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給聾啞學校孩子們表演的兒童劇目是《綠野仙蹤》, 方徊來衆望所歸的出演多蘿西,顧迢的角色是鐵皮人。

顧迢在心裏覺得這個角色很好。一個月的排練,她與方徊來夕夕相對, 強迫自己不去注意即便在排練室也光芒萬丈的方徊來,一門心思當好自己這個莫得感情的鐵皮人。

只是……顧迢看着排練室的角落, 心裏癢得像有一萬只螞蟻爬過。

方徊來的水杯就放在那裏。

排演間歇, 滿頭大汗的方徊來走過來,看也不看水杯, 拿起就往嘴裏倒。

只有一旁的顧迢注意到,水杯裏早已空空如也了。

方徊來一邊想要喝水, 一邊還在跟導演不停的說話, 摳一個舞臺調度細節。仰着頭把水杯往嘴裏倒了半天,說到關鍵處, 又匆匆把水杯一放, 跟着導演走開了。

顧迢甚至不确定, 方徊來到底知不知道她自己并沒有喝到水。

但是……顧迢偷偷瞟了一眼方徊來額頭上的汗珠, 怕她這樣熬下去, 身體會脫水。

第二天, 顧迢拿了一個2L超大容量戶外保溫水壺來到排練室,與她一同走進來的演膽小獅子的演員吓了一跳:“咱們這是綠野仙蹤, 不是荒野求生!”

顧迢打哈哈:“我減肥來着, 要多喝熱水!”

從這一天開始, 方徊來的水杯再也沒空過。只是方徊來每次來喝水時, 都是匆匆的,要不就在跟導演排調度,要不就在跟演員摳表演細節。

顧迢也不确定,方徊來到底有沒有發現她的水杯再也沒空過這件事。

深夜, 顧迢拿着空了的2L水壺回到宿舍,正在寫讀書筆記的淩悅擡起頭,表情複雜的看着她。

顧迢趕緊表明:“我可一句話也沒跟她說啊,沒想讓自己陷進去。”

淩悅沒好氣的說:“是是是,你只想當個深藏功與名的田螺姑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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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不傻?淩悅看着顧迢的背影,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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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舞臺後臺,化了鐵皮人妝容的顧迢,突然覺得心裏一陣打鼓,很是緊張。

她把幕布撩開一小角,偷偷向舞臺下面望去,上百名聾啞小朋友們,在手語老師的帶領下,安靜的入座。

顧迢從來沒經歷過這麽安靜的舞

臺。

化好多蘿西妝容的方徊來,兩條複古蜈蚣辮垂在肩上,一身鈎花圓領白襯衫和淡藍複古格子裙,是難得一見的少女感。

顧迢看得有些發愣:尬吹什麽女神同桌白月光!那都是沒見過方徊來的少女樣啊!

方徊來問顧迢:“緊張了?”

顧迢點點頭:“有點。”

方徊來看了顧迢一眼,倒是也沒安慰她。這時導演叫方徊來過去,确認最後的舞臺燈光效果,方徊來就匆匆走開了。

顧迢的心裏一陣小小失落,轉念又想:自己未來也是個專業演員,也許方徊來是想讓自己學會面對多種多樣的舞臺、學會調節心态吧。

歡快又奇幻的音樂聲響起,少女裝扮的方徊來轉着圈登上舞臺,在被龍卷風卷起的木頭房子壓死的女巫腳上,獲得了那雙紅寶石鞋。

前半場沒有戲份的顧迢,還在躲在幕布之後、偷偷觀察着舞臺之下靜悄悄的觀衆席。

一群不到10歲的聾啞孩子們,顯然還懷着一顆最赤誠的童心,他們跟着方徊來的表演,多蘿西被龍卷風卷起時驚恐,降落到奧茲國時新奇,發現房子落下砸死了女巫先是害怕,發現女巫的邪惡身份後又是慶幸,獲得女巫腳上的紅寶石鞋時更是欣喜。

方徊來的表演,帶着聾啞孩子們脫離了日常灰白的世界,進入了一個幻彩奇趣的童話國度。

顧迢刻意不去看方徊來的表情,臺下孩子們的表情變化,足以讓她完全明白劇情的走向。

看了一會兒,副導演走過來拍拍顧迢的肩:“鐵皮人準備上場了。”

顧迢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走上舞臺,走到方徊來身邊。

熾烈舞臺燈光之下,方徊來的笑容一如少女多蘿西一般純真,一雙眸子,亮成舞臺上最閃耀的星辰。

顧迢被深深震懾——這是方徊來的魅力,也是一個真正好演員的魅力。

進入了自己的表演,顧迢就顧不上看舞臺下小觀衆們的反應了,直到顧迢飾演的鐵皮人,不小心碰了水,發現自己的關節生鏽動不了了——顧迢瞪大雙眼,嘴唇微張,露出極其驚訝的表情。

這時,舞臺之下的觀衆席裏,有椅子被挪動的聲音響起。

“好奇怪。”顧迢心裏這樣想着,但作為一個演員的專業素養,還是讓她集中注意力,沉浸在自己表演的情節中。

“啊啊。”有一個聾啞孩子不耐煩的叫喊聲響起,接下來是老師安慰她的一陣低語。

可是老師沒能勸服這孩子,接下來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聽上去是老師牽着孩子離開了觀衆席。

接下來,一陣更大的動靜傳來,老師們低語的聲音不斷傳來,可是椅子被挪動的聲響沒有止息。

顧迢受不了了。

她轉頭向着觀衆席望去。舞臺熾烈的燈光刺痛了她的雙眼,但這刺痛的程度,遠比不上觀衆席裏那不斷空出的座位——

好些孩子看得不耐煩,提前鬧了起來,讓老師們不得不提前帶他們離開了觀衆席。

而讓他們不耐煩起來的原因,顧迢難以置信——竟是她自己的表演。

顧迢愣在舞臺上。她的身邊,方徊來比用平時更大一些的聲音,說這她自己的臺詞:“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和家一樣。”

方徊來的聲音,終于讓顧貼暫且回過神來。好在方徊來是個經驗豐富的演員,舞臺上其他大四年級的表演系學生也是,在他們的帶動下,這一出《綠野仙蹤》兒童劇總算是有驚無險的結束了。

在老師們的安撫下,剩餘的聾啞孩子們總算是坐到了演出結束。經由老師們帶領,現場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顧迢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道後臺的。

其他演員卸完妝都離開了,學校的老師來過後臺,方徊來走過去,不知道低聲跟老師說了些什麽,老師點點頭,又走開去了。

後臺狹窄的化妝間裏,一時只剩下了方徊來和顧迢。

顧迢呆呆坐着,腦子裏回憶着剛剛經歷的一切——方徊來的表演,讓她知道了表演的神奇之處,不僅能讓演員自己體驗那麽多種不一樣的人生,還能為觀看這段表演的所有人,打開一扇窗,帶他們去看與灰暗日常完全不一樣的、多姿多彩的世界。

這一扇窗對普通人來說,或許不值一提,但對有些人——比如這群聾啞孩子來說,卻是他們期盼已經的。

顧迢又想到自己的表演,卻瞬間讓孩子們出了戲,不得不從奇趣的童話國度裏提前離場,提前回到灰撲撲的日常。

迢的腦子裏嗡嗡的,她簡直不能面對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

方徊來拖了一把椅子,坐到顧迢對面,表情嚴肅的對她說:“你知道為什麽嗎?”

顧迢茫然的搖搖頭。

方徊來說:“你的表演,談不上車禍,如果是一個平常的舞臺,或許就被你糊弄過去了。但是他們,不一樣。”

顧迢還是不懂,方徊來看着顧迢的眼睛:“因為他們,是一群聾啞孩子。部分感官的缺失,卻讓他們的心更加敏感,表演中那些虛僞的部分,他們一眼就看透了。”

顧迢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方徊來顯然沒打算給顧迢留面子:“你的表演全是技巧,沒有真心,你騙不過他們,他們自然讓你下不來臺。”

方徊來突然站了起來,同時對顧迢說:“你也站起來。”

顧迢頭昏腦脹的站起來,方徊來輕柔的牽着顧迢的手,走到一小塊沒有堆着雜物的空地上。

突然方徊來柔和的臉色,變得狠厲起來,猛然甩開顧迢的手,雙手一使力,竟把顧迢推倒在地。

顧迢全無防備,驚訝極了,以為自己會摔得很慘,直到自己的身體接觸到地板,才發現方徊來的力度和角度都控制得很巧妙,讓她看似誇張的摔倒,卻又不至于真的摔痛摔傷。

“明白了麽?”方徊來出聲問道。

顧迢躺在地板上,愣愣的看着方徊來。

“記住剛才你臉上的表情,記住你的肌肉是怎樣活動和用力的。那才是驚訝。你的瞪眼、張嘴,只是模仿,不是表演,不能引起任何孩子的共鳴。”

方徊來站在顧迢的面前,低頭看着她,語氣是她面對顧迢時罕有的嚴厲:“如果你用這種态度和方法對待表演,如果你不是真正的想要演戲,那就……趁早放棄吧。”

顧迢又是一愣。

是不是真正的想要演戲?是不是真的熱愛表演?說實話,在這一次舞臺上被現場打臉之前,顧迢并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在這之前,她拼了命的考進Z戲,拼了命的學習表演技巧,不過是因為方徊來喜歡表演,而她,只不過是想要離方徊來更近一點。

進入Z戲以後,顧迢上了大半年的課,從小養成的乖順性格,讓她從不遲到早退,老師傳授的表演技巧,也都牢牢記在心裏,用在自己表演課的訓練之中。

但是表演的內核,她從未真正思考過,也從未真正觸及過。

顧迢傻愣愣的躺在地板上,沒有急着起身。因為此時她的大腦,被孩子們看方徊來表演時的各種表情,塞得滿滿的:驚恐的,慶幸的,害怕的,欣喜的……

“我想演戲……唔。”

顧迢驚訝的睜大了雙眼——

她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一種柔軟的觸感,堵上了她的雙唇。

竟是方徊來俯身下來,雙手撐地、雙膝跪地,靠近躺在地上的顧迢,向着顧迢小巧的面龐,送上了自己的唇。

空無一人的寂靜化妝間內,顧迢覺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被放得好大。她想:方徊來一定聽到了。

接吻這件事,顧迢在大家都睡了的宿舍床上,在空無一人的操場角落,在每一次見到和見不到方徊來的時候,早已幻想過無數次。

她幻想過方徊來的唇會很軟,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這樣的軟。帶着清幽的香氣,只需要輕輕一吻,就讓顧迢的一顆心,化成了一灘水。

方徊來撐起自己的身子,似笑非笑的看着顧迢:“記住此時你的表情,記住肌肉用力的走向和方式。這……是另外一種驚訝。”

看到顧迢回不過神的表情,方徊來的笑容越來越柔軟,輕聲向着顧迢問道:“那麽……你是真正的想要演戲麽?”

顧迢愣愣的說出了剛才被方徊來柔軟雙唇截斷的那句話:“我想演戲。我想跟你……一起演戲。”

方徊來笑着問:“我是誰?”

顧迢臉紅了一下,小聲說道:“小游姐姐。”

“錯了。”方徊來勾起嘴角:“既然我教你表演,那麽,是不是該有個新的稱呼和身份?”

方徊來再次俯下柔軟的腰肢,用自己秀氣而英挺的鼻子,在顧迢小小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

顧迢的臉更紅了:“小……小方老師?”

方徊來輕笑了一聲,撐起身子,繼而站了起來,拍拍手掌:“走了走了。”

眼見顧迢還躺在地板上發愣,方徊來好笑的伸出纖纖玉手,把顧迢拉了起來:“這半個小時教你表演的時間,還是我剛剛跟老師争取來的呢,再不走,學校都要關門了。”

溫暖夕陽下,方徊來在前,顧迢在後,兩個人并肩的影子,被夕陽的光暈拉得好長。

走到聾啞學校的校門口,一聲清脆的鳴笛聲,淺淺的響了一下。

顧迢定睛一看,竟是霍文昊開着車,停在校門口等着她們二人。

方徊來解釋:“這所學校在郊區,太遠了,我怕不好打車。”

方徊來帶着顧迢,鑽進車裏,霍文昊笑嘻嘻跟顧迢打招呼:“好久不見啦,上次方钰還向我問起你呢。”

方钰向霍文昊問起自己?顧迢聽在耳裏,心裏一疼——原來,霍文昊經常去方钰的農場。原來,霍文昊與方徊來已經親近到了這樣的地步。

原來,方徊來剛才只是單純想要教會自己表演而已。

顧迢望着前座霍文昊和方徊來交談甚歡的背影,覺得格外刺眼,默默無言的轉頭向着車窗外望去。

剛才看在眼裏覺得分外溫暖的夕陽,現在看上去,只覺得是夜幕降臨的前奏,紅得刺眼,紅得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方大魔王:(驕傲挺胸)今天又是為教學事業做出犧牲的一天~=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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