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夜很黑,風雪時大時小。
他策馬不停,在雪夜”騎了一整夜。
然後又一天,跟着又一夜,然後再一天,跟着再一夜。
除了必要的時候,像是需要解決生理需要之外,他幾乎不太停下來。
他吃在馬上吃,睡在馬上睡。
就算偶爾下馬,他也不生火,除非必要,他也不和她說話。
繍夜沒有抗議,因為她曾經遠遠看見兩隊來追殺的騎兵,但都被他巧妙的利用起伏的地形和風雪躲過了。
到了第四天清晨,雪停了,她看見了地平線的那一頭,出現了山。
山一開始看起來不怎麽高,甚至有些低矮,但随着他策馬迂回向前,慢慢變大,占據了大半的視野。
又是夜,又飄起了雪。
她不知道他如何能看清起伏的地形,這裏已經不再是完全平坦的草原,那麽黑的夜,加上漫天的飛雪,她什麽也看不見,就算她擡頭,也看不見他的臉。
若非他依然緊擁着她,若不是她能清楚感覺到他散發出的體溫與熱氣,感覺到他的心跳隔着厚衣傳來,她會以為自己仍被困在那厚重的氈毯”,被緊緊詩縛着,随時就要窒息。
她很累,又冷又疲倦,可她不是一個人。
這一點,莫名的安了她的心。
雖然不想承認,可就連他身上讨厭的汗臭味,都讓人安心。
黑馬快速的奔馳着,像是要跑到世界的盡頭,不知何時她竟也習慣了馬兒奔跑造成的颠簸與震動。
她一定是睡着了一會兒,當她回神,是因為黑馬停了下來。
她猛地睜開眼,看見天際泛起微微的白。
雪又停了,不知停了多久。
他仰望着東方那灰厚的雲層,看着那天地交接泛着微光之處,然後把缰繩塞到她手裏,翻身下了馬。
她吓了一跳,握緊了缰繩和胯下的馬鞍,緊張的瞪着他。
“怎麽了?”
“我受夠你這麻煩了。”
這一句,如此突然,讓她錯愕的瞪着他,卻見那男人摘下了原本背在背上的長柄大刀,霍地狠狠以刀背拍了馬屁股一下。
“給我滾!”
黑馬吃痛,立即四蹄齊揚,往前飛奔。
沒料到他會這麽做,她驚慌的抓緊了缰繩,夾緊了雙腿,防止自己掉下去。
天殺的王八蛋!他是吃錯了什麽藥了?!
她偾怒的在心”痛罵那家夥,一邊慌張的試着想控制胯下的大馬,或者該說試圖讓自己待在馬上。
老天,她甚至不太清楚該如何讓這匹馬停下來
黑馬帶着她快速遠去。
他知道自己不該放她一個人,但那匹馬已經到了極限,而追蹤而來的騎兵隊已經就在身後,他用盡了方法,仍然甩不掉他們。時下時停的風雪,只讓騎兵隊總能及時找到他倆。
那些蒙古人的騎術和追蹤術該死的好。
打從第一夜起,他就不敢多做歇息,他清楚那第一波騎兵只是暫時撤退,等拉蘇一醒過來,就會派人追殺他。
拉蘇不會允許他們因為大雪放棄。
被他挾持,是種恥辱,更何況他還挖掉了他一只眼,拉蘇一定會想要宰了他,洗刷恥辱。
說到底,他應該要在有機會時,宰了那個家夥,但當時拉蘇是個必須保留的通行證,他得活着才有價值,他只能慶幸當時沒有地位更高的将領在場,才讓他有了機會利用那家夥逃亡。
他不敢讓馬停下來,他必須帶她遠離那座大營,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他需要争取時間和距離,如果可以脫離草原地帶,進入北方的山林,就有擺脫他們的可能,所以他在馬上吃睡,幾乎不停下來。
他原本還懷抱一點點希望,但他太重了,那匹馬的體力已經不行,他知道今天他和她就會被追上。
對拉蘇來說,她不童要,但他是。
拉蘇要的是他,想抓的是他,想宰的是他。
他才是目标,她不是,繼續和他在一起,只會讓她死于非命。
黑馬無法載着他與她擺脫那些騎兵,但若只有她,它的速度會快上許多,她就有可能擺脫追蹤的騎兵。大雪會為她遮掩行跡,只剩她一個人,馬鞍袋裏的幹糧和馬奶酒也能讓她撐上十天半個月。
她很聰明,很有耐力,她射箭的準頭吓人的好,她會活下去的,他知道。起風了,灰厚的雲層又飄下雪來。
看着那一人一馬快速朝北方山林那兒遠去的身影,他手持那長柄大刀,轉過身,在風雪”孤身面對那逐漸靠近的騎兵隊。
他握緊手”長柄,深深的吐息。
他并不想死,他也不想束手就擒,如果他們以為他會絲毫不做反抗,那就大錯特錯了。
也許是因為他就這樣動也不動的站着,他們沒有一個試圖拉弓射箭,他猜拉蘇要他們活捉他。
當第一騎策馬來到身前,正欲開口對他說話,他突然從全然的靜止不動,轉而沖殺上前,伸手将那在馬上的家夥硬生生扯拽了下來。
白雪砰然四濺,和天上降下的飛雪混在一起。
視線變得更加不清,他沒有趁機翻身上馬,反以長柄大刀将另一名騎兵戳刺下馬。上了馬,只會讓他變成顯着的目标,在雪地裏,身邊有馬有人,他就有了遮擋。
箭矢射在馬身上,人身上,有些也射”了他,但都只是擦傷,會傷及童要部位的都被他擋下。
他讓他們以為可以制服他,引誘他們不得不過來,不得不靠近。
可那些騎兵也不是好與,拉蘇知道他身手有多好,派來的都是好手。
他沒有數他宰殺了幾個人,沒有算他把刀劃過多少人的喉嚨、戳刺進多少人的身體,更沒去算他身上到底”了多少箭、被砍了多少刀。
就算是死,他也不會和他們回去,他知道拉蘇不會讓他再有機會得見天日,而他确實清楚,那家夥有太多方式能讓他生不如死。
鮮血四濺,染紅了純白的雪,血花濺紅了雪花,又落回他身上。
長柄大刀不知何時早斷了,他奪了一人的刀繼續作戰,直到最後一個人也倒下來,直到他也不支跪倒在地。
鼻血從他鼻孔裏滴落,染紅了雪地,然後又被白雪淹沒。
唯一還在呼吸的就是他,他試圖要站起來,用力的結果只讓大腿上的刀傷噴湧出更多鮮血,讓他失去平衡的倒在雪地裏。
他應該要起來止血,但他沒再試圖爬起,只是翻了個身,仰躺着。
算了。
他沒力氣了。
反正就算他站起來,也只是浪費力氣,他的肋骨斷了,腈部上還插着一把刀,身上也有七八處刀傷、箭傷,每一處傷口都在流血,他不可能拖着這爛身體,逃離下一波來追殺他的騎兵,更不可能光靠這只傷腳,走出這雪地。
冰冷的雪花不停從灰蒙蒙的天上墜落。
他看着那片片飛舞的雪花,自嘲的笑了起來。
真蠢。
他的行為蠢到了極點。
這麽多年來,他從沒想過,竟然有一天,他會為了一個憎很他的女人,賠上自己的性命。
她果然是他的死神,他小小的死神。
但是,他并不後悔。
因為一時的沖動救她很蠢,真的很蠢。
可這是對的,正确的事。雖然很蠢,但很對。雖然會賠上他的命,但很正确。救她,讓他心裏有種莫名的爽快,多年不曽有過的爽快!
這輩子,他就只為生存而活,可即便活下來了,他也不覺得開心,日子只是持續不斷的殺戮,得不到什麽。
可這些天,她依賴他、信任他,甚至伸出雙手擁抱他,雖然她是被迫的,是因為騎兵隊追殺着他們,但那感覺很好,真的很好。
如今,他總算覺得,自己不再那麽肮髒,沒那麽像頭嗜血的怪物。
雪好白,如此純潔、美麗。
雪花輕飄飄的落下,一片又一片,輕輕的将他掩埋,汲取着他的體溫。
好冷……
他思緒模糊的想着,只覺身上每一處傷口引起的疼痛漸漸被那冰冷帶走,黑暗緩緩籠罩,替代了紛飛的白雪,他感覺自己開始往下沉,像是将就這樣一路沉進深黑無底的陰間去。
死了也好也好
反正,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竒怪的是,在這将死的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別的,卻是她在黑夜裏,在爐火微光下,背對着他小心擦澡的模樣。
那副光景,有種安靜的祥和,讓他感覺平靜。
或許下輩子吧,如果他還能有下輩子的話……
繡夜花了好一些功夫,才終于讓那匹黑馬停了下來。
她的騎術不好,但這四天同他一起吃睡都在馬上,她多少也學會了一些騎馬的要訣。
當她試了幾次,而那匹馬終于如她所願的停下來時,她松了口氣。
然後她就聽見了那從遠處傳來的可怕咆哮和殺喊聲,以及金鐵交鳴的聲音,那聲音讓黑馬的耳朵向後轉,诨身緊繃了起來。
她學他輕輕拍撫馬脖子,回頭張望,卻什麽也看不見。
雪仍在下,但那不是她看不見的原因,一座小小起伏的丘陵擋住了視線,但大風帶來刀劍交擊、馬匹嘶鳴的聲音。
騎兵隊--
不,不對。
是他讓他們找到了他。
當她盯着那略微高起的地形,慢了半拍,才醒牾過來。
那個男人說的話都是反話,他不信任別人,也不讓人信任他,因為相信別人,只會害死自己。
他下馬趕她走,是因為他們追來了,那些人的速度比較快,他和她一起在馬上,跑不過他們的。
那男人是特別挑了那處地方,因為只要過了那地勢高起的丘陵,他們就看不見她,她就能來得及跑進前方那片山林裏。
可如此一來,他就會無所遮擋,他們一眼就能看見他。
所以他趕她走,趕了,她就不會回來,不會因為聽見殺伐聲就回頭找他。該死!
沒多想,她輕扯缰繩,掉轉馬頭就往回跑。
但黑馬已經跑開了一段距離,看似很近的草原,騎來像是有千裏這麽遠。
她盡快趕了回去,甚至将背上的大弓摘了下來,彎弓搭箭,但當她能看見他時,那裏只剩下最後三人,他砍殺第一人時,第二個人同時從旁将大刀戳進他的腰脗裏,他回身反手殺了那家夥,然後低頭看着那把刀,跪倒在地。
她繼續策馬往前,看見他站了起來,又倒下,然後再也沒有爬起。
從她看見他倒下,到她在他身邊下馬,這之間,他動也沒動一下。
那男人幾乎快被雪淹沒,腰應上還插着那把刀。
她匆匆跪到他身邊,撥開他臉上頸上的雪,査看他的呼吸心跳。
他臉色發白,嘴唇也是白的,但他還活着,只是活不久了,這男人的脈搏微弱,雖然還在呼吸,可只要繼續失血,繼續躺在雪地裏,他很快就會死去。她可以讓他去死,只要她站起來走開,不管他,他就會死去。
她應該讓他去死。
跪坐在他身邊,有那麽一瞬間,她不知道該怎麽做,只能瞪着那心跳與呼吸都逐漸變弱的男人。
長久以來,兩人的立場第一次颠倒過來。
他的命掌握在她手”,她應該讓他死,他殺了娘,殺了很多人,他身上背負的人命,成千上萬。
他死不足惜。
左繡夜,快點起來,走開!
只要站起來走開,她就能報仇了,甚至不用弄髒自己的手。
這不是她殺的,不用她動手,他就已經要死了。
為了她。
為了要救她。
可惡!他雖然殺了娘,但他也救了她,無數次!
而即便他明知她痛很他,這家夥依然幫了她,救了她,甚至趕她走。
她痛很這個男人,更痛很他讓她看見自己有多麽卑鄙,他應該才是那個卑鄙的人,才是那個冷血無情的怪物一這天殺的、該死的、可惡的家夥!
淚水迷蒙了眼,她一把握住插在他身上的那把大刀。
他在這時醒了過來,睜開眼看見她,眼裏淳現錯愕和困惑。
然後下一剎,他竟然擡起了手,用那染血的手指,輕觖她的臉。
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只能看着他。
他粗糙的手指滑過她的臉,她的耳,停在她的頸上。
“你……不該……回來的……”
他掀動着那蒼白無血色的唇,悄聲說:“走吧……走遠一點……走得越遠越好……越遠越好……”他的手在抖,幾乎沒有焦距的眼裏,有着讓她心頭抖顫的溫柔。
他神智不清了,她知道,因為如此,才會放松了心神。
她用力把刀拔了起來,抓起一誰冰雪,用力壓堆在他傷口上止血。
他痛得呻吟出聲,她解開了他的腰帶,将它重新綁在他的刀傷處,綁緊,俯身在他身上,含淚對着他咆哮。
“你不準死,聽到沒有?你殺了我娘,你欠我一條命!”
雖然她嘴上這樣說,但真相是,她清楚那是戰争,清楚他闖進門是因為他的人受到攻擊,清楚他殺了娘,只是因為娘朝他射了箭,他才反擊。
戰場上,我若不殺人,人就來殺我。
經過這些日子,她已經知道,徹底了解。
但她不想承認,因為她若承認這件事,事情就會變成是她的錯,是她堅持要制造那些武器,是她硬是不肯和王爺低頭,是她逼得爹娘不得不帶她遠離家所以她把事情都怪罪到他身上,因為這樣做比較容易,怪罪他比較容易。可他明知如此,卻依然救了她。
你太儍了,這世上沒有報應這回事。
她記得他說的話,知道他聽見了她的呓語,多少猜到了發生了什麽事,可他不曽追間,不曽點明,他就只是讓她怪他。
“起來!”她生氣的揪抓着他的衣襟,強迫他坐起身來。
“你給我起來!”“你瘋了……”他喘着氣,因為她拔出那把刀引起的劇痛而回神,瞪着她啞聲道:“你看不出來嗎?我要死了!拉蘇……咳咳……會派人來……砍我的頭咳咳咳……我必須留在這裏……”他說着咳了起來,嘴角流出了血。
老天,她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麽,他真的知道他在說什麽嗎?
“為什麽你得留在這裏,讓拉蘇砍你的頭?”
還沒來得及想,間題已經出口
“他要的是我……不是你……”他頭景目眩的試圖倒回雪地上去,但她抓住了他,不讓他往後倒。“我的頭,能讓他們回去交差……”聽着他沙啞的聲音,她心頭莫名緊揪,惱怒的替他腿上的刀傷綁上布條,道:“你的命是我的,不是拉蘇的!他想砍你的頭,讓他排隊去!”“天殺的,你就不能……放了我嗎?讓我安安靜靜的……死在這裏不行嗎?”他又咳了一下,喘着氣疲倦的看着她說。
“不行。”她緊緊抓着他的衣襟,瞠着那個出氣多、入氣少的男人,斬釘截鐵的說:“你沒有資格去死,你的命是我的!”這一句,讓他心頭一抖。
身前的女人,瞪着他,黑眸裏盈滿淚水,偾怒且堅決,但沒有僧恨。
她将他的手繞到脖子上,抓抱着他的腋下,“我現在要站起來,你最好幫我一起,否則我會在你身上再戳兩刀!”“狗屎……”他喘着氣,咬牙提醒她:“我殺了你娘……你忘了嗎?”她瞪着他說:“沒有,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所以我死之前,你別想去死,我不同意,你不準死。”他有些怔忡的愣瞪着諒前的女人,一時無言,半晌,才啞聲開口問。“你不同意,我不能死?”“是的,我不同意,你不能死。”
她諒也不眨的說,這一瞬,他知道她不會放棄。
當她站起來,他不得不跟着站起來,卻因為腳痛,差點将她一起壓倒在地上。她往旁踏出一步,用盡全力撐着他,他不得不幫她,免得害她被他壓死。
“你知道……我遲早會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半扛着他往前,走到黑馬身邊時,他忍不住開口提醒她。
“你這樣做……只是白費功夫..”
她幫着他踏上馬铠,推着他的屁股,幫着他騎上了馬,告訴他。
“如果你死了,我會砍下你的頭去和拉蘇領賞。”說着,她回頭去搶劫了那些屍體,她動作迅速的剝下他們系在身上的披風,系在腰上的馬奶酒,将那些東西全用其”一件披風包了起來,又摘了其”兩個人頭上的皮帽,走設兩步看到有人的氈毯裝備掉到地上,又轉身跑去撿它,然後才回來試圖上馬。
她把其十一頂皮帽绐了他,讓他戴上。他戴好帽子,有些恍惚的看着她試了好幾次還爬不上馬,只能伸手去拉她,這個動作讓他差點捽下馬去,但她上來了,而且及時穩住了他。
他靠在她肩頭上喘氣,警告她。
“去找拉蘇……只會害死你自己……”
“那你最好不要死。”
那實在是他聽過最竒怪的威脅,卻無端的,莫名的,揪住了心。
風雪漫天,B狀B寸小。
他則開始懷疑,自己因為太過渴望,才會在瀕死之前,陷入如此吊詭的夢境。這個女人很他,不可能專程回頭來救他,她想殺他都來不及了,怎麽可能會回來救他?
所以這是夢,只是場夢。
我不同意,你不能死。
她說了,看着他說,那與其說是命令,更像是種要求,而為了某種他也說不明白的原因,他無法不照做。
即便深深覺得這只是夢,他仍然嘗試着強撐了起來,不讓自己帶着她一起摔下馬去。
黑馬載着兩人,在風雪”慢慢的往前走,漸行漸遠,消失在草原的另一端。
他摔下了馬--
她在風雪”對他又罵又推,逼着他爬起來,逼着他上馬。
他騎了一陣子,又再次摔了下去。
這一次,他再也無法爬起。恍惚”,他聽見她咒罵連連,感覺到她将他推到了一條氈毯上,讓馬拖拉着他。
“你不需要……這麽做……別管我……”
他試圖開口說話,她沒有理會他,只是把她圍在脖子上的毛氈解下,圍住他的頭臉,堅決的童申。
“我說了,我不同意,你不能死,我還沒有同意。聽到沒有,我還沒同意。這是你欠我的,你欠了我。”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卻異常清晰。
他想告訴她,他早已幫她擦了好幾次屁股,救了她不只一條命,但那八成是沒用的,所以他閉上了眼,努力維持呼吸。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拖着他去哪裏,不曉得她為什麽還不放棄。
他死定了,就算她回頭救了他,他還是只有死路一條。但她不畏風雪的堅持着,折磨着他,逼迫着他活下去。
即便如此,他依然昏迷了過去。
當他再次清醒,是因為腿部一陣刺痛。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看着灰色的布料被繃緊拉在上方,風聲依然在呼嘯着,吹得那灰布啪啪作響。
另一陣疼痛傳來,讓他垂眼看去,看見他的左手邊有一誰火,那女人正在那圼縫他的腿。
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一直随身攜帶着那些針線,他一定是發出了聲音,因為她擡起頭來看着他。
你的傷口太大,我必須将它們縫起來。
她的臉色十分蒼白,那讓她透着恐懼的雙眸看來更黑更大。
放心,我現在的技術很好了,我已經縫過很多傷口。
她沙啞的聲音回蕩在空氣”,聽起來忽遠忽近,她必定是将他拖到了某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他想開口間她,但他沒有力氣,只能疲倦的閉上眼,任她随意擺弄整治他。
嘿,嘿,阿朗騰!該死的!看着我!睜開你的眼睛看着我!
她拍打着他的臉,萬分用力,他不得不睜開眼,看見她換了位置,跑到了右邊,還将蒼白的小臉湊到他眼前,當他睜開眼,她明顯松了口氣。
抱歉,但你剛剛忘記呼吸了。
“我累了……”他聽見自己疲倦的說。
我知道,但我想你最好保持清醒。
她一邊警告他,一邊回到他腰側,繼續把針線穿過他腰側的皮肉,他可以感覺到針線的拉扯,但他不再感覺到自己的腿。
他想告訴她,她只是在白費力氣,可他本來也認為她不可能在這種風雪”,把他拖到能遮風避雪的地方。
他神智不清的看着那個專注的以針線折磨他的女人,如她所願的吸氣吐氣,吸氣再吐氣。
每當他停止呼吸、失去意識,她就會拍打他的臉,直到他不得不睜開眼,回應她的叫喚。如果他沒有回應,她就拿燒紅的刀烙燙他某一處需要烙燙的傷口,讓他痛醒過來。
那真是該死的痛,也天殺的有用!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處理好所有在冰雪融化後仍在流血的傷口,而他依然還在呼吸,只是他已經感覺不太到自己的手腳。
他失血太多了。
她顯然也發現了他的體溫太低,拿來馬奶酒喂他喝,那沒什麽用,它并沒有讓他溫暧起來,他甚至已經不再發抖。
他躺在地上,思緒渙散的看着她瞪着臉色灰白的他,和她一樣清楚,她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現在她會放棄了……
當她松開了撐着他腦袋的手,他神智不清的想着,甚至無力開口,就連心跳也緩慢了下來。
我很抱歉。
他想着。
真的很抱歉……
他的眼皮再也沒有力氣撐着,緩緩垂落下來。
可下一瞬,他突然感覺到一股暧熱從旁襲來。
那,是人體的溫暧,直接且全面的質貼着他。
他無法置信的奮力睜開眼,只看見她脫掉了她身上的衣,在他身旁躺了下來,靠在他身側,還将他翻成側躺,好讓更多的自己能貼在他身上。
即便她已經把氈毯和厚衣都蓋在兩人身上,她仍在發抖,因為他冷得像冰塊,但她依然貼偎着他,暧熱的小手搓着他冰冷的胸膛。
他虛弱的瞪着她,只見她也回瞪着他。
“我還沒有同意。”
她說,堅決的說。
他不知該說什麽,她的行為,讓原本無力的心熱到發燙,大大力的跳動了起來。為了替他療傷,她早已不知在何時将他剝光,而她脫光了衣服,不顧羞恥的用全身溫暧他、摩擦他。
沒過多久,他就開始發抖,抖得像落水之後上岸的狗。
她發出竒怪的聲音,聽來就像一聲啜泣,當那熱燙的淚水沾染上他的胸口,他才确定那真的是啜泣。
從來沒有人為他哭過,這世上每一個他認識的人都痛很他、害怕他,他還以為哪天他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為他掉一滴淚。
誰知道,這輩子第一個為他落淚的人,竟是她。
竟是她……
莫名的,喉微哽,心卻更加暧了起來。
他在發抖,因為冷而抖。
繡夜将身前的男人緊擁着,臉頰貼着他的胸膛,耳朵壓在他跳動的心口上,無法阻止淚水奔流。
他抖到不行,但那冰冷的軀體終于開始溫暧起來。
半晌後,她察覺到他擡起了手,環抱住了她,抱着她發抖。
她沒有推開他,只感覺到他把下巴靠在她腦袋上,沙啞抖顫的咬着牙,吐出一句破碎的抱怨。
“你真是……該死的……頑固……”
熱淚乂再上湧,她環抱着他,繼續來回摩擦他的背。
“是的,我很頑固,你想像不到的頑固。”她語音沙啞的說。
曾經她只希望他去死,如今她卻只求他能活下來。
活下來讓她怪罪,活下來讓她痛罵,活下來陪着她一起背負這一切。
她知道對他來說,放棄求生比活着輕松,死了一了百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活着只有無盡的痛苦。
但他試了,試着活下來,試着撐下去,因為她命令,因為她要求,因為她強迫他活着。所以她伸出雙手擁抱着他,也讓他擁抱,直到他的體溫與心跳慢慢恢複正常,直到他的呼吸也規律起來。
當他再合上眼,她沒有阻止,他仍在呼吸,也不再發抖。
她試圖撐着不睡着,她必須去檢査外面,确定她用那些披風臨時搭起來的帳篷出口沒有被風雪堵塞,确定那些她拿來支撐布料的樹枝不會因為和雪坍下來,确定那匹黑馬被拴好了,沒有逃走。
可連着幾日在馬上奔逃,能夠躺下來的感覺真的很好,他的心跳規律的跳着,她能感覺自己诨身緊繃的肌肉一點一滴的放松了下來。
因為真的太累,幾個呼吸之後,她跟着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