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孕村
竺轶是被腦海中喋喋不休的報警音吵醒的。
這是一間漆黑的房間,淡淡的月光從鐵窗透進來。
天花板壓得很低,低到竺轶一擡頭,就能看到頭頂上方,肢體蜷縮成扭曲的盤結,爬在天花板上的女人。
如果她還能算做是人。
竺轶的視角邊緣,有個紅色的彈窗正在狂閃。
【強制任務——和美女打招呼。
(請對頭頂的女士報以善意的微笑,并say:Hi~倒計時:30s)】
這是彈出的任務提醒,平時祭品們只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頭部,就能喚出這個超乎現有科學水平的操作界面。
視線依然模糊,竺轶想揉揉眼,但雙手卻不受控制。
這時旁邊突然響起叽叽咕咕的說話聲,他移過目光,門口有三個虛晃的人影。
“他已經動不了了,我們走吧。”
“老大萬一這小子使詐——”說話的往前走了幾步,似乎忌憚天花板上的女鬼,又停下步伐。
“就他這鳥樣,見習期直播全靠茍,會耍個屁心眼,聽老大的,走!”第三個人說。
竺轶的餘光中,這三人迅速地離開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哐當!
門被死死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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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恢複了平靜。
倒計時僅有十秒了。
頭頂傳來沙沙的聲音,像頭發在光滑的平面滑動。緊接着幾根長如海草的頭發垂下來,帶着泥土的腥味,竺轶不舒服地皺皺鼻子。
他現在腦子一片混沌,仿佛有個蘊藏巨大能量的光團藏在其中,慢慢地爆發着。
然而這種爆發,讓他頭痛欲裂,甚至沒有時間去管那些騷擾到他鼻尖的頭發。
他應該在海底,不該在這裏。
竺轶突然冒出這樣詭異的想法。
潛意識中他是想逃的,但渾身的筋骨發出吃力的哀嚎,四肢的關節應該被剛才那三個人卸掉了。
女鬼像一只蜘蛛,用常人難以平衡的姿勢落到地上,四肢趴地,怨毒的眼睛看向竺轶。
還有兩秒。
她貪婪地咧開口腔,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在竺轶不能動彈的小腿上咬了一口。
然而竺轶的思維遲鈍到連痛覺都無法感知,只是眼珠子朝女鬼的方向動了動。
二者的視線終于對上,女鬼的眼眶極大且沒有眼白,整個眼部仿佛被人挖掉許久,已經幹癟萎縮,黑得像兩汪墨池。
她的牙齒還銜着竺轶的小腿肉,但咀嚼的動作已經停止。
痛苦像風把兩汪墨池掀起波紋。
最後一秒。
紅色的彈窗已經顫抖出虛影,竺轶不得不注意到它。
他根據提示,遲疑地露出一個微笑:“嗨?”
一聲驚懼的尖叫穿透屋頂,這位女士把到嘴的肉嘔出來,然後像一道煙花,在他面前炸開。
冷冰冰的黑色血液濺了竺轶一臉。
【強制任務——和美女打招呼 已完成。
任務等級:平平無奇。
獲得獎勵:一顆小心心。(直播結束後,小心心将根據本場直播的比例兌換成你的積分)】
竺轶回過神來,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麽,感到一陣後怕。
他好像變成了神經病,不然怎會死到臨頭對一個樣貌恐怖的女鬼露出微笑。
好歹這鬼門關他是沒進,還白得了一顆小心心。
自從成為祭品,生死直播快一個月了,每次都只想着茍過直播,這還是他第一次從支線任務獲得獎勵。
不過他不算太例外,畢竟和他同期的見習主播,也少有人去嘗試完成支線。
竺轶躺在地上喘着粗氣,思緒頓頓地轉動,感覺自己好像忘了什麽。
窗戶的玻璃突然發出被風撞擊的聲音,竺轶從脫離險境的放松中驚覺,他肩膀、腳踝的關節都被卸掉,小腿上多了個大窟窿。
那塊被咬掉的肉還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在女鬼炸裂開的汁液中。
遲來的痛覺神經令他冷汗直流。
竺轶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态還能不能活過這次直播。
眼見就要通過一個月了,他不想倒在黎明前的黑夜裏。
正在這時,黑紅色的血漿肉沫中升起了一個小小的光球。
這只光球僅有指甲蓋的大小,看上去銀白的,毛絨絨的,微弱得好像随時就要散去。但在黑暗的房間裏,它的光線卻格外強烈。
光球仿佛自己有了意識,在竺轶頭上飛了一圈,然後蹭了蹭他的臉頰,嗖地一下鑽進了他的身體中。
在這瞬間,竺轶瞳孔中有奇異的光線閃過,下一秒便消失不見。
頭痛欲裂的感覺又回來了,但僅僅持續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他緩了過來,慢慢站起身。
等等。
他為什麽可以站起來。
竺轶猛地看向光球出現的地方,然而除了女鬼的血肉,別無他物。
光球消失了。
“難道是掉落的獎勵?平平無奇等級的獎勵能治療傷口?”
他經歷過的八場直播中,沒有一次見過鬼怪死掉後會掉落光球。包括他還未成為主播前,在平臺看其他人直播,也沒見過這東西。
竺轶還在思考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直播間裏的八十八個觀衆已經炸開了鍋。
——什麽情況???任務完成了????
——我專門從蕭執帳的直播間趕過來看他怎麽死的,這?
——這個強制任務只是平平無奇等級,少大驚小怪的。
——卧槽,可他明明被卸了手腳丢過來的,必死局啊,不講武德?
——這是歐皇啊,打了招呼女鬼就炸了。
——看來這個任務不是靠躲避,是靠膽大。蕭執帳好歹是見習主播裏最強勢的,格局還是太小了點。
——一張嘴哇哇的,能不能不要cue我家蕭隊。
——蕭執帳的腦殘粉爪巴,不要賴在別人直播間ky。
——等一下他怎麽站起來了,不是四肢關節被卸掉了嗎?
竺轶也想知道為什麽,然而一時半會兒沒人能給他答案。
既然能行動,就代表着他能茍過這次直播。
竺轶心情稍微放松了些,開始觀察這間屋子。
這是一間活動室,牆邊放着可以推動的黑板,幾個水缸大小的紅鼓立在窗戶下,還有幾只堪為噪音制造機的唢吶。
“原來乃村的活動中心裏,還有一間這麽大的活動室啊。”他喃喃自語。
突然,一個讓他不寒而栗的想法從心中冒出。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間房間?
完成打招呼的任務前,他看到的人究竟是誰?為什麽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并且只要去想這些事,令人難以忍受的頭痛又會再次襲來。
竺轶呼了口氣,決定暫時不糾結細節,茍過直播再說。
他不想再呆在這間給他留下陰影的活動室裏,推開門見走廊裏空無一物,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走廊逼仄狹窄,對面是一堵沒有門的牆,直到繞過拐角,竺轶才見到一個房間,上面挂了個用黑漆寫着“廁所”二字的木牌。
廁所裏有三處隔間,頭尾兩扇門開着,中間關得嚴嚴實實。
廁所和靈異事件總是息息相關。
此情此景下,很是詭異。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有一大堆人被什麽追逐着,朝這邊跑來了。
竺轶見過很多次抱團被團滅的情況,求生的本能讓他躲進了廁所。
關上門後,他死死貼着門板,并不靠近鏡子和打不開的隔間。
誰知道會觸發什麽,謹小慎微總是對的。
走廊的另一邊,一群人正驚慌失措地往前沖。他們在活動中心迷宮般的走廊裏迷了路,後面跟着一個挺着大肚子披頭散發的女人。
或者說是女鬼。
她看上去仿佛在散步般,速度并不快。
但這群主播一旦往前跑幾步再回頭,就會發現女鬼離他們的距離比剛才更近了。
“完了完了,這是如履薄冰級的女鬼,我成祭品前看直播,見習期遇到如履薄冰,不能硬抗啊,碰到必死。”
“這是我第十個任務了,只要過了,我就能轉成正式主播,強制直播就可以變成七天一次。沖鴨!!!”
“切,還正式主播,不過是優等人安慰你們這群祭品的迷魂湯。”有個人嘲諷道,“你們說說又有幾個主播能從獻祭中全身而退?”
“那你有本事別跑,就站這兒等死。”
“我偏要跑。”那人喘了口氣又說,“我們這次一起播的,有個叫竺轶的家夥,去哪裏了?”
“聽說得罪了蕭執帳,估計已經沒命了。那可是見習期第五次直播就被光明使者工會收納的牛人啊。”
“別說了,小心禍從口出。”
“蕭執帳?”竺轶聽見這個名字,本能地感到害怕,“總覺得在哪裏聽過……”
這群人說話間,已經路過了廁所門口,但沒人有時間往裏面看一眼。
他們後面,不緊不慢地跟着那個大肚鬼。蒼白纖細的手臂捧着膨脹的肚皮,肚臍處的皮膚被擠壓得透明,隐隐約約能看見其中流動的內髒。
除了內髒,好像還有其他東西,在她快要炸裂的皮膚下跳躍。
她如附骨之疽,離主播們越來越近,通過廁所門口後,身形突然停住,慢慢回頭。
廁所的氣溫突然變低,讓竺轶露在衣服外的纖白脖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還在想着蕭執帳是誰,并沒察覺到危險已然逼近。
這時候,身後的第二個隔間傳出來“噔噔噔”的敲門聲。
有節奏的,輕輕地敲着。
發出聲音的位置在門板的下方,只達到竺轶大腿的位置。
好像是個小孩子在敲門。
竺轶吓了一跳,目光落到第二個隔間的門上。
上了鎖的,應該沒事吧……
突然,廁所大門被撞了一下,發出一聲悶響。
竺轶如受驚的小獸,猛地轉過頭。
木門與地磚間那道一掌寬的縫隙裏,露出一雙腳。
光着的,紙白色,腳尖點地。
什麽人會在大晚上,踮着腳站在廁所外。
竺轶想也不敢想,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停止。
過了一會兒那雙腳離開了。
但敲門聲卻沒停。
竺轶見外面的髒東西走了,剛松下半口氣想離開廁所,突然在門下的縫隙裏,看見了一雙大到異常的眼睛,正朝廁所裏張望。
那是頭朝下,倒立着看進來的。
正常人絕不可能這樣從門底下觀察屋內。
除非不是人。
竺轶知道外面的肯定不是人,但驟然看到這種畫面,還是被詭異的場景吓得冷汗直流。
這時候,第二個隔間的門鎖越來越松,五根細小慘白的手指從隔板的縫隙中伸出,抓着門使勁往外推。
完了!他完了!
難道他還是和大多數祭品一樣,在這場注定沒有公平的直播中死去嗎?
竺轶瑟縮牆角,閉眼等待死亡的降臨。
眼淚從眼角滑落,滾燙的淚珠将他沾滿灰土的臉龐洗出一道幹淨的痕跡。
吱呀。
門開了。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止。
竺轶等了兩秒,鼓起勇氣睜開眼。
開的不是隔間門,而是他面前的這扇木門。
面前是一個身體向後對折着的女鬼,她巨大的肚皮被頂在最上方,看上去随時都會爆裂。
竺轶第一時間沒有驚恐。
他震驚地看着自己放在門把上的手——門是他主動推開的。
“我怎麽可能主動推門?我真得了失心瘋?”
大肚鬼大約覺得竺轶對他不夠重視,瞪着死不瞑目的雙眼,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竺轶被一股瘆人的視線盯着,終于想起面前還有一個相貌怪異的厲鬼。他僵硬地低下頭,目光與大肚鬼撞在一起。
直播間的觀衆已經捂着眼,等待竺轶最後的血腥瞬間。
下一刻,預想的慘劇沒有發生。
大肚鬼竟然就着這個詭異的姿勢,瘋了似的往後退。
她撞到了牆上,然後換了個方向,四肢着地狂奔着逃開。
就跟見到鬼似的。
雖然她自己就是。
還沒跑出幾步,大肚鬼的肚皮突然炸開,血沫宛如噴槍,把那一截走廊噴成了黑紅色。
竺轶愣了愣,下意識摸了摸眼尾,不受控制地往大肚鬼暴斃的地方走去。
果然,那灘血沫上,停留着一枚小小的光球,比剛才活動室裏的更大更亮。
光球仿佛磁鐵般,自動吸附到他身上。
就像被點燃了引線般,竺轶腦海中的光團瞬間炸開,大量的信息席卷了他的思維。
好痛!
好痛!!
他抱着頭跪倒在地上,生理性的眼淚已經布滿臉頰,那些不可名狀的知識和記憶充塞整個大腦,理智仿佛随時會崩潰。
這時,廁所第二個隔間的敲門聲越來越大,伴随着的還有門板茍延殘喘的吱呀聲。
裏面的東西,快出來了!
直播間的幾十號人正驚嘆于竺轶死裏逃生,見他突然犯病似的抱着腦袋抽搐,不由得讨論起來。
——卧槽還跪着幹啥啊!隔間裏的要出來了!
——狗屎運到頭了吧,前兩次必死局都被他稀裏糊塗的混過去了。
——草,老子看他直播,心肌梗塞了三次。
哐!
隔間的門發出最後一聲巨響,然後就陷入死寂。
就像音箱突然被按掉了開關。
那東西出來了……吧?
觀衆們想着。
然而鏡頭裏,除了竺轶,別無他物。
整個走廊,也安靜地可怕。
竺轶趴在地上,淩亂的黑色長發遮住他的臉,只露出清瘦的下巴。
他緩慢地擡起頭,擋在額前的頭發滑落至耳畔,将他的一雙眼睛露了出來。
那是一雙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平靜的眼睛,宛如一汪深潭。
深邃到人類的感情,都仿佛被剝離殆盡。
屏幕前的觀衆們倒吸一口涼氣,因為竺轶看向了他們。
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沒有主播能察覺鏡頭在哪裏。
這種完全隐形的跟拍手段,超出了已經停滞不前的科學技術。那是次位面異鬼的能力。
一陣斷斷續續的輕笑在走廊上回響,觀衆們如夢初醒,只覺得這笑聲比地獄裏爬出的厲鬼還要瘆人。
怎麽回事,這個主播吓傻了?
一時彈幕又議論紛紛,然而直播間只有八十幾號人,再熱鬧也擋不住畫面上的竺轶。
他徹底擡起臉來,上挑到誇張的嘴角變成輕揚的弧度,那笑容極為好看,但卻沒笑進眼裏。
“我想起來了。”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他們的理智在一瞬間失去了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