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枯木逢春

李長明是個別扭愛面子的人, 雖然感情外露愛哭愛笑,卻是不輕易在外人面前哭的。

本來還覺得在塔吉面前掉眼淚丢臉,不過想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心裏那個包袱頓時被他抛下, 不管不顧地在塔吉懷裏抽泣起來。

由着他哭了一會兒, 塔吉拍拍他後背, 有些無奈地道:“好了……先吃東西, 都快涼了。”

李長明一抽一抽地吸氣眨眼睛,低着頭抓起那烤餅, 啊嗚一口咬過去。

一邊哭, 一邊啃着餅。

可憐又好笑。

現在這時候,再能勾動人食欲的山珍海味,李長明吃起來也是味同嚼蠟。他一聲也不吭,就跟機關師造出來的機關木人一般僵硬, 不停重複着進食的動作,直到把整張餅吃下肚去。

雖然吃什麽都沒味道, 不過好歹肚子裏有了東西,沒那麽餓了。

然後他才擦擦手,去翻士兵送過來的文書。

之前他已經把城中病患的具體病征送回了大虞邊境,當地的醫官從以往的病災舊檔中找出了些病征與此次相同的病災檔案, 抄錄後送了過來。

不過病征相似,也不一定就是同一種病。而且就算是同樣的疫病,那麽久過去了,也會有變化, 中原經歷過的疫災多了,沒有那次是完全相同的。

從舊檔中能找到些有用的藥方,但并不一定能夠将病治愈。

很多人服下依照舊方配的藥之後,咳血的情況有了些好轉, 然而至今還是沒有人痊愈。

至少有點用了……李長明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城中缺少的藥材也從其他地方運了過來,能撐上一個月。

李長明再看下去,眉頭又漸漸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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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塔吉問道。

“除邊境這十一城之外,始羅內地也有幾處有了病例……”

塔吉驚詫道:“怎麽會……封城封得那麽嚴實,還是傳出去了麽?”

“我只能管黑衣旅駐守的這幾座城,其他的我管不了。”李長明無力地笑了一下。

防不勝防啊,這哪裏能完全控制住。還不知道有疫病就出了城去的,封了城還賄賂始羅士兵逃出去的……肯定會有人跑到其他地方去,他是駐守在始羅邊境,這才能幹涉一下,其他地方,可就只能看始羅人自己了。

黑衣旅嚴守的地方都已經成了這樣,其餘地方的始羅人,怕是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是不是做錯了……”李長明低下頭,喃喃道,“這裏是始羅……你知道嗎,我以前天天想着要滅了始羅,将始羅納入我大虞版圖……免得始羅成天當牆頭草,拿着我大虞的西北防線亂來。可我現在,讓黑衣旅犧牲了那麽多人,為了始羅人……”

他嘆口氣,徐徐道:“那天我聽到有人說,為什麽不走,要留在這裏幫這些始羅人……”

他大可在發現疫情時便撤兵回大虞去,讓始羅人自生自滅。他們自己能控制好,是他們幸運,控制不了,那也是他們的命。橫豎不是自己的子民,費那麽多力氣做什麽。

要保護大虞,他退回邊城去也可以,只要将始羅流民擋住就行了。可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他需要考慮的事情還有很多。

“若是我還小,還在不懂事的時候,我必定就那麽做了……可是,大虞邊城是什麽地方,哪能說封禁就封禁。”李長明說着,腦海裏不禁又浮現出靖平武侯的影子,“疫病尚未蔓延到大虞,邊城只能是提高警惕,而不是随意封鎖。邊境各城的貿易運輸……都是要考慮的。因為尚未發生之事,便嚴令封鎖,會有多少東西直接癱瘓……就算我不考慮這些,邊城官員,大虞朝臣,也會考慮的,最後商量出的結果就是嚴格盤查。所以我根本無法像封禁始羅一樣,封禁大虞邊城。可單單嚴格盤查,并不能做到完全防止疫情擴散到大虞來……到那個時候,不也跟現在一樣麽……甚至還會更糟。”

他在與人傾訴的時候,腦子裏卻在想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他還小,十四歲還是十五歲,剛剛結束七年的囚禁,離開了皇宮。

被囚禁的七載時光中,白糾時常回避過宮外守衛,悄悄潛進宮裏看他,跟他說說皇兄近況,順便教他念書,教他一些粗淺的功夫。被囚禁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難熬的,唯有白糾過來的時候會讓他開心些。

離開皇宮後,他也還是有些粘白糾。那時候皇兄剛剛處置了一些人,着實把他這個與外隔絕了七年的小孩子吓了一大跳。他實在無法理解皇兄為什麽會下那麽狠的手,甚至有些害怕這位總是容色淡淡的兄長了。

然後他便被白糾帶去了西北。當時他害怕兄長,又因為之前七年裏對白糾有了絕對的信任,便毫不猶疑地跟去了。遠離玉京,跟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一群軍入混在一起,他倒也很快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

在軍中久了,他也有了馳騁疆場的心。

白糾問他,知道怎麽領兵麽。

他說,要懂排兵布陣,講求時機,還要身先士卒,激勵士氣。他回答的時候躍躍欲試,很想讓白糾同意他領兵去同敵軍戰上一場。

然後白糾就把他丢去副将那裏,跟人學怎麽搞好後勤。

白糾說,他天資聰穎,是個習武的好材料。雖然被囚在宮中多年,習武的時間短了點,但進步神速,已經能勝過軍中很多人。若是單單做一個沖鋒陷陣的鬥将,憑着一身武藝,已經足夠了。

但他應當是帥才,他必須要知道,打仗不單單是兩方士兵對陣,互相厮打。

別人看見一斑的時候,你必須看清楚整只豹子,甚至這豹子是公的母的,體長多少,約重多少,狀态如何。

他跟在白糾身邊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沒有出戰過,只是在一旁觀望。但他卻越來越明白,白糾說的話是對的。

領着一支軍隊,他決定着一場戰役的勝敗,無數人的生死,甚至是一國存亡。他必須想得遠一些,想得謹慎周全一些,時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他必須要成為一個不被感情左右的怪物,漠視其他,做出最正确的選擇。甚至,有時并無對錯,只有兩害相權取其輕。

“我還是做得不夠好……”李長明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平複着自己的情緒,“可能還有更好的做法,不過……我現在做得也對。”

雖然心中還是自責懊惱,他卻已經想明白了。他沒有做錯,他的選擇是好的。

“嗯。”塔吉彎了彎嘴角,“會好起來的。”

李長明松懈了許多,竟然輕輕一偏身子,靠在塔吉肩上。塔吉愣了一下,偏頭見他閉着雙眼,好像很需要一個地方給他靠着休息,頓時連動也舍不得動了。

“難受……”李長明悶悶地道,“讓我靠一會兒……”

塔吉喉結滑動一下,小心問道:“難受?是身體難受,還是……”

“心裏難受。”李長明喪喪地道。

塔吉嘆息,緊緊摟住他肩膀,試圖用這種方式給他些安慰。

外面有人來通報的時候他也沒動,眼睛都沒睜開,就這樣道:“進來。”

那士兵見狀怔了怔,而後颔首道:“顏将軍帶了一隊醫師來。”

“濟安?”李長明睜開眼睛,“他不是守在神武城麽,怎麽過來了……快讓他進來。”

說着他自己也撐着身體直起腰來,害怕自己剛哭過讓人瞧出端倪,還又擡手擦了擦淚痕。

這也是這兩年多來第一次見面了,說實話,他對顏濟安的印象都因為太久不見有些模糊了。不過一切都在顏濟安進門時重新又清晰起來。

“殿下!”顏濟安風風火火走進門,“我帶了林姑娘來!”

哪個林姑娘?玉京成春堂的林風致?

李長明正猜測着,跟着顏濟安身後的那位青衣女子也走進門來,得體地施了個禮,方才道:“林風致見過殿下。”

果然是她。

林風致師從江湖第一醫門杏花塢,而杏花塢本就時常組織門下弟子四處行醫。大虞每次發生瘟疫,杏花塢必定會派人去幫忙救治。她會到這裏,也不算稀奇。

李長明看見她,安心了許多:“林姑娘,這次要麻煩你了……有什麽需要的你盡管開口,黑衣旅的人手都聽你的。”

林風致微微颔首,道:“治病救人,本是醫者之責,談不上麻煩。”

李長明輕輕一笑,道:“林姑娘,你看杏花塢衆人住在軍區,還是到病區附近另騰些住處?”

林風致道:“殿下随意安排便是,杏花塢衆人聽從殿下吩咐。”

“還是就住在軍中吧……雖然離病區遠了些,可是這裏要安全點。”顏濟安望着她道,“病區那邊恐怕也騰不出地方了,要騰也得花好些時間呢。”

林風致又道:“軍中安排便是……還請殿下先帶我去病區看看情況。”

李長明點頭,低眸給自己倒了杯茶:“濟安,你帶林姑娘過去吧。”

“哎,林丫頭!”顏濟安忙拉住她,“剛來你就要過去?那邊那麽多病人,要看情況你先瞧瞧他們上報的文書不就好了。”

林風致淡淡道:“魏王殿下送至各地的書信,已經寫得很詳盡了,無需再看什麽。”

“那好,走吧……”顏濟安應了聲。

她又向李長明行了個禮,道:“殿下,我便先走一步了。”

李長明正喝茶,聽他開口差點就噴出一口水來,還好是穩住了。現在見他們兩人離開,才順了順氣,道:“以前還叫人家林姑娘,現在叫丫頭?”

“啊……這有什麽區別嗎?”塔吉很認真地發出疑問。

丫頭——指女孩子。姑娘——也指女孩子。

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區別了……”

“有什麽區別?”塔吉露出求知若渴的眼神。

李長明想了想,道:“比如說……一般人叫我李焘,尊重些會喚我的字長明,可若是換了我哥哥,他會喊我焘兒,或者我的小名。”

塔吉覺得自己明白了,為表親近,他滿目柔光地瞧着李長明道:“小子。”

李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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