忱山把他們都收進佛串中,這才回身看着驚甫未定的趙客松,淡淡說道:“還能被他們的虛幻一招給吓到,看來這眼力還是得再練練。”
趙客松撓了撓頭,那頭鸮在高高飛起之後,又落在了他的腦袋上。
“大師,他們好像是為了……”
“洗心派的事情。”
謝忱山道。
趙客松微愣,然後用力地點頭:“是,雖然他們沒有直接承認。”
謝忱山平靜地說道:“魔尊說,在他們的身上感覺到了在觀心鏡中曾吃過的同樣的味道。”這句話聽起來有點亂,趙客松仔細在心裏念了好幾次才微微瞪大了眼。
“難道他們也在觀心鏡中出現過?”
謝忱山搖頭。
他看着正在遠處慢吞吞踱步的魔尊,若有所思地說道:“魔尊曾在觀心鏡中吞噬過一個假借他人身軀混進去觀心鏡的修者。他手底下帶了一批金丹元嬰的修者一同入的鏡子,在他們身上,有和這兩個妖修同樣的味道。”
趙客松是壓根不知道觀心鏡中發生的大部分事情,故而聽得有些入神。
“所以,這兩個妖修也是被同樣的人給命令操控着嗎?”
謝忱山淡笑着說道:“或許不是人呢。”
趙客松這心情一放松下來,這才感覺到身上幾處傷口的疼痛。
謝忱山随手抛出來一瓶丹藥,道:“吃下後,會有些疼。不過見效快。”
趙客松不疑有他立刻就接了過來,一口悶下去。
慘叫連連。
就連魔尊的視線也移了過來。
趙客松疼得整個人在地上蹦跶,若不是還要形象都差點在地裏滾幾圈了。可是在劇烈的疼痛之後,方才幾處灼燒的楚痛卻也在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趙客松麻了。
他覺得渾身上下整身經脈也都麻木了。
魔尊道:“他,出事?”
謝忱山淡定地說道:“他吃藥呢,無事。”
趙客松癱在地上決定不起來了。
鸮一個沖勁砸在他的胸膛。
趙客松:……死了算了。
謝忱山笑着搖頭,淡笑着說道:“以你的性子,不會主動與他們起争端,怎麽會打起來。把方才的事情同我說一遍。”
趙客松有氣無力地把剛才的事情給複述了一遍。
謝忱山了然。
“我之前與你說過廣夏州的一些習俗,可還記得?”
趙客松點頭:“這裏地廣人稀,人妖魔三者都有可能出現。只要不作亂,就算是妖魔也能夠平安無事。”
“不錯。”
謝忱山道:“所以州內有一道默認的規則。這裏畢竟是人族所在的聚集地,可若是人族率先出手,妖魔反抗的時候,不會遭受懲罰。”
趙客松坐起身來。
“還真是有些奇怪的規則,可是我方才并沒有對他們出手,他們又怎麽敢主動對我下手呢?”
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還記得那妖族曾經說過的話。
“可以動手了。”
謝忱山把他給拉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在他靠近你的時候,你卻主動退讓了。那其實就已經是一個主動的信號。”
趙客松:?
“這好生過分!”
“他們只不過是懂得利用規則罷了。”
謝忱山平靜說道。
“不過他們為什麽會想到來抓你?在觀心鏡之中,你與我們彙合的時候,他所附身的身體已經被魔尊給吞噬了,按理來說不應該才對。”
佛修宛如自言自語,清冷的聲線慢慢響起。
只不過他們應當是沖着魔尊之前吞吃下去的那道光源而來。那道存在于觀心鏡之中不知多少年,飽受觊觎,最終差點被奪取的東西。
有趣。
謝忱山看着那串佛珠。
佛珠那兩位妖修,已然渾渾噩噩,仿佛沒有任何的神智。
這不過是一個試探。
大道萬千,總會留有痕跡。
就算是謝忱山,那也是不例外。
修為高超者,想要推算出他的位置,有些時候并不難。
就更別說是趙客松這樣的修為了。
“魔尊。”謝忱山驀然說道,眉宇舒展,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給我。”
他沖着魔尊伸出了手。
魔尊試探着把自己的手也搭上了佛修的手。
冰涼冰涼的。
佛修握住了那只手,然後說道:“是觸須。”
魔尊悟了。
他掰斷了兩根觸須交給了謝忱山。
趙客松:??
他在旁邊看得渾身發麻,甚至不知道該先遮住自己的眼睛,還是該先捂住自己的嘴巴。
這種畫面哪怕看上千百次也沒法習慣。
真不知道大師究竟是怎樣适應的。
謝忱山把那小段觸須卷吧卷吧塞進了袖子裏,然後捏着剩下的那小團看向趙客松。
趙客松渾身哆嗦了一下,抱着鸮飛快逃離,慘叫道:“大師,我就不用了!!”這讓他看着就已經受不了了,怎麽可能還把那樣的東西塞在身上,那豈不是要了命?!
…
“斷了?”
“斷了。”
“麻煩了?”
“麻煩了。”
妖界之中,鬼覺莫測的雲霧裏,長着一顆奇形怪狀的古樹。
這棵古樹上并沒有樹葉,只有扭曲盤結的枝幹,每一根枝幹的盡頭都挂着一個仿佛人面般的東西。他們或是喜悅,或是憤怒,或是痛苦,種種情緒,在每一道不同的面容上顯露着。裂開的嘴巴長着森白的牙齒,利齒摩擦之中,還說着話。
重重疊疊,依次響起。
“真是麻煩。”
一只長相奇怪的雲獸探出腦袋,從這顆奇形怪狀的古樹上,然後化為了半人形。
自從他附身的容器被魔尊給毀掉之後,附着在那之上的魂魄也受到了損傷,在逃回妖界後,他花費了大半年的時間休養,卻仍有不足。
他栖息的這棵古樹擁有着神奇的能力。
倘若給予了足夠的獻祭,便能推演萬物萬事,給予的獻祭越多,便越能知道足夠多的事情。
他便是靠着這古怪的靈物,得知了許多世人無法清楚的隐情。
比如,他不确定魔尊和無燈究竟是什麽關系,可他卻知道他們之間或許有着無形的牽扯。
他是無法尋到魔尊的。
可他知道魔尊有可能會跟在無燈的身旁。
那只要找無燈,就相當于有可能找到了魔尊,之前幾次無名的窺探,他就是這樣悄然尋到了魔尊的蹤跡。
可是這一回他再怎麽樣探索,卻始終無法知道無燈的位置在那裏。
“無燈果然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蒙騙過去的。”
他感覺到他又有兩具控制的身體失去了聯系。
不過沒有關系,還有時間。
那東西不是那麽随便就能夠被煉化的。
他對那個東西勢在必得,哪怕已經被魔尊所奪取了,他也不會輕易放棄。
畢竟世人皆不知道,天門堵塞,已成定局。
而那東西便是最後的登天可能了!
…
謝忱山不留廢物。
當那佛珠中的兩個妖修已經失去了用處,他便渾不在意的把他們徹底抹殺了。
在這個時候他總是兇殘得有些可怕。
趙客松卻是不害怕的。
在他來看,大師這樣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大師,我們為什麽來廣夏州?”
趙客松有些好奇地問道。
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廣夏州的修仙居所暫住。其實這在趙客松看起來,有些荒謬有趣。他們這一行人中可還混着一頭徹頭徹尾的魔族,卻這樣大咧咧地住進了修仙居所,而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
“并沒有目的。”
無燈的回答,出乎意料。
謝忱山很随性地說道:“我并沒有決定要去哪裏,只不過是攤開了地圖,然後随意指了一個地方。既然點到了廣夏州,那便來這裏看看罷了。”
趙客松現在體會到了那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他原本以為這一次出門乃是仗劍走天下,肆意灑脫,跌宕起伏的浪蕩生涯!
這與他的預期可太過不符了。
謝忱山含笑說道:“今日與那兩個妖修的對弈,還不夠跌宕起伏嗎?”
趙客松嘟哝着說道:“這種跌宕起伏我可不要。”
只不過說着說着,他突然發現又失去了魔尊的身影。
奇怪。
最近似乎經常有這樣的時候,原本上一刻還能看到魔尊的影子,可是下一刻人就消失不見了,這總給他一種恍惚的錯覺,魔尊似乎是隐身着的。
“在找什麽?”
大師這麽問着。
趙客松就有些困擾地摸了摸腦袋,奇怪地說道:“大師,魔尊去哪兒了?”
謝忱山笑眯眯地朝着他的身後指了一下:“不就在那裏嗎?”
趙客松猛地回頭,就看到那頭蒼白俊美的魔物站在牆角,正直愣愣地看着他們這邊的方向。
他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
奇怪。
他的心裏似乎有個地方一直在叫嚣着同樣的話語。
奇怪,真是奇怪……到底是哪裏奇怪呢?
在他的袖子裏,那團屬于魔尊的黑霧搖動了一下,又安靜了下來。
謝忱山看似不經意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下的影子。
那沉沉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扭動了一下。
探出了半根觸須。
謝忱山在那觸須剛冒頭的時候,就面不改色地一腳踩了下去。
于是那根觸須就委委屈屈收了起來。
雖謝忱山選擇廣夏州,不過是為了帶魔尊來體會一下特殊的風土人情,倒也真的是沒有什麽大事。可他不去找事情,事情卻往往總是會找上門來。
他們在廣夏州待了數月。
謝忱山帶着一人一魔,把這裏許多奇特的地方都走了個大半。這州與別處不同,因為對妖魔的接納程度要高些,所以偶爾也能見到會有這三族互相結合的例子,盡管哪怕是在廣夏州,這樣的事情也是少有罕見,可到底還是會有的。
所以這裏的婚宴,也與別處的不同,不是在白日,也不是在黃昏,卻是在午夜。
凡是跨越種族結合在一處的婚禮,都會選擇在這個特殊的時候結締良緣。而選擇在這個時辰舉辦,也是為了昭告那些對此有所排斥的人。
有喜夜行,莫要近身。
相對應的,這些在大半夜舉行的婚事,并不排斥任何一個有興趣的“人”參與其中。所以久而久之每一次廣夏州舉行這種特殊婚禮的時候,都被稱為異族的歡騰盛宴。
謝忱山便帶着他們參加了一場這樣特殊的婚禮。
漆黑的天幕之下,挂着紅彤彤的燈籠。
而這樣的燈籠路,有十二條,照亮了幾乎街道上的每一處。大部分的房屋都是漆黑的,并不亮着燈,而有小部分卻是亮着燈敞着門,門戶之中,不斷有身影走出來,融入到了那條紅通通的街道之中。
他們都戴着面具。
或是白紙做的,或是木質,也有的只是草草用布蓋住了臉。
不分是人,是妖,還是魔。
影影憧憧,交互交疊。
暗影滋生之處,喜樂奏起,歡騰之中,透着幾分陰森。
這一回,乃是人族,與魔族的喜事。
所以才是紅色。
正好是人族與魔族都喜歡的色調。
謝忱山帶着魔尊與趙客松踏入這道紅色的洪流之中的時候,婚禮已經開始舉行了。新娘是人族,新郎魔族,他們分別站在兩頭,那模樣,不知是在夫妻對拜,還是在等候着祭拜天地。
紅通通的蓋頭。
蒼白的衣袖。
魔族喜悅地看着對面,那是他待嫁的姑娘。
只要他們磕過頭,拜過天地,那就是喜結良緣了。
新娘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極其冰涼。
那不同往日的觸感讓魔族有那麽一瞬的困惑。
只是來不及。
在身體做出應對的同時,有一根削尖的佛杖狠狠地貫穿了他的心口。
那佛杖似乎對魔族有着強大的牽制,哪怕是一個沒有任何力量的人族,都能夠輕易地拿着它貫穿一個修為強大的魔族的心口。
那力氣之大,用勁之狠,無不能看得出那人對于魔族的痛恨。
蓋頭随着動作飄然落下。
在那蓋頭之下,的的确确是原來的那位新娘。
只不過她面色青白,宛如鬼魅,握着佛杖的手滋滋作響,仿佛是在烤肉一般灼燒着。可她卻好像半點都沒有感覺到痛苦,在意識到佛杖真的能夠對魔族産生傷害的同時,她瘋狂地握着那根魔杖,一次又一次的穿刺着魔族的身體。
驟然事變,參與婚宴的“人”或是呆愣,或是冷漠旁觀,或是慘叫,或是逃跑,如此種種百象,皆有不同。
新娘的家人們都是平凡的人族,他們甚至不清楚自家姑娘怎會變得如此。
而魔族……
魔族并不是什麽看重親情的種族。
在成年之後,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與父母在相見,所以這一次的婚宴,魔族并沒有親人參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族的力氣幾乎拗斷了新娘的手腕,她卻趴在他身上仰天大笑,笑得燦爛恣意。
“我的好姑娘……”
潑辣妩媚的女子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可是給你報仇啦。”
謝忱山踏過那片慌亂的洪流,慢慢地走到了高臺之上。那紅蠟燭仍然在流着,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那龍燭燃燒的速度遠遠比鳳燭還要快。
可是那鳳燭,也同樣慢慢要走到盡頭了。
只不過速度更慢些,又更慢了一些。
謝忱山蹲下身來,把那根插在魔族心口的佛杖給拔了出來。
“哦唔……”
那魔族似乎還發出了一聲痛呼聲。
讓那原本還在哈哈大笑的女子驀然住了口,幽幽低頭看了過來。
謝忱山道:“魔族的要害,不似人族,并非一定要紮穿心口才能死。”
佛修清冷的嗓音在幽暗的午夜響起。
他把那根佛杖重新塞在了新娘的手中,然後握緊她的手,指着魔族身上的某一個部位,平靜說道:“你尋到的這根佛杖,很好。剛好能夠克制住他所有的力量——”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握着新娘的手,用力貫穿在了那個地方。
撕裂的痛苦再一次席卷了那魔族,可是遠比之前要痛,遠比之前更為劇烈,死亡的氣息冰冷地竄了上來,讓他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徹底被拖入了幽冥。
魔族死後,身體會四散成魔氣。
只不過謝忱山在這裏,自然不會眼睜睜看着這樣的事情發生。
那魔族潰散出來的魔氣還沒有逃竄開來,就已經立刻被手腕上的佛珠給悉數吸收了。盡管吞吃了那麽多的魔氣,可他那串佛珠卻依舊散發着瑩瑩白光,仿佛并沒有任何影響。
“是你,啊……”
那新娘仿佛在這個時候才看清楚了佛修的面容。
謝忱山平靜地看着她的臉,那青白之色更快地爬上她的臉,仿佛鬼魅一般。她的家人遠遠站在後頭,想要近身,卻又因為她那鬼怪般的模樣而不敢靠近。
“她,要死了。”
從謝忱山身後的影子中,傳來了一句沉沉地,仿佛裹在水霧之中的聲音。
讓剛剛擠過來靠近的趙客松驚得叫了一聲。
長久以來的陰影居然變成了現實。
魔尊居然真的一直藏身在謝忱山的影子裏!!
趙客松頭皮發麻,忍不住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生怕這裏頭也藏着個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要是有朝一日他的影子突然莫名其妙的伸出一只手來抓住他的腿,趙客松可能要慘叫着砍斷自己的腳了。
“不錯,我是要死了。”
盡管青白之色已經爬滿了新娘的面容,可仍舊能看得出那是一位極其妩媚好看的女子。
她輕聲說道:“我已經用我往後的歲數與這身體,和無妄婆換了這根佛杖。”
無妄婆,是廣夏州一直有的傳說。
傳說那是一位能庇護可憐女子的神婆,只要在午夜時分在屋角祈求,念叨着請求的咒語,就有可能請來無妄婆。
能和無妄婆做交易的,只會是女子。
而交易既然稱之為交易,那必然是雙方都需要互相有所得,也有所失。
新娘是鐵了心要殺了這魔族的。
她信手把有些散亂的頭發掩在耳後,平靜地笑起來。
“多謝大師,當初多有得罪了。”
謝忱山道:“如果你想活,也不是沒有法子。”
那娘子似乎是有些驚訝,她眉眼微彎笑起來,搖着頭說道:“這世間向來是有所得就必有所失,我已經同無妄婆做了交易,現在我得到我想要的結果,那自然也需要輪到我來償還這份交易的代價了。”
那魔族,在酒意之後,吃了她的好姊妹。
那不過是世間千萬種悲劇中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只不過是一個魔族吃了一個人族罷了。
就連奇聞趣談中,都不會有其一席之地。
太普通。
只是這樣的普通,對于這位小娘子來說,卻是塌了天的大事。
她們那麽要好親密,如同彼此的半身,是至交好友,是約好了往後的日子要一起過的姊妹。以後嫁人,要嫁在一處,生下來的娃娃,是不同的,便要約個娃娃親。
是相同的,便要做好姊妹,或是好兄弟。
如此長長久久,一同生活下去。
這樣美好的念頭被打碎的瞬間,便是連同靈魂都在痛苦不堪。
“大師,我都要死了。”那娘子笑起來,依稀帶着妩媚的美好,“便在我死前,讓我看看你是什麽模樣罷。這樣,待我去了下頭,我還能同她說道,說道……”
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謝忱山安靜地看着他,片刻之後,他擡手在面上抹了一下。
那瀕死的娘子勉強看到了那張面容,。
如驚鴻,如霜絕。
她忍不住勾動嘴角,在那最後輕輕笑了一下:“哈,我就說……我的目光,總是不會出錯的……”
她伏了下去。
趙客松的鼻子抽了抽。
不知道為何,就覺得眼前發酸。
這對那女子來說分明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好結局,可作為旁觀者,作為一個僅僅是片刻參與的看客,他的心中,卻不知為何充滿着同樣的憤怒。
或許是因為他也曾經有過那種屈辱,不甘,痛苦,絕望的時刻。
謝忱山蓋住了她的眼,淡淡嘆息了一聲。
他坐了下來。
在聒噪喧鬧的喜樂中,謝忱山念起了往生咒。
那喜樂其實是魔族此前的操控,那法術并沒有随着他的死亡而散去。那往生咒的聲音起初是小小的,平靜的,仿佛只在樂聲的間奏中響起。
随後便是宏大的,清亮的,如同天上來。
魔尊磨了磨牙。
那女子身上的氣息太重,太重。
如同之前在首飾鋪的那對小夫妻。
魔尊确實不清楚,為何偏生是這樣的人會勾起他濃濃的食欲。
可是太吵了。
魔尊從謝忱山身後的影子鑽了出來。
親眼看着那無形的影子變化的趙客松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這已經成為了他反射性的動作。
倒不是趙客松真的那麽厭惡,可是這種不是人能做到的舉動,又是與往常生活中息息相關的事情,真的不是那麽輕易就能夠接受得了的。
影子幾乎是在所有的種族一出生的時候就緊緊相随的。
如果在這樣親密無間的東西之中,還能夠這麽随意被人操控,那豈不是連睡覺都不安穩?!
哪怕做出這樣舉動的“人”不是魔尊,而是謝忱山。
趙客松也同樣無法控制住那種自身體本能散發的恐懼感。
那是最本能的危機與畏懼。
可是魔尊卻是無知無覺地顯露了身形。
他起初幻化的人形有些細長,長到那彎彎的背脊有些尖銳過頭,而後才慢慢修正到了原來的模樣,顯露出了那張俊美蒼白的面容。
在月光下,他那頭長發被編織成了無數的小辮子。
而小辮子與小辮子之中,又編成了一條大辮子,透着些許粗犷的美。
他站定在高臺上,先是安靜地看着佛修頌念往生咒的模樣。
魔尊自然不會喜歡任何一種散發着佛息的東西。
這似乎是天然就排斥着的。
可只要是謝忱山的東西,那自然是好的。
他冰涼地擡起頭,掃着周圍那些窺探的視線,不管是誰的,都在那猩紅的眼球中不自覺退縮。他們或許不知道這位突然出現的“人”究竟是誰,可是那種無名的威壓,卻讓他們不敢靠近。
只不過總會有人蠢蠢欲動。
那根佛杖,可是好東西!
哪怕是一個普通人族都能夠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