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和樂

車夫聞言下意識緊拽一下缰繩,馬堪堪停下, 車轍深深。地下雪沫子被風吹起, 膝蓋以下霧茫一片。

謝暨咬着嘴裏木棍子停住腳,琬宜也好奇, 往後面瞧。

馬車上下來個女人, 個子高挑, 面容姣好精致,甚至有些妖媚。她只往前走了一步, 手扶着車窗站着,沒多餘表情, 細長柳葉眉下一雙漆黑鳳眼, 看不懂裏面複雜情緒。

謝暨神色卻驀的轉冷, 舌尖頂出去,棍子落在雪地裏, 斜斜插着。他扯住琬宜袖子,一言不發往家走。琬宜小跑跟上,不明所以間, 又回頭看一眼。

謝芙瘋了一樣沖過來, 提着裙擺,頭上步搖歪斜。

琬宜心中一凜, 帶着謝暨往旁邊側一步,展臂擋他身前。

謝芙在離他們兩步遠的地方喘息停下, 明顯看的出震怒。她擡手, 尖利指甲對着琬宜臉頰, 上面蔻丹鮮紅如血,厲聲質問,“你是誰,為什麽和我弟弟在一起?”

琬宜躲開她手指,心中隐約有些猜想,她蹙眉,偏頭看向謝暨。

他板着臉,眼中委屈和怒火清晰可見,迎着光,似乎有淚。琬宜心疼,她瞧這架勢就知面前女人并非善茬,不欲糾纏,扯着謝暨離開。

謝芙更怒,伸手扶住她肩膀,咬牙切齒,“我問你是誰?”

琬宜還沒動作,謝暨就已經伸手将她揮開,反而站到琬宜身前。他又長高一些,與謝芙相近,年紀尚小,氣勢不輸。他眯眼,“關你屁事。”

謝芙極力克制,不去理會,轉臉再看向琬宜,“我在問你。你憑什麽和我弟弟在一起?”

琬宜從前聽楊氏提起過星點,也大致明白了眼前是何人。她對謝芙并無好感,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沉靜看她,“與你無關。”

謝芙幾近聲嘶力竭,“可那是我弟弟!”

謝暨強忍眼中酸澀,肩膀顫抖,琬宜輕輕撫下他的背,直視謝芙雙眼,“不是了,從你離開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了。”

謝芙幾乎怒不可遏,“我不是,那你算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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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宜沒理,只碰碰謝暨的臂,輕聲問,“咱們走吧,今天鴨蛋腌熟了,回去煮上,中午正好嘗嘗鮮。”

謝暨平靜下來,不再看謝芙,他點下頭,指指她手中糖葫蘆,“快吃,要不化了。”

琬宜小口咬一下,輕笑,“剛才看街上還有賣年糕的,咱們明天再去一趟?多買點小吃,提不回來就讓謝安送。”她頓一下,又接,“好容易盼到年節,可不能稀裏糊塗過了,什麽都嘗嘗。”

謝暨護在她身後,寬闊肩膀擋住琬宜背影,嫌棄取笑,“解釋也沒用。我哥說了,你琬宜姐姐看上去知書達理文文靜靜的,其實比阿黃還要貪吃。”

琬宜佯怒,橫他一眼,快步走遠。謝暨嘿笑一聲,跟上去,“姐姐你可別告狀,我哥肯定揍我……”

謝芙站在原地,看着漸行漸遠兩排腳印,心跳如擂鼓,眼中酸脹發痛。

離家五年,謝芙都快忘記和樂這個詞是什麽意思。陳府不是她的家,眼前這個生養她的地方又回不去。

年節将至,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每個人都喜慶歡愉,更顯得她孤單落寞。

前面兩個人似乎已經忘了她這個插曲造成的不愉快,琬宜吃好了糖葫蘆,謝暨拿着木棍教她怎麽扔飛镖。隐隐約約,能聽見他們笑。

謝芙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天,遠方無雲,晴空萬裏,只有她頭頂小塊浮雲飄動,腳下一片陰影。

她能察覺的到,心底的那根弦兒,繃的緊緊,随時會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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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早就把蛋煮上了,謝暨進門後聽說了,急慌慌去撈。琬宜在後面追,“你急什麽,還沒午飯,怎麽吃?”

楊氏不忍心掃興,指點一下,“早上鍋裏剩點幹飯,用水煮下,提前吃了也沒什麽事。”

謝暨揚揚下巴,“你看吧。”琬宜抿唇,扇他後腦一巴掌,轉身去弄。

阿黃颠颠進來湊熱鬧,謝暨正撈蛋,被燙的呲牙咧嘴,瞧見它,還有心情分心逗弄,“這可沒你的份兒。你不是和大白鵝挺好的嗎,天天濃情蜜意的,忍心吃它的蛋?”

琬宜被逗笑,抓粒玉米扔他,“別總瞎說。”

阿黃似懂非懂,扭着屁股出去了。

蛋腌的時間夠長,鹹滋味兒濃,筷子戳破上面蛋清,流出晶亮黃油。琬宜吃的心滿意足,特定時候,簡單鹹蛋稀飯,比山珍海味還要爽口的多。

謝暨笑嘻嘻,把自己蛋黃挖一半給她,“多吃多吃,晚上記得跟我哥美言幾句。我前幾天看上個彈弓好久,他不給我買。”

琬宜含一口飯,笑的眼睛彎起。她把筷子放下,摸腰上荷包,爽快,“你哥不給買,姐姐給。”她颠颠裏頭銅板,四五十文,幹脆全扔給謝暨,“壓歲錢。明年好好讀書。”

謝暨受寵若驚接過,捧着發了半天呆。琬宜只以為他是有了零花兒覺得興奮,半晌才覺得不對勁,偏頭過去,看見他眼底微紅。

琬宜愣住,扯他袖子,“謝暨?”

謝暨不好意思抿下唇,“我就是有點……激動。”他又提起筷子,“吃飯吃飯。”

琬宜覺得他并沒說實話,卻也不忍心問,便也就沒再提起。

沒剩幾口,一會就吃完,可卻沒了剛才那會兒的滋味。

琬宜瞟一眼謝暨側臉,總覺得心中發酸。

……忙忙碌碌到了傍晚,地上白雪都映上夕陽色彩,落日熔金。

琬宜到楊氏屋子裏取暖做針線,謝暨也過來,裝模作樣讀一會書。

楊氏出去撿蛋,謝暨瞧着琬宜臉色,偷偷摸摸從袖子裏掏出一枚小石頭,光滑圓潤,乳黃色,精巧好看。他扔她笸籮裏,厚臉皮也難得有些羞澀,“送你的。”

琬宜好奇捏在指尖端詳,謝暨補充,“我十年前仙子湖拾的,寶貝的很,我哥都不給看。”

琬宜彎唇,把石子握在手心,“那你怎麽舍得給我了。”

謝暨捏着耳朵,“你對我好呗。除了我娘和我哥,你對我最好了。”

他扭扭捏捏的,“我二姐原來對我也好,但是她不愛說話,總是發呆,沒事就掉眼淚。謝芙……我不想提她。”

琬宜抿抿唇,輕聲說,“那咱們就不提她。”

謝暨陷入自己情緒無法自拔,下額收緊,“我一直都記得,她和陳斯走的那天,我到街口去求她。那麽多人,她打了我一巴掌,走的頭也不回……我這輩子都恨她。”

“不想這個了。”琬宜嘆氣,拍拍他的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謝暨低頭攪弄自己袖子,屋裏漸暗,琬宜下去點燈,朦胧中聽他說了一句,“怪不得我哥那麽喜歡你……”

屋外有馬蹄聲,謝安回家。琬宜往外看,沒聽清謝暨的話,問,“說什麽?”

謝暨清清嗓子,“我說,我哥脾氣差,不講理,暴躁易怒難相處……”

琬宜笑,“你說的對。”

謝暨咧嘴,過半晌,自己又喃喃一句,“可是你說什麽,他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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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又飄起小雪。天氣越來越冷,楊氏實在怕她凍着,把自己以前穿的花襖子找出來,不由分說披她肩上。

紅底小碎花,喜慶祥和,圓圓滾滾。謝暨進門口看見她,笑的彎腰,說她自己一個人就撐起了過年的氣氛,被謝安聽見,提着耳朵一腳踹出門外。

昨晚殺了一只雞,楊氏用幹蘑炖湯喝,熬得時間長,骨頭都要酥了。謝安今天勤快,一人給盛了一碗湯,輪到琬宜的時候,深深看她好幾眼。

琬宜不自在,整了整下擺,低聲問他,“你瞧什麽?”

“瞧你。”謝安勾唇,夾塊雞肉,去皮給她,“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你也能又土又俗成這樣?”

琬宜瞪眼睛,底下踢他一腳,而後埋頭喝湯不理人。

謝安毫不在意,繼續笑,“不過長得好看,穿什麽都好看。”他低頭,和她平視,挑眉,“我說的對不對?”

琬宜咬着筷頭罵他,“吃飯得了,話痨怪。”

“膽子越來越肥,敢罵我?”謝安手伸下去,隔着裝模作樣掐她腰一把,隔着厚厚棉服,根本碰不到身體,琬宜還是顫一下,回過神再踹他一腳。

謝安默默忍受,只再看她一眼,把不小心落在她前襟的飯粒彈落在地,又去拿顆鵝蛋。

剛出鍋,還燙,他指上有厚繭,倒也不覺得。熟練敲碎蛋殼,剝落後用幹淨勺子把蛋清兒劃開一道兒,把她的碗挪過來,擠出蛋黃落在上面。

想一想,把另一半蛋清也給她,自己只剩一點兒。

琬宜故意不去看他,自己慢慢咬着吃。鹹香細膩,似乎比昨日味道更好。

過年時候人總是犯懶,楊氏一早出門,謝安反倒磨磨蹭蹭,直到快中午才舍得動身。謝暨書院放假,眼巴巴等着跟他一起去城裏,模樣好笑。琬宜催促他,“再不去集市就散了。”

“哪兒那麽早……”謝安往前走幾步,回頭看她一眼,又想起什麽,拉着她進屋子,“等會,我有東西給你。”

琬宜應一聲,坐在炕沿兒,看謝安在櫃子裏找來找去。

他東西少,但動作大,折騰半天弄得亂七八糟,琬宜晃蕩雙腿看他,百無聊賴。再過好一會,終于見他從最底下翻出一條圍巾,銀灰色,毛皮閃亮。

她驚呼,“這什麽?”

“去年付邱闫賠給我的,欠我五十兩,自己窮的叮當響,把壓箱底的狐毛圍巾拿給我抵債。”謝安抖一抖,胡亂圍她脖子上,滿意點頭,“才想起來還有這東西,給你正好。”

圍巾柔軟,蹭在臉頰上發癢,琬宜摸一摸,眼睛亮晶晶,“真給我?”

“要不給誰?”謝安掐一下她鼻尖,“我娘不要,我就只有你能送的出去了。”

琬宜愛不釋手,笑盈盈沖他道謝,被謝安拍着後背趕出去,“趕緊回屋把那身花棉襖脫了,醜死了,看的我眼睛疼。”

琬宜也不生氣,樂滋滋回屋子。

謝暨坐在蒲團上,眼饞,“哥,你都不給我。”

謝安掐他後頸,“你誰啊?”

……他們走後,家裏就剩琬宜一個人。她躲雪,坐在炕上,抱着阿黃看話本,暖洋洋,自在悠閑。炕桌上擺着清茶和糖馓子,還有幾顆黑蜜棗兒。

可安靜沒多久,外面忽然吱嘎吱嘎一陣馬車響動。聽聲音,像是停在院門口。

琬宜擰眉,下地去瞧。她推開門,隔着細碎雪粒看見門口站着的人。

謝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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