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1)
那是一場極為激烈的交戰。
拉蘇的主軍在兩軍夾擊之下,很快就被沖散開來,雖然他奮力領兵抗衡,但那讓人人懼怕的阿朗騰在交戰的大軍中,勢如破竹的朝他沖殺而來。
那有如鬼神一般的姿态,讓多數人都反射性威懼的避開了。
拉蘇見狀抄起大刀,張嘴怒吼着,策馬朝那家夥沖去,兩人在戰火中于馬上過招,雙刃在半空中交擊,每回都激蕩出金色火光。
汗水、血花、沙塵、萆屑,不斷在空中飛濺。
當雙方再次刀劍相擊,阿朗騰的刀身迸出一個缺口,銀色的刀塊彈射開一小片,劃過他的臉,他傾斜刀身,卸開那力道,拉蘇擡腳踹了他,他順勢落馬,左手卻同時跟着一抓,将拉蘇一起狠狠的拽下馬來。
兩人雙雙翻落下馬,爬起身來再次正面相迎,舉刀互砍。
拉蘇的刀極好,幾個回合下來,已讓他的刀砍得缺了好幾個口,變得殘缺不堪,但他仍沒有停下來,拉蘇也不會讓他有機會停下。
這是戰争,沒有所謂的公平。
風在吹,火在燒,周圍殺喊聲不斷,馬蹄震動着大地。
眼見他手上的刀已經半殘,拉蘇目露兇光,大吼一聲,奮力揮刀砍下,只聽铿的一聲,他的刀身當場被砍斷。
剎那間,拉蘇的獨眼亮着騰騰的殺意與得意。
但他的得意不過就在那瞬間,只因阿朗騰在刀斷之後,依然沒有停下其勢,他抓着那把殘破的斷刀繼續往前,很快,比之前每一次揮擊都更快,快得他來不及反應,即便看到了也來不及反應,只能看見他直接而簡單、萬分悧落的反轉手腕,将那斷刀深深插入他戴着眼罩的眼窩,将他整個人往後钌在了地上。
到死,拉蘇僅剩的一只眼裏,還殘留着得意,然後轉為不甘。
直到這時,直到這一剎,他才發現,這家夥等的就是這一刻,等刀斷。他不甘心,這家夥明明一直試圖攻擊他的喉嚨,從方才一交戰,他就一直攻擊着他的喉嚨啊!人人都說他最善于砍頭,他甚至戴了護喉啊!為什麽是眼睛?為何又是這只眼阿朗騰看着他的獨眼,看出他的不甘,看出他的偾怒,看出他試圖掙紮,但一切已是不及,他的刀已穿過他的腦袋。
“為何啊?”拉蘇不甘的擠出最後一句話。
“因為你是将,而我是兵。”他看着那口鼻都湧出鮮血的男人,面無表情的告訴他:“你有盔甲、寶劍。我有的,從來就只是破刀一把。”拉蘇聞言,才驀然領悟,這男人就連那些針對喉嚨的攻擊,都是計算過的。早在一開始,自己就輸了,注定要輸。
風飒飒吹着,他看着那殘暴無良,折磨了他數年,待他如狗一般的家夥,在他的刀下,不甘心的咽了氣。
他在戰場最前線争伐如此多年,手上的刀早已斷過無數次,他清楚沒有不會斷的刀,他也知自己的刀,絕不會比拉蘇的寶刀好。
所以他等刀斷,讓刀斷,他知道人都會因此松懈下來,會因太過用力而無法及時回轉刀劍,會因此而往前踏上那麽一步,穩住身體。
他需要的,也就是這麽一步而已。
那獨眼裏的光輝消逝了,不再有得意與不甘,也沒有激動與偾怒,剩下的就是一片死寂。
他松開斷刀,站了起來。
他沒有砍下拉蘇的頭,因為他再也不需要取人首級領賞。
當他起身,發現身旁的人已陸續停下了交戰,敵軍一見拉蘇已死,有人開始轉身逃跑,有人策馬離開,有人放下手中刀劍舉手投降。
射将先射馬,殺敵先殺将。
這是千百年來,不變的道理。
兵敗,如山倒。
站在城牆上,繡夜能清楚感覺到敵方的漬散,拉蘇的旗幟倒了,一一倒下。大戰結束時,天已破曉、大亮,戰火過後,焦黑的原野,只剩別兒哥的金旗,與烏鴉們的黑旗,拉蘇的旗幟,再也不見一面立着。
随着戰事的結束,烏鴉們陸續退回城裏,她在城牆上搜尋每一位騎馬進城的男人,但他不在他們之中,她越來越慌,越來越害怕,終于她再也忍不住,扔下鼓錘,奔下城牆,穿過重重人群,擠過擁擠的城門,急着找到他。
城內城外到處都是人,卻沒有一個人是他。
她喘着氣,往前跑,男人們看見她,自動讓了開來,退了開來,他們知道她在找誰,知道她要找誰。
然後忽然間,她在前方人馬交錯之中,看見了那個高大的身影。
那個男人,沒有騎在馬上,正背對着她,與人說話。
男人有着黑色的短發,穿着一襲黑色的長衫,他的頭盔不見了,身上铠甲也已裂開,全身上下染着沙塵與鮮血,但那是他。
她知道一一
即便兩人之間,還隔着人海,還離了好幾百步的距離,她依然認出了他。r張揚!”熱淚奔騰奪眶,她朝他跑去,明知離得這麽遠,人聲如此吵雜,他一定聽不見,不可能聽見,卻依然忍不住出聲喊着他,無法控制的喊着他。
“張揚—”
仿佛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好似真的聽到了她的呼喊,他在那瞬間回過了頭,看見了朝他飛奔而來的她。
沒有任何遲疑,他丢下了那個正和他說話的人,推開了人群,邁開大步,也朝她飛奔而來,迅速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她飛奔進他懷裏,他一把抱住了她嬌小的身軀。
旭日東升,照亮了他與她緊緊相擁的身影。
身旁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喧囂、煙塵、戰火、飛沙、人馬,甚至從遠方地平線爬升上來的燦燦金陽都像已不存在,只剩下他,只剩下她。
繡夜無法控制淚水不斷的滑落,她好怕他只是個幻覺,怕他只是她想像出來的,但他已在她懷中,就在她懷裏,回抱着她。
懷裏的小女人,如此溫暧,她滿臉是淚,眼裏滿布未退的驚惶懼怖,他忍不住将她緊擁,開口道歉。
“對不起,拉蘇連着幾日攻城,我找不到機會,沒辦法進城,我不能冒險讓暗道被發現,讓城門大開一一”他曉得只要守兵一看見他們回來,定會忍不住開門,殺出來救援。他也不能燃燒狼煙,或點火傳訊讓她知道他很好,她能看到,拉蘇的人定也會看見,他若這麽做,只會害死跟在他身邊的那些兄弟。
“我知道、我知道……”她将臉埕在他頸窩,淚如雨下。
他知道她會擔心,知道她一定心焦如焚,他想通知她,卻沒辦法。當他在山上,看着拉蘇強行攻城,他卻不能與她在一起,不能待在她身邊守護她,那真的是種可怕的煎熬。
他是那麽害怕城破,害怕守兵堅持不住,害怕會失去她。
擁抱着懷裏的小女人,他啞聲開口告訴她:“我不能回城,但我在山上看到遠方有大量炊煙,我知道那定是別兒哥,所以趕去與之會合,勸說他在拉蘇休兵時,夜襲拉蘇,那是個時機……”“別說了,沒關系,都過去了……那不童要,都不童要了……”她擡首,含淚看着他,撫着他的臉,他頰上的傷,再無法自制的開口表明心意:“我愛你……我愛你”他震攝的看着她,一瞬間無法呼吸,嘶聲間:“你說什麽?”“我愛你。”她含淚看着他,真情流露的用他最熟悉的那個語言,道:“你是我冬日的太陽,我風暴中的港灣,我黑夜裏無畏的英雄,我一生的男人……我的愛……”他不敢相信,但她真的說了,用他從小開口就會說的語言,說着他此生聽過最美的倩話,那一字一句,都如燒燙的紅鐵,烙印在心。
看着眼前那淚中帶笑的小女人,瞧着她眼中難以埯飾的萬千柔情。一時間,熱血萬般沸騰,再無法克制,他低下頭來,在衆目暌暌之下,當着所有弟兄面前,在金色朝陽中,深深吻了她。
那一日,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戰争止息了,城裏到處都有人在狂歡,家家戶戶都拿出自家上好的酒肉,請着所有過路的人一起吃喝、跳舞、歌唱。
張揚與繡夜倆,到哪兒都膩在一起,怎樣也不想與對方分開。她陪着他一起處理善後,一塊兒收拾殘局,到了快中午才有辦法回家清洗自己。
誰知道,熱情的人們不由分說,一見他倆就拉着一塊兒吃飯喝酒,他與她光是從城門走到市集口就花了一上午。
好不容易回到了大屋,在烏鴉巷裏又受到兄弟們一陣熱烈歡呼。
等到他與她真的回到了自個兒房間,真的能夠休息,又過了兩個時辰。
她燒了水,在那美麗又溫暧的澡堂裏,替他洗去一身塵埃,照料他的傷口,她還沒處理好,他已忍不住在那兒要了她,和她緊緊相擁,深深糾纏,互相汲取對方的溫暧。
她緊抱着懷裏強壯的男人,感覺他繃緊的肌肉、他熾熱的渴望,不由自主将他納得更深,顫顫在他耳畔吐露壓抑許久的深情。
那讓他更加熱情、勇猛,教她完全燃燒,徹底融化在他懷裏。
“我愛你。”他說,一遍又一遍的親吻着她,說着,也做着。
她回應着他,以所有他用的方式。
這一生,從來不敢奢望,不敢去想。
他以為能夠有她一起,巳經很好。他不敢求心,不敢求愛,她願意同他一起,他巳萬分感激、無比珍惜。誰知她竟願給更多,那麽多、那麽多……對她的情感,滿溢于心,充塞全身上下。
他小心翼翼的幫她擦幹身體,讓她也幫着他,然後拿衣服将她包起,抱着她穿過院子,回到兩人的小屋,和她一塊兒上了床。
她蒼白的小臉,有着深黑的眼圈,雪白的身子似在這些天,又瘦了一些,教他既心疼又不舍,完全無法讓自己的手離開她,忍不住總一再觸摸她的身,撫摸她的臉。她也如他一般,小手總在他身上、臉上游走,好像怕一個不小心,他就會消失不見。
她沒有說話,躺上床後就沒了,可一切盡在不言中,他能清楚從她溫柔輕撫着他的小手,感覺到她的情意,在她水漾的黑眸中看見像他一樣的深情。
然後,她蜷縮在他懷裏,小手環着他的腰,讓心貼着心,終于因為疲倦和安心而睡着。
他小心的擁抱着她嬌小瘦弱的身子,一顆心好熱好熱,連眼都是熱的。
這麽多年來,他在戰火中失去一切,喪失希望與尊嚴,可她全為他找了回來。他閉上眼,呼吸着她的氣息,感覺着她的心跳、她的溫暖。
這一刻,才知道,活着是為了什麽,受苦是為了什麽,所有曽受過的苦與痛,怒與傷,都不再童要,因為他遇見了她,因為他擁有了她,因為她愛他。
再酲來,天已黑一一
有人在敲門,怕吵了她,他下床抓起長褲套上,門外的人是鐵木爾。
“大哥,抱歉,我也不想擾你,但幾位商會的大老板,在酒樓裏辦了一桌,宴請了別兒哥大汗,希望你和嫂子也能在場。”雖然不想離開她,可他是大隊長,必須要在場,但他不覺得非得要她一起。他回床邊穿衣,打算自己去,她卻已經酲來,也下了床。
“你再睡會兒,那場合,只是應酬,你不需要在場。”他知道她很累,必是幾夜都沒合眼,才會一沾枕就睡着。
繡夜搖了揺頭,替他拿來衣袍,替他穿上,在他身前為他綁着腰帶,昂首凝望着他的眼,悄聲說。
“我想和你一起。”他喉微緊,不覺握緊了她的手。
實話說,他也想和她一起,他這一輩子苦了太久,能夠擁有她,總讓他有一種不真實的感受,恍若猶在夢境。
所以,他也為她穿上了衣,為她梳了發,然後緊握着她的手,和她一塊兒出門去應酬。
大街上,處處張燈結彩,宛如慶典。
雖入了夜,仍到處都有人在烤肉喝酒,在街上生起營火,一起歡唱跳舞。他倆到酒樓時,大老板們已經早就到了,繡夜其實不是很注意那些男人說了什麽,她仍覺得累,所以只是握着他的手,依偎在他身邊。
就在此時,別兒哥大汗也來了,幾位蒙古将士,全副武裝的跟在他身後。
那北地之主,虎背熊腰,唇上蓄着短胡,嘴下也蓄着山羊胡,一雙眼黑得發亮,一臉精明幹練。繡夜瞧見他一愣,才發現他是先前在戰場上,同張揚說話的男人。
她雖然聽說蒙古人多骁勇善戰,卻沒想到這人身為大汗,竟也會親上戰場。
那大汗一看見他,立時大步走了過來。
“張揚!好兄弟!你這一仗打得好啊!”說着,一邊還大力的拍着他的肩。
他聞言,立即躬身抱拳,沉聲道:“此役皆是大汗之功,若無大汗傾力相助,張揚定也束手無策。”他當兵多年,心知在上位者,都愛聽好話,即便有功,定也不能居功。
“哈哈哈哈,好說好說,旭烈兀殘暴不仁,教拉蘇那小子也學成一個德行,我此番前來,便也是為大夥兒出一口惡氣!”聽着這男人此番說法,他沒有戳破別兒哥三日前便已率大軍抵達,卻刻意停在三十裏外觀戰,等收漁翁之利的心機。
他只是将頭擺得更低,再道:“大汗聖明。”
“好了,好了,把頭擡起來吧。”他呵呵笑着,又拍了下他肩:“咱倆兄弟,一塊兒進去好好吃上一頓,喝上一回一一”聽到此話,他方收回手,把頭擡了起來,卻見那黃金斡爾朵之主,轉身之前,忽又将視線停在他身後,特別間候了站在他身後的小女人。
別兒哥瞧着她,露出微笑。
“這位,就是夫人吧?我聽人說,你聰慧斓淑、膽大心細,幾度助大隊長輕取拉蘇精騎,就連城門上那床弩,也是你精心設計,實是這次大戰的幕後功臣哪。”
繡夜心頭一驚,鎮定的道:“大汗誤會了,小女子只是記得兒時曽看過書中有圖,便依樣畫葫蘆,冒險一試,也多虧了城裏幾位工匠老師傅,手好藝巧,方能大成,并非小女子精心所為。”“你倆夫妻,倒是同樣謙遜。”
別兒哥笑着說完,沒再多間,轉身就進門去了。
她提着一顆心,知他也如此,可這_餐飯,不能不吃,夫妻倆随那別兒哥大汗,在商會大老們盛情歡迎之下,一起入了座。
在那之後,別兒哥再沒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過,倒是酒酣耳熱之際,一再提及,希望張揚能到他帳下,為他效命。
“若能得你這員猛将,那我便不虛此行了。”
“謝大汗厚愛,可張揚只是一介武夫,幸得薩比爾等諸位老板提攜,方能在此當一隊長,就連手刃拉蘇,也是僥律一一”“你這小子,就別再自謙了,我知你是阿朗騰,你在拉蘇手下多年,他嫉你之才,方虧待你,讓你只當個小小的百夫長。可在我的汗國,那自是不同,有能力者,便能位居上位。你此役率我軍大勝,我瞧得一清二楚,你有大将之風,威猛無敵,領兵破陣,如入無人之境。你若來我帳下,我立即将前軍五千鐵騎,交于你來統領!封你為前鋒将軍!”商會大老們聞言,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沒人敢開口多說一句。雖然他們大夥兒都不願張揚離開,可這別兒哥是大汗,今日又特舉兵前來,在飯局上又已言明,只要他們年年納貢,便會派兵駐城。再且,人家大汗都說要封張揚做大将軍了,自古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他們即便依仗張揚,也不好多言。
畢竟,當一城的守衛大隊長,和做汗國的大将軍,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果然,下一瞬間,就見張揚再次抱拳,單膝跪地,低頭拱手稱謝。
“謝大汗厚恩!”
夜深了一一
除了微笑,繡夜不讓自己露出任何驚慌、不安,他回座之後,沒看她一眼,只悄悄在桌下,握緊了她的手。
那一餐,吃到很晚,烤肉上了一回又一回,酒水更是不曽少過,人人都喝到臉紅耳熱,一再恭喜他這新上任的将軍。
到得半夜,別兒哥在酒足飯飽之後,方帶着部下,盡興回到城外大營。
張揚和繡夜,與一幹老板,一路送到了城門口,才行折回。回程上,幾位老板對他即将離開,盡皆長籲短嘆,但仍給予他祝福和恭賀。
行到途中,兩人又被在市集廣場上聚集的百姓拉住。
“大隊長!夫人!快快,吃吃我烤的肉一一”
“大哥!嫂子!來啊,和咱們一塊兒幹一杯一一”市集廣場上男人們彈起了樂器,女人們唱起了歌,男人與女人圍着那營火跳舞,他沒有拒絕,反拉着她上前,擠進了人群之中,甚至牽握着她的手,和那些熱情的人一起跳舞。
她不會跳舞,從來沒有跳過,可她盡力配合,他和她舉着手,和人一起拍手、歡笑,一同唱歌。
她從沒看他這樣笑過,從沒聽過他開口唱歌,她真希望是在另一種場合之中,真正慶祝的場合之中,看他真心開懷大笑,聽他開口唱歌。
同他”般,她也注意到了,有幾個人從出酒樓之後,就一路跟着他倆。
火光映照着他的臉,照亮了他的眼,她知道他在想什麽,她能從他眼中看見。他要走。
他要為了她,為了保她,放棄那成為人上人的機會。
餐會上,他倆心知肚明,當別兒哥間了那床弩,卻不曽多加詢間那炸裂拉蘇大帳,驚天震地的火藥時,他與她就已知曉,別兒哥知道了,在這一天之中,早已査探明白。
別兒哥要他一身武藝,但同時也要她為他效命。
她是稀世的珍寶,而那大汗已經知道,看見那黑火之時,就已察覺那不是昔通火藥,所以才會一再要他效命,才會在他允諾之後,還派人尾随于後。
他的應允,沒有讓那多疑的大汗安心。別兒哥對她勢在必得。
當一曲方歇,他伸手擁抱她,繡夜靠在他耳邊,喘着氣,悄悄低語。
“你可以是将軍。”
這一句,包含了一切,她對他的深情。
他可以是将軍,她願意陪他一起,願意犧牲自己,成全他的功名。
胸臆中,滿是對她的柔情。
“不,我不行。”他悄聲道:“我只想要你。”他不要她為他,被逼着做她不願意做的事,他不要她雙手染上無辜的鮮血,他知道若然如此,她終有一天會承受不了內心的苛責,調零死去。
他撫着她的小臉,凝視着她的眼,啞聲道:“我從沒想過要繼續當阿朗騰,阿朗騰只是蒙古人養的一條狗,一頭獸。我是張揚,就只是你的張揚,一輩子都是。”心頭震顫着,她含淚瞧着他,昂首吻了他。
樂聲再起,人們再次旋轉、拍手、歡唱,火光在某一瞬間爆閃,當那火焰恢複正常,他倆已經不在營火旁,消失在歡樂慶祝戰勝的人海裏。
他沒有和人道別,她也沒有。
她很想去和阿浔說上一聲,他也不想和那些終能肝膽相照的烏鴉兄弟不告而別,可即便不舍,他倆都知,此時此刻沒有可以浪費的時間。
他們甚至沒有折回大屋,除了身上的衣物,他與她什麽也沒帶,就這樣轉進了迂回小巷,在夜色中一路奔跑,潛行到城牆角樓下。
角樓內是地道入口,駐有守兵,他同她閃進樓內,本已準備好一個理由,支開他們,但樓裏卻不見守兵,只有薩比爾和段松堂提着一包袱站在那裏。
他與她雙雙一愣。
薩比爾看着他,苦笑。
“我就知你倆要走,別人看不出你不情願,可我和老段走遍大江南北,什麽事也見過。”段松堂把包袱給了繡夜,道:“小嫂子,這帶着,你也別推辭了,咱們欠你倆的,可不只這些啊。”繡夜聞言,眼眶微熱,千脆的收下了。
瞧她收了,段松堂欣慰的笑了。
張揚瞧着前方兩位大老板,喉微緊,朝他倆一抱拳,啞聲道:“我那些兄弟,拜托您二位照料了。”“你放心,別兒哥還貪那名,況且咱們年年還會給他大筆貢金,他不會為難咱們的。”薩比爾說着,退了一步,打開地道暗門,道:“你的馬,我已牽到盡頭。好了,你倆快走吧,慢了,就走不了啦。”知他是對的,小倆口不再多說,快速進了地道暗門,穿過城牆下方修築的暗道,趁夜出了城。
地道外,沒有任何人跡,只有風吹萆動,只有飛沙輕揚。
他與她将馬牽出地道,一起上了馬,策馬在風中,迅速遠離。
她坐在他身後,緊抱着身前的男人,當她回頭,能看見城中依然亮着光,仍有樂聲缭繞,有笑聲遠揚。
然後那城,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她将視線拉回來,緊抱着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座城,不會忘記城裏那些人。
夜黑。
雲掩月。
兩人在風中策馬狂奔,試圖入山埯藏行跡,可過了萆原,踏過河溪,正要入山,前方林中忽有一箭射來,他擋掉了第一箭、第二箭,但第三箭狠狠的射中了馬眼。
黑馬吃痛,人立而起,長嘶痛鳴,跟着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他及時帶着她翻下了馬,還沒回氣,數名輕騎已策馬奔來,舉刀朝他揮砍。他護着身後的小女人,抽出腰間大刀,左擋右架,甚至扯下了一名騎兵,砍掉了另一名想抓她的騎兵的手。
可那些輕騎從四面八方而來,當他試圖救她時,有人從身後砍了一刀,然後是他的手臂,他的腿。
他在暗夜中,浴血奮戰,她依然被人從他身邊拽上了一匹馬。
他回身将大刀砍在馬腳上,馬兒吃痛踉跄退跌倒地,他将她拉回身邊,但大刀又來,再來,刀刀都砍向他致命的要害。
他一擋再擋,另一人又來搶她,他擊退那人,又有一人來。
一支箭正中他的右肩,然後是左腿,他的血在夜空中飛灑,繡夜在慌急之中,伸手去擋,幫他擋,試圖為他擋箭、擋刀。
他将她從刀光箭影中拉開來,一條長鞭襲來,狠狠擊中了他的臉,他沒退開,因為她在身後,可幾乎在同時,另一條長鞭又來,纏住了她的腰,将她硬生生往旁拉開。
“放開她!”
他咆哮着将手中的刀疾射而出,将那試圖帶走她的男人射下馬來,但另一騎已接手将她撈上了馬,他拔出腿上的箭矢,狠狠劃過馬頸,更多的血噴了出來,他在血中一躍而起,怒吼着将那箭矢插入了騎士的腦袋,順手奪下了那家夥手上的刀,砍掉了綁住她的長鞭。
他再次抓住了她,握住了她的手。
可為了救她,他完全沒了防備,另一支箭又正中他的胸口,更多把刀朝他招呼而來。
一刀在肩、一刀在腿、,一刀在臉、一刀狠狠穿過了他的腈部一一“不要一一仵豐!件豐啊!我和你們回尖!我什麽都原竟做!別殺他一一別殺他一一張楊一一I“把她還我!還我!”
可就在這時,數條長鞭從旁飛來,試圖纏住他的手腳,他閃過了那四根長鞭,卻被第五根纏住脖頸,就在此時,一名快騎抓着黑色的長矛,策馬從後而來,狠狠的将那根鐵矛穿過了他的胸,染着血的銀亮槍頭,霍然從胸前穿了出來。
終于,他被迫停了下來,跪了下來。
“不要啊”
他聽見她椎心泣血的哭喊,從深夜中傳來。
劇痛從胸中襲來,但最痛的卻是心。
一口熱血,從喉中湧出,從口鼻噴濺,他看着前方黑夜的深處,不甘心仰天大吼,揮刀斬斷那穿出的長矛,掙紮着站起身,血流不止的拖着那半根長矛走了兩步,另一記長矛又來,這一回打從前方而來,他雖然抓住了那長矛,卻已經無力抵擋,只感覺到矛身滑過他的掌握,戳進了他的腰應,讓他往後飛了好幾步,童童摔跌在地,教原先那半根長矛從後穿到了身前,在他胸口震顫着。
“張揚--”
他想要起來,想回應她越來越遠的泣喚,卻再也無力站起,只感覺到鮮血不斷從每一處傷口流出,帶走了他所有的力氣。
無數的馬蹄聲震動着大地,帶着她遠去。
不一一別帶她走一一別将她帶走一一
他诨身是血,痛苦的試圖起身,甚至想要朝她所在的地方爬去,身體卻不聽使喚,只有手指抽搐着,他睜大着眼,黑暗卻開始籠罩,攫抓住了他。
他要死了,他知道。
他不想死!不想死!從來沒有這麽想要活下去!他才剛剛找到生存的理由,才剛剛知道生而為人的意義,才剛剛真正擁有,才剛剛真的愛過為什麽是現在?為什麽?!
他不甘心,好不甘心,他還以為終于能和她攜手一生,才終于敢去期盼美好的未來,但老天爺還是玩弄了他,八成在狠狠的嘲笑着他怎麽敢癡心妄想他依然能看見她哭喊的臉,看見她眼裏的痛苦驚懼,和她相處的所有片段,盡皆浮現腦海。
她的喜、她的怒、她的哀、她的樂。
她笑起來好美好美,她的淚總揪着他的心。
我愛你
她說,哭着說,笑着說,吻着他柔聲說。
他應該要保護她的,應該要的……
他早該猜到別兒哥會注意到黑火的威力不同,早該在大戰結束之時,就立刻帶着她遠走,可他太想和她一起,一起在這兒生活,一起在這兒終老。
我愛你……
滾燙的淚,盈滿他渙散的瞳眸,滑落。
胸中那顆劇痛的心,掙紮的跳動着,死命的跳動着,但依然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寒風呼呼的吹着,揚起黃沙,讓萆如浪翻湧,讓林葉似海翻騰。
一滴冰冷的雨水,驀然滴落。
落在他沾滿鮮血的臉上,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跟着大雨傾盆而下,迅速浸濕大地,讓一切都變得混沌不明。
就在這難得一見的大雨之中,一名身着黑衣的女人,裸着一雙纖足,踏水行來。她沒穿鞋,卻撐着一把油紙傘,黑色的長發垂地,整個人幾乎與夜色融在—起。
她來到他身邊,低頭瞧着那倒在地上,被砍了無數刀,身上還插着兩根矛、幾支斷箭、一把斷刀,僅剩一口氣的男人。
這男人全身上下盡是腥紅的血,人的、馬的、他自己的,即便大雨也無法将其身上的血沖刷幹淨。
女人蹲了下來,伸出雪白的小手,撫着他的臉。
他沒有感覺,早已失去了知覺,卻莫名察覺到了她的存在。
那是阿得,他知道,莫名的就知道,站在身旁的,是那個黑衣巫女。
我可以救你--
她沒有開口,可他卻忽然聽見了她的聲音,那清冷而淡漠的聲,直接出現在他腦海裏,如此清楚鮮明。
你願意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他應該要害怕,她真的不是常人,可他早隐約感覺到,而希望驀然熊熊燃起,讓心大力的又跳動起來。
一切。我願意付出我的一切。
他在心裏回答,沒有第二個想法。
我需要一個守衛,幫我趕走不速之客。你活下來之後,得跟着我,直到我允許為止。
她淡淡再道。
好。
他想也不想的回答。
她低下頭來,長長的發,垂落他冰冷的胸口。
你可想清楚了,你是獸人的後代,身體裏流着獸人的血,我可以救你,可以把你該有的力量還給你,讓你去把左繡夜救回來,但你會變成真正的怪物,真正的阿朗騰一一起初,他不是很能理解她的話,但她讓他看,讓他在腦海裏,看見那是什麽模樣。剎那間,他心跳差點停了,那真的是怪物,可怕的怪物,他聽說過,聽過傳說,他不知道那真的存在。
它存在,就像你存在。所以,你的傷才會比一般人好得快,在戰場上才會那般勇猛無敵。它就是你,你就是它。混血的獸人,血被稀釋了,它才被壓抑下來,有些人會自然覺酲,有些不會,就像你,但它一直都在。
她将頭俯得更低,間。
現在,告訴我,你是否還願意?
至此,他才真正了解,這巫女為什麽要間他願意付出什麽。她能救他,但他将不再是人,不再真的是人,而是一頭怪物,一頭野獸,她要他成為真的阿朗騰,成為她的看門狗。
但那讓他能救她,去救她。讓她可以活着,好好的活着,随心所欲的活着,而不是被人操控、利用的工具。
對如今的他來說,那已經夠了。
所以他告訴那巫女,全心全意的想着。
只要能救她,我什麽都願意!
男人的情感,如此澎湃,那樣強烈,像火一般,幾乎灼傷了她,沸騰了她的血液。
阿得火速縮回了手,男人的情感仍在身體裏飛竄,沖撞着,讓心疼痛,教血狂奔。
該死,所以她才不喜歡觖碰人。
她暗自咒罵一聲,看着那命懸一瞬的男人,他的瞳孔已經放大,她知道沒有時間了,雖然不想再觸碰他,還是不得不松開了手中的油傘,握住了插在他身上的長矛,用力拔了起來。
那傷口,頓時流出更多的血,他沒剩多少血了,但她不擔心那個,她只是拿刀戳破指尖,擠了一滴血。
白光乍閃,天上打下一記響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