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劍拔弩張
李長明花了很長時間才冷靜下來。
青荀是塔吉派去玉京的暗樁, 這種事若是在以前讓他知曉,他不會有什麽感覺。
他跟塔吉一起落下懸崖,聽過塔吉表白, 想了很多天,已經想着要放下過去,重新去接納一個人……
可這過去,卻好像放不下了。
他想放下的過去, 跟想接納的現在, 這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根本沒辦法完全放下。
塔吉渾然不知自己剛剛擁有的戀情已經遇到一個巨大危機,在醫館放完血,又跑來虞華宮。
醫館那邊說要魏王殿下待在虞華宮不要外出, 侍衛也不敢像平常一樣見到塔吉就放他進來, 讓他先在外面等候, 自己跑進去通報:“殿下,小汗王來了……要請他進來嗎?”
李長明沉默片刻,道:“說我睡下了。”
打發完塔吉,李長明便縮回了床上。簾帳落下,将他一個人隔在那方小小的天地裏。
最後卻是一夜無眠。
之後一連三日, 塔吉都吃了閉門羹。
虞華宮的大門一直沒開過, 他怎麽也想不通是發生了什麽。
明明趙太醫說只是需要李長明不要外出, 配合他們找治療方法,結果李長明卻把虞華宮一關,自己不出來,也不讓人進去。塔吉當他還是擔心自己沒自愈完全,來往人多了容易傳染,最後也沒太在意。
後來他發現,李長明誰都讓進去, 就他連門都不給進,他才感覺很不對。
我什麽時候惹他生氣了嗎?
塔吉有了這個想法,頓時驚恐萬分。他開始把最後見到李長明之前發生的事細細想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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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回到城裏,他跟李長明去了醫館,李長明臨走時都還笑眯眯的……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李長明,想惹人生氣,也沒那個條件啊。
所以……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喜歡的人好不容易回應自己了,正是一天見不到對方人都是折磨的時候,突然間對方就不想見自己了,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種感覺無異于一盆涼水澆下來,把他澆出一身的忐忑不安。
小汗王從來沒有那麽害怕過,李長明這種詭異的态度,比面對千軍萬馬都可怕……也不能這麽說,小汗王面對千軍萬馬也沒這樣慫過。
而李長明待在虞華宮,整天都恹恹的。
他好不容易才有力氣去喜歡一個人,卻立刻得知自己受過的傷害就是對方造成的,那股撐起來的力量一下子就崩塌破碎。他現在已經完全脫力,根本打不起精神來。
屬下來彙報他會認真聽,該處理的事他會認真處理,可這些正事一旦做完了,他心裏就開始空落落的。
想不明白,堵得慌。
第六天,趙太醫照常過來時,塔吉才靠着趙太醫這塊通行令進了虞華宮。
李長明看到塔吉時,就很想起身離開。
可這裏就是虞華宮,他自己的住所,他走也走不到哪裏去。
盡量無視趙太醫身邊多出來的這個人,李長明準備等趙太醫給自己診完脈,就趕人出去。
結果他還沒開口,對方就迅速坐到了他對面,很是可憐地看着他。
他低下眼,選擇不看。
“長明……”塔吉趴在桌對面,把身體放得很低,擡頭望着他垂下的眼眸,“我做什麽惹你生氣了麽?”
李長明花幾天時間在心中建起來牆轟然倒塌。
他一直是個心軟的人,在感情上有時候很難做出決定,總是那麽左右來回糾結。塔吉這樣問,他現在也沒辦法狠下心趕人走了。
塔吉這樣,真的很讓他心軟。
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是真誠的,可他只要想到對方十年前派長孫澈去玉京,間接害自己痛苦多年,擺在他面前的這份真誠就變得無比虛假。
不知情麽?他是小汗王,他的手下會無緣無故瞞着他做刺殺中原親王這樣的事麽?
他能毫無顧忌地說喜歡自己,是不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意當年對自己的傷害,或許他早就忘了曾經有一個少年被欺騙,險些就那麽死了。
他看到自己的時候,根本就想不起來那個差點在上元節死掉的人……
塔吉半天沒得到回應,眨眨眼,聲音又軟和了幾分:“長明,你告訴我好不好?”
李長明沉默半晌,道:“沒什麽。”
塔吉也沉默了很久,道:“好吧……你不告訴我,是我不夠好,沒有讓你能夠信任我……”
李長明眸光微動,倒塌的心牆剛剛重建了一半,又塌了。
他多會說話啊……他不怪自己一聲不吭突然鬧脾氣,什麽事也不告訴他,就這樣晾着他……他說那是他的錯,是他沒讓自己信任他……
現在的自己的确不相信別人。
自己曾相信過,然後就不敢信了。
一個人想騙自己,可以有無數種方式,讓自己看到他想讓自己看到的。塔吉想讓自己看到的,莫非就是眼前的一切?
李長明眼圈漸漸紅了,最終還是沒有心軟。當年的教訓太深刻,他不會再随便相信了。
他不要聽塔吉說什麽,他要自己去查。
塔吉可以騙他,但自己查出來的事實不會。
但願事實能如塔吉讓他看到的一樣……在那之前,他沒辦法接受塔吉這樣的親昵。
“塔吉,你不要來找我了,讓我自己靜一靜。”李長明閉上雙眼,掩飾住自己眸中剛剛泛起的淚光。
“好……雖然我很想見到你,但我聽你的。”塔吉輕輕道,“我會讓你信任我的,等你相信我了,願意跟我說了……”
“魏王殿下!”
忽然之間,一名黑衣旅士兵沖入,見塔吉在場,略一抱拳:“小汗王。”
李長明收起那些脆弱神色,問道:“出什麽事了?”
“使團跟烏環人起了争執……具體我也不清楚,戴大人被打得昏死過去,在醫館吊着命呢,不知道能不能救過來。”
“什麽?”不等李長明反應,塔吉第一個站了起來,“誰敢這樣對大虞使臣的!”
敬重禮遇漢人,是他下的命令,怎麽還會出這種事?戴興可是負責勘測土地教授耕種的領頭人,他要是出了事,怎麽跟大虞使團交待?
李長明也顧不得跟塔吉之間那些龃龉,連忙與人一起趕往可汗大殿。
兩人到時殿中氣氛已是劍拔弩張,一邊是烏環人,一邊是大虞人,雙方互相瞪視争吵,眼睛裏都要冒出火來。瑟珠站在中間,根本控制不了局面。
“我們是來幫你們的,你們竟然這樣不領情,此前處處阻攔勘測也就罷了,現在竟然還動手傷人!”
“你們就沒安好心!裝什麽裝!”
“活該烏環人挨凍挨餓!一群白眼狼!”
“要不是小汗王下了命令,早把你們一個個踢出去了!媽的,早就看你們這群漢人不順眼了!”
“要是戴大人出什麽事,你們沒好果子吃!”
“天天在我們的地盤上耀武揚威的,你們算什麽東西!”
兩邊一句漢話一句烏環語,互相聽不懂,互相罵得起勁。
塔吉進去就覺得腦袋嗡嗡嗡地疼,連忙沉聲一喝:“都給我停下!”
這一喝聲震如雷,殿內衆人頓時就齊齊閉口。塔吉積威已久,一怒之下,??震得在場的烏環人心生畏懼,不約而同地朝他看來。
使團之人看見李長明,倒是瞬間有了底氣,連忙上前道:“殿下!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我們只是照常去田地裏辦事,他們就動手打人,這些王族還護着,戴大人現在還沒醒過來!”
“是啊!殿下,您要為我們做主!”
“殿下,這些日子我們受的氣已經夠多了,他們實在不識好歹!”
一個人開口,其他人也叽叽喳喳說了起來。李長明冷冷道:“你們也先閉嘴!成什麽樣子!”
使團衆人立馬噤聲,怯怯地退了回去。
眼見場面總算是歸于平靜,塔吉這才道:“說,怎麽回事。”
兩邊人立即就要開口指責對方,哄聲剛起,塔吉又是一聲暴喝:“一個個說!”
殿中安靜了片刻,使團那邊才有人開始講。
兩邊各執一詞,各自偏袒着自己人,但聽了幾人敘述之後,李長明和塔吉也明白出什麽事了。
跟以前也沒什麽不同,不過是烏環王族理解不了使團在烏環做的這些事,使團辦事受阻還被嫌棄覺得自己受了委屈。這樣的小摩擦時有發生,只不過這次鬧得大了點。
帶頭打人的叫阿羅,看着不過十七八歲,是剛從西烏環過來投奔的。跟長孫澈有點關系,所以瑟珠親自同意他留下,還給他分到王族手下做事。對塔吉小汗王定下的那些規矩,他知道得還不夠多,但凡他見識過之前對漢人使團不夠尊敬的人是什麽下場,也不敢那麽放肆。
此時他還是肆無忌憚,看向李長明的眼神中都有着幾分桀骜。
他最讨厭漢人,即便是在磐石城裏,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讨厭。
李長明目光中少見地多了幾分高高在上的威嚴,他問道:“是你把戴興大人打成重傷,性命垂危的?”
“是我!”阿羅回答道。
他身後就是烏維等一衆王族,他可不覺得這個漢人能把他怎麽樣。
李長明輕輕笑了一下,道:“罷了,我不過是大虞派來的使臣,在烏環能說上什麽話呢。可汗想怎麽樣,便怎麽樣吧。”
瑟珠呼吸猛地一窒,道:“是烏環傷人在先,我會給魏王殿下一個交待的。”
阿羅極是嚣張地道:“可汗,給漢人什麽交待,這是我們烏環人的地方,輪得到漢人說話麽!什麽魏王,一個無恥的漢人而已,都不值得放在眼裏!”
殿內又變得極為寂靜。
塔吉的眸光冷了。
阿羅身後的烏環王族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塔吉冷聲道:“可汗,請您現在就給魏王殿下一個交待。”
瑟珠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旁邊站着的王族,無措道:“我……”
塔吉陰沉着臉道:“可汗,我認為,應當把傷人者交給魏王殿下處置。”
阿羅登時一愣,整個人都懵了,回身一看後面的烏環王族,卻見他們個個都面有戚戚然,不敢言語。
沒趕在塔吉來之前把這事扯完,那他們就只能閉嘴了。
“不可!”站在人群中的長孫澈忽然沖上前來,“可汗,不能這樣!”
塔吉對這些膽敢對使團不敬,破壞此次改革的人,向來不留情面。萬一使團裏的那個戴大人真的死了,阿羅交到塔吉和李長明手上,還有命活嗎?
阿羅是他不久前帶過來的,他把人家當親弟弟疼,哪裏能眼睜睜看着他喪命?
塔吉怒道:“不能這樣?事關兩國邦交,這樣的大事,你難道讓我們烏環在大虞使團面前包庇傷人者嗎?這裏那麽多人看着,你讓烏環的顏面往哪裏擱!”
阿羅看着長孫澈,茫然道:“哥……”
他好像現在才發現自己闖了大禍,開始害怕起來。
瑟珠思忖片刻,道:“小汗王說得不錯,的确該将傷人者交給大虞處置……只是,魏王殿下,我以烏環可汗的身份請求您,希望您能夠從輕發落,饒過他們一命……”
衆人齊齊看向李長明,等候他的決斷。
李長明望着阿羅,神情無波無瀾:“他害我的人,那我就要他兩根手指。”
瑟珠頓時舒了口氣,兩根手指,比人頭落地好多了。
長孫澈卻瞠目結舌:“不行,這太過了……”
“不行?”李長明笑道,“你在教我定罪?”
“不敢……”長孫澈強自壓下心中的羞憤,“魏王殿下,我求您……放過他吧。”
“求我?”李長明冷笑一聲,“好啊,既然你求我了,我可以饒過他。”
長孫澈稍稍松口氣,下一刻又被李長明的話弄得渾身緊繃,如墜寒窟。
“我饒過他,但他是你的人,那就讓你這個做主子的,代他受過吧。”
長孫澈猛地看向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在他的印象裏,小魏王一直是個心軟柔弱的軟包子,受了欺負都不忍心報複回去。連發脾氣都顫顫巍巍的。那個少年,何時變得這樣兇狠了……
一聲輕響,腰間金刀被李長明拔出,遞到了長孫澈面前。
李長明笑得溫和:“兩根手指,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