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真假之間

滿天流光爆散, 噼啪聲震徹天扉。

岸上再熱鬧,水中離得遠,也是聽不清看不明。這艘漂浮在水上的畫舫, 與附近幾艘管弦繁奏的船只離得還有些遠, 仿佛是只落了隊的孤雁, 顯得極為冷清。

小魏王腦子嗡嗡作響, 疼得仿佛要炸裂。

我要死了麽?

為什麽還不快點呢……

為什麽我還能聽見煙花的聲音?

我也想看煙花……想跟你一起看,為什麽……

淚水劃破面容, 也沾濕了小魏王的眼睫。晶瑩淚珠墜落, 與渾濁的鮮血混在一起。

小魏王眼前一片模糊,早就已經連他離開的地方都看不清了。

小魏王記得,他與青荀初見的時候,他在廟裏, 剛剛寫好一塊祈福牌準備挂上。

那時他是有些自卑的。被困宮中七年,太後只是給些吃的穿的, 能夠保證他還活着就行,其他的一律不管。只有白糾偶爾會溜進來看他,給他帶些解悶的東西,這些東西他還得好好藏好, 不能讓別人給發現了。

鄉野孩童尚且能夠去學堂念書識字,他卻連看書寫字都得偷偷摸摸的。

皇室子弟開蒙得早,早些時候他也粗略讀過幾本書,之後進了慶華宮, 就一直停滞着。

好不容易被皇兄從宮裏撈出來,他就天天臨帖學習,才勉強有了一手還能讓人看得過去的字。跟旁邊人寫得一比,簡直不能看。

堂堂一個皇子, 竟然連字都不如別人。

挂在樹上的祈福牌誰都可能看見,他很擔心別人看了會笑話,便找了一個不怎麽顯眼的地方準備挂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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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荀剛好從他身邊走過,說他字寫得好看,他頓時就臉紅不知所措。

那時候小魏王才被從慶華宮裏放出來沒多久,被囚禁宮中多年沒有接觸過人,見到誰都是怯生生的。

青荀熱情主動,很快就讓他打開了心扉,願意多與青荀說些話。除了皇兄和白糾,這是第一個讓他敢暢所欲言的人。

他漸漸對青荀有了些依賴,然後他發現,這個總是溫柔熱情的人,其實過得很不好。

青荀是西市一戶胡商的孩子,先天不足患有疾病,不被父母待見,還時常遭兄弟姐妹欺辱。

那時候小魏王心疼得不得了,心裏暗暗想着,自己一定要保護他。

保護他……

你是我想保護的人啊,我想保護你的!

原來都是假的。

他捅自己時候是那麽平靜……

他離開時走得那麽輕松……

身體不好?被父母兄弟欺辱?騙取自己的同情罷了!

我要死了麽?在上元節人人歡欣的時候,被他殺死在這個沒人注意的地方?

我不甘心!

他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去想別的了,震驚也好,悲哀也好,絕望也好,所有的情緒都随着他意識的模糊而漸漸消失。

但憤怒的情緒卻充斥了他整個人。

小魏王強撐着一口氣,奮力往前爬去。極度虛弱的身體完全無法承受這個動作,他四肢抽搐,像條瀕死跳動的魚。

他從血泊中往前,髒污的鮮血随之蜿蜒爬動,成為一條猩紅可怖的巨蟒。

還有一點,到了船頭甲板上就好了……船很小,別人能看見我的!

我不能就那麽死了!

要死也是他去死!

我要他死!

小魏王雙目暴凸,面目陰戾,此刻仿佛一只從地獄爬出來的厲鬼。

低頭嘔出一口鮮血,他連吸口氣都開始費力。

終于慢慢爬到了船頭,面上已經滿是血淚污濁。

“救……命……”

他用力呼救,可是聲音依然極其微弱。

鮮血還在不停從傷口處湧出,他再也沒了力氣。

誰能看我一眼……

求求你們……看我一眼……

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眶湧出,他睜着雙目企圖尋找到一個能看見自己的人,身體卻動也不動了。

天空上的煙花依然在盛放。

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水流潺湲緩緩,輕靈怡人。

無人掌控的畫舫,依然随着水流緩緩漂着,不知道又要把他帶到哪裏去。

要結束了麽?

真的等不到了麽?

“救……我……”小魏王無聲地呼救着。

沒有人能聽到,代表着歡樂的煙花聲,此刻仿佛是對他的嘲弄。

太刺耳了……

“就在這裏吧!”

“好啊!我這個水紅色的,漂在水上一定很好看!”

“你看那邊,好多河燈都漂到這裏來了,一大堆聚在一起真好看。”

“是啊!”

手捧水紅蓮花河燈的女子在舟上輕輕蹲下身去,擡起河燈就要放下。

河燈的光芒照亮四周水面,她似乎發現水裏有些奇怪的污濁。

似乎還有種腥味……不過河中有魚蝦,本就有些腥氣。

她放好河燈,手回手時,發現手掌上竟有些紅色。

淡淡的紅……

她一擡頭,瞧見前面一艘小畫舫上,一張滿是血污,慘白至極的臉!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放聲驚叫,猛地跌坐下去,震得小舟一沉,劇烈搖晃起來。

“怎麽了?”身旁女子見狀大驚,慌亂地蹲下扶住小舟邊緣。

“鬼!那裏有鬼!”女子大叫,“快走!快!”

“我……不是……”小魏王嘴唇蠕動,說出的話還是無法讓人聽清。

“什麽鬼?”女子驚詫之下,順着她所指之處看去,頓時也被吓的臉色蒼白。

劃船船夫道:“哎呀,死人了!”

不!沒有!我還沒有死!

小魏王用力撐起身體:“救我……”

他們看見血泊中的那人在動,極為痛苦地向他們證明自己還活着。

“是、是人嗎?”跌倒的女子被身旁船夫扶起來。

“他還活着!老伯,我們過去!”蹲下的女子也在小舟平穩後站起,忙對船夫道。

岸上衆人聽到這邊的驚叫,早已紛紛看了過來。

“船上死人了?”

“好像沒,有人過去了!”

“這大過節的,怎麽發生這種事啊?”

“哎呀,別看了,走走,怪吓人的。”

“天啊,那船上好像都是血!這人還能救回來嗎!”

“都讓讓!讓讓!”一個錦衣男子穿過人群來到岸邊,足上猛地一踏,邊飛了出去。

他先一步落在畫舫上,扶起人一探鼻息。

小魏王愣了愣。

是出現幻覺了嗎?

“白……”

“焘兒?!”白糾看清懷裏的人,心中劇震。

他聽這邊亂哄哄的,像是出了什麽事,才下車跑過來看看……怎麽會是焘兒?

他忙抱起小魏王,飛身上岸,直往停在街邊的車駕過去。

“青鳥!”白糾喚車內那人的小名,“快去醫館!前面春熙街就有一家!”

“怎麽……”李煦話才出口就是一愣。

焘兒怎麽會全身都是血?

“快走!”李煦大喝。

“焘兒,撐住!”

撐住……好難……

“焘兒,馬上就到了!”

好痛啊……

我撐不住了……

我撐了很久了……我也不甘心……

可我真的好痛……

我真的撐不住了……

我快死了麽……

我快死了……

出氣多進氣少,喉嚨裏不由自主地發出些怪異的聲音。

我不想的……

可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不!

我不要死!

“不要!”李長明猛地起身,大汗涔涔。

“長明!”

李長明被人抱住,呆愣片刻,緩緩轉頭,看到了塔吉的臉。

他一時之間無法分辨清楚噩夢和現實,甚至連眼前這人是誰都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只是覺得眼熟。

他方才被人捅了兩刀,一個人在船上,絕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那種痛,那種無助,都好真實。好像過往的事情又重新發生了一遍。

我是誰?

我死了嗎?

這又是誰?

李長明茫然地看着塔吉。

“長明,做噩夢了麽?”塔吉輕輕用手帕擦拭他額上的汗珠,柔聲道,“都是假的。”

假的啊……

李長明怔怔道:“都是……假的?”

剛剛發生的事情都是假的嗎?現在才是真的?

我沒有被人殺害啊……太好了……

“嗯。”塔吉輕撫他脊背,安撫道,“都是假的。醒過來就沒事了……來,喝藥。”

他端過一旁已經晾到溫熱的湯藥,舀起一勺送到李長明嘴邊。

李長明腦子裏還是一片混亂,神情呆滞,魂不附體一樣。低頭喝了一口藥汁,被苦得皺起了眉。

好熟悉的味道……

真讨厭,為什麽要喝這種藥。

我要喝牛奶,要吃糖!

塔吉看他皺眉,不由一笑:“快喝吧,冷了就更苦了。現在可沒牛奶給你喝。”

被他說中心中所想,李長明愁眉苦臉地想了一會兒,搶過藥碗猛地仰頭一口幹了。

塔吉低低笑出聲:“倒也用不着那麽着急。”

李長明差不多被這苦味給苦清醒了,猝然阖眼甩開腦海裏的那些影子,緩緩平複下來。

他是李長明,黑衣旅的主帥,現在正在靈武周邊紮營,等待時機收複靈武城。

長孫澈……今天自己看到了那個化名青荀的人了。

李長明冷冷一笑,自己竟然因為看到了那個人,就做了這樣的噩夢嗎?

他也配挑動自己的情緒?

他連進自己夢裏都不配!

自己當年太小,太不懂事,才被這種人诓騙。

能見到他挺好的……不殺了他,難洩心頭之恨!

好苦啊……這藥……

李長明吐口氣,道:“有水嗎?”

塔吉道:“外面很冷,燒水也挺麻煩的,你要的話,我讓人去燒?”

“那算了……”李長明躺了回去,望着帳頂。

塔吉笑了一聲,忽然捏開他嘴巴,塞了樣東西進去。

李長明還要反抗,就嘗到一絲甜味,細細品了兩下,提起的拳頭就放下了。

塔吉推推他肩膀,好奇地道:“你是怎麽了?今天幹嘛那麽激動。”

李長明瞥他一眼:“你想知道?”

塔吉兩眼放光:“你要說?”

李長明道:“我不想說。”

“哦。”塔吉有些失望。

李長明想了想,問道:“如果有人騙你,你會怎麽處置?”

“那要看被誰騙了。”塔吉笑眼,“比如你這樣的,我就挺樂意被騙的。”

李長明沉默片刻,又問:“那我要是殺了你呢?”

塔吉悠然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啊,這可是他所知道的為數不多名句了!今天也為自己的漢語水平驕傲!

李長明:“……”

沒個正形!

李長明白他一眼,裹緊被子。

作者有話要說:  魏王妃:來騙我啊!騙身騙心的那種,快點快點!

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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