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理科廢
這個聲音,我不用回頭就知道“那個男人”又出現了。
雖然不知道他憑什麽大搖大擺地走進我們機構的辦公點,但反正,我連頭都沒敢回,只是悄悄地轉身面向自己工位上的筆記本電腦,繼續幹活。
自然得就好像剛才說話的人不是我。
辦公室裏突然走進一個不相關的人,附近幾個工位的同事卻反應不大,看來“那個男人”也不是第一次跑過來了。
不過據我觀察,我視野範圍內的幾個同事,還是多少擡頭看了兩眼。
有個設計小姐姐舉起手機,看似在自拍,但我知道她實際上開的是後置攝像頭。
“那個男人”倒是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在我背後聲音不大不小地說:“涵涵給我包煙,我煙抽完了。”
涵涵是應該恨他的,因為從那以後,辦公室就沒了“大佬涵”這個稱呼。
大家就像說好了一樣,統一叫他,涵涵。
其他人當時就在憋笑了,但我沒有。
一方面是因為之前這人跟我聊天時已經提過“涵涵”這個稱呼了,一方面是我好像确實笑點比一般人高。還有一點是,我特麽感覺危險在逼近。
果不其然,他晃了晃我的座椅靠背。
我回頭看去,他穿着比玩劇本殺那天稍深一點的灰色T恤,手上拿着剛讨到的煙,神色略帶煞氣:“你跟我出來。”
“對不起。”陰暗的樓梯道裏,我搶先承認了錯誤,“我不是故意的。”
“哦,不是故意的,”他拆着那包煙,語氣難辨喜怒,“然後你就跟人說我是鴨子?”
我恨不能給他跪下:“我知道這确實是有點過分,但你聽我解釋。我當時真的是急于跟涵涵對上信息,我只是想找個辦法描述你,不是在調侃你。而且我也很快改口了,如果你當時不進來,其實也沒人知道我們聊的是你。涵涵如果了解你,那他也不會往歪了想。這事情其實對我的影響比對你的影響還要大點,我說完就在想怎麽挽回我在公司的形象了,然後現在我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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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了頓,索性繼續道:“還得想想怎麽挽回我在你面前的形象。”
在我說話時他已經從煙盒裏摸了根煙出來準備點,不過此時卻愣了愣,好笑地看着我:“你脾氣怎麽這麽好?”
其實我也挺不喜歡別人說我脾氣好,脾氣好意味着我好欺負。
但是道歉時聽見這話,總歸意味着我道歉成功。
或許是想表示“接受我的道歉”的意思,“那個男人”看了看手上的煙,然後很給面子地把煙塞回了煙盒裏:“我還真以為你是上次跟我玩生氣了,才到處诋毀我。”
我搓搓手,可能看起來有點谄媚:“這個不算是脾氣好吧,正常人應該都不會為了一個游戲做那種道德敗壞的事兒。”
“那看來我經常遇到不正常的人,”他把煙盒和火機揣起來,一副跟我聊開了的樣子,“你随便在這棟樓裏打聽打聽,就會發現說我壞話的人一大堆。你要是想和誰迅速熟絡起來,罵我是最快的方式。”
哦,那您有沒有想過是您自己的問題呢。
我這麽想着。
跟涵涵說話時,涵涵的溫和氣場會讓我放松警惕,一不小心說出心裏最直接的想法。但是在這人面前,我的每一句話都能做到在腦子裏過三遍再說,保證絕對的精神緊繃:“這……怎麽會呢。”
“玩劇本殺那天我心情不好,确實有點用力過猛。一般來說其他人要是被那麽騙,當天結束之後應該就不會再理我了。”他說,“而且我也經常在教別人寫文章時和人吵起來。”
我總覺得這小子在給我下套,我萬一一句話不對,他就又有理由找我麻煩了:“嗯,我覺得……還好吧。”
他笑笑:“你跟涵涵好像啊。”
我忙道:“可不敢造次。涵……不是,大佬涵畢竟是我領導,這千差萬別的。”
他也不再多說什麽,轉而跟我聊工作:“讓你寫的小作文呢?”
我說:“在寫了,構思得差不多了,剛寫個開頭。不過我不能保證完全get到了你之前說的那幾點,我想在發表出去之前先發給你看看——如果你今天有空幫我看的話。”
“可以啊,”他很爽快地應下來,但是一副并不打算放我回去的樣子,“先說說看吧,打算寫點什麽?”
我就說:“打算寫寫關于氮元素和氯元素相關的……”
“聽不懂,說人話。”
我看着這個理科廢,重新組織語言:“打算介紹一位和初高中化學都有關的,頗有争議的化學家。”
“怎麽講?”
于是我就拿出了講化學課的架勢,從哈伯的天賦異禀講到人工固氮,從“用空氣制作面包的聖人”講到“化學戰争的鼻祖”,從為德國鞠躬盡瘁到死于對猶太人的迫害。
這确實是我從教一年不到的生涯中講過最百轉千回的故事,沖突、諷刺、善惡、學術無所不包。
我覺得家長們飯後閑來無事看看這個故事,應該不會看到一半就退出——只要該銜接的部分做好銜接,是能把人吸引住的。
顯然“那個男人”也聽得很入神,甚至有些驚訝——看他的神色,似乎沒想到我這種唯唯諾諾的慫包,也有這麽能侃的一面。
這是當然的,我這一年接手的學生也不少,這段可以說是我的“裝逼必備”小故事。
于是在我講完時,他說了句我沒想到的話:“你既然有這本事,小說還有什麽寫不出來的?這不就是小說大綱嗎?”
我憋住了沒笑出來:“這不行吧,這家夥害了多少人啊,而且還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寫他我得傳達啥價值觀啊。而且他的形象……額,反正不太适合做男主角,而且他開始幹壞事的時候已經40多歲了,讀者們看到這個年齡應該就出門右拐了,頭都不帶回的那種。”
“思維僵化,”他這麽批判我,“你就不能讓他當個反派嗎?”
回到辦公室之後,我心思已經完全不在工作上了,他說得我好心動。
我想起他說的“文章要有筋骨,可以是立意,也可以是別的什麽東西”,我坐在工位前出神地摸着下巴——确實啊,哈伯的生平不就是筋骨,如果他是反派的話,那立意就是反戰。
就是題材太冷,可能需要架空背景,這個倒不難。
關鍵是,如果哈伯是反派,那麽男女主得是什麽樣的人呢,他們要通過什麽樣的行為反戰呢。
我的腦子空空如也,果然外出取材還是很重要。
可能是我出神的樣子吓到了涵涵,他專門湊過來問我:“你沒事兒吧?他這人雖然脾氣不咋地,但總不至于做什麽出格的事兒。他恐吓你了嗎?”
“不不不,這倒沒有,”我忙道,“他講得挺好的,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涵涵就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他這人就是說話不注意語氣措辭,實際上是有點本事的。我們在上家公司的時候,他可算是整個營銷部的宣傳主力……”
“等會兒,”我說,“你們以前是同事關系啊?”
于是我得知,整個教育機構圈的營銷人才,其實互相之間多多少少有點聯系。
“幹這行其實就是聚聚散散的,一個團隊被打散之後,就會各自投入新機構的新團隊中。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嘛。”涵涵說着,回憶起了自己的上一份工作,“當時我們部門可都是很有能力的人呢。大家關系也好,周末經常一起出去玩,比起同事更像朋友。現在想想真懷念啊。”
那我就很迷惑:“那這麽優秀的團隊為什麽會被打散呢?”
涵涵說:“因為校長換了啊。當時我也是部長,再往上就是機構的N市分校校長。原本的校長很信任我的,後來校長換人做了,新校長喜歡瞎指揮,老讓我的部門做些無意義的工作。大家怨聲載道,我就去和他據理力争,最後我就被開除了。當然,如果只是我沒了,其他人的工作勉強還能繼續做,但是陳陳一怒之下也辭職了,那整個部門就完全散了。”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那個男人”可能大概也許姓陳:“那你為啥要去據理力争啊,就做些無意義的工作不就好了,反正工資也是照發。”
“不不不,你這話說得一聽就是剛工作不久,”涵涵苦笑道,“做無意義的事兒是拿不到績效獎金的啊,而且,怎麽說呢——人一般是從22歲工作到60歲對吧,要工作将近40年呢,如果真的只是混時間那這40年人生可就太難熬了。陳陳是那種要把工作做到極致的人,我團隊裏的其他人也都很優秀,我怎麽能讓他們在我手下荒廢光陰呢?而且我作為領導,實際要做的工作比他們少得多,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幫他們背鍋、替他們挨罵、為他們吵架。如果不是這樣,他們也就不會那麽聽我的了——尤其是陳陳。”
我出神地看着他,感覺我也快成了他的信徒了。
人會因為禿而變得如佛祖般仁聖良善嗎?
那一瞬間,我竟覺得二者之間多少是有點聯系的。
涵涵一番話讓我覺得在工作時惦記小說的自己真是相當過分,立刻把精力又重新投入到了我的公衆號小作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