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來的一張金剛冷面,愈發沉了。店中餅匠知他性情,雖冷面冷心,為人處世卻甚是公道,也常替他嘆息。也有仗着有些交情的,勸他娶妻,雖然新婦子只能是一樣的奴隸,總有人知冷知熱,好過一人強挨。宋祈年聽罷,只是搖頭不語。
另有憂心之事,便是面價漲了。江南多産稻米,然香和齋做酥餅,卻離不了麥麸之屬。若猝然擡了餅價,只怕有損生意。只得另想法子,看能否推陳出新,多用米粉。
這般郁思百轉,路過糧倉,忽聽得裏面窸窣亂響。想到左近的米九重家月前才遭了鼠患,宋祈年心中頓生煩亂。提燈快步出門,自米家借了三只貓來,将糧倉推開一縫,放了進去。轉身才跨出一步,忽聽得一聲凄厲哭叫,他心中一驚,忙回身撲進糧倉。燈影長長,只見高高糧架之上,舒糯兒渾身發抖,正搖搖欲墜地縮在一角哭泣。三只大貓,兩只攀在竹梯上,輕巧地往上爬,地上一只喵喵亂叫,上蹿下跳。
那架子雖然結實,但人在一角,難免危殆。宋祈年目光一沉,才放下提燈,便見一只貓已然竄上架頂,向舒糯兒撲去,那少年驚叫一聲,向後一仰,跌落下來。他大步一跨,長臂一展,恰接了個滿懷。
驚魂甫定,只覺得懷中甚輕,低頭,見那舒小郎哭得眼圈紅腫,只一雙黑亮瞳仁還是潤潤的,正呆呆望着他。欲放人下來,這少年卻咬了唇,把他的脖子摟得更緊了些。宋祈年心中略有些異樣,又有些不耐,把人往地上一墩,卸了他手臂。
雙腳一落地,舒糯兒便躲到他身後,緊緊抓了他短褐的衣擺,一步也不肯挪動了。
他不慣與人拉扯,眉頭一皺,正欲甩開,腳下傳來嘶聲陣陣,那幾只貓不知何時圍攏了來。
身後的舒小郎抖若篩糠,又低泣起來。
宋祈年極是無奈。只得伸出鐵鉗似的兩手,飛快地将那幾只貓揪住頸皮拎了出去。
待從米家回來,見那舒小郎正吃力地提了一桶水,往他房間走。見了人,臉上又是一紅,嗫嚅:“郎君……郎君不曾傷着吧?”
宋祈年奇怪道:“幾只貓而已,能把人怎的?”
“貓最兇……會,會撓人的……”
宋祈年嗤笑一聲:“莫說捉貓,殺也殺過,從未被傷分毫。不過幾只小畜生,值得你怕成這樣。”
舒小郎卻上前一步,拉了他雙手細瞧,但見鐵鉗樣的雙手雙臂肌肉虬結,半點傷口也沒有。他輕輕出了一口氣,擡眼認真望向他:“還是小心些得好。”
宋祈年不慣與人親密,心中微感異樣,欲抽回雙手。卻見舒糯兒先紅了臉,慌慌張張地放開他,又變回了那個羞怯膽小的少年:“我……我給你打了水,洗一洗吧,身上……有……有貓味兒……”
宋祈年提了他身邊的水桶,沉默地走去院中,徑自脫了衣服,在井邊沖起涼來。
待一身水淋淋地進房,竟瞧見一桌好菜。那少年正捧了砂鍋,往青瓷大碗裏舀莼菜羹。見他進來,小聲道:“郎君……”
宋祈年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他本生得英偉,平素冷臉慣了,如今面色一改,竟顯得十分俊逸佻達。
舒糯兒不敢看他,抱了砂鍋往外走。卻被他長臂一伸,攔了去路。宋祈年将頭一擺:“這麽一桌飯菜,你道我一人吃得完?”
于是只得也坐了,對着用飯。
那莼菜羹中摻了筍絲與麻油,極是鮮美。玫瑰蜜粔籹甜酥,千層酥香脆,蒸餅餡兒是素三鮮的,鹹淡可口,那焖煎茄夾,清蒸素雞,粉絲燒水芹之類的素菜也是各有風味。更有一道水晶鴛鴦元子,精美至極。那元子外頭圓潤通透,內裏兩色分明的淡黃色蓮蓉和紅褐色的棗泥,一望便見。
宋祈年心中一動:“你竟會做這個。”
舒糯兒點頭:“做得不好,內餡兒該當是紅黃相抱的。”
宋祈年搖頭,澀然道:“不,已是極好了。”說着将那碗元子端于跟前,大口吃了起來。入口果然輕滑軟糯,與外表一般可人。昔年宋母常做此小食,一時風靡武陽。這少年手藝,與記憶中的味道分毫不差,怎能不引他動情。
他将那碗元子吃得精光,這才省得打量其餘飯菜:“怎的沒一個葷腥。”
舒糯兒正雙手捧着個蒸餅,吃得兩腮鼓鼓,含混道:“我不敢弄……”
宋祈年對他的膽子着實無可奈何:“吃也不敢?”
少年歪歪頭:“我吃素。”
宋家七郎自己是無肉不歡的,除卻廟裏的和尚,還沒見過哪個是不吃葷腥的,心中微感奇怪。
那舒小郎似乎只有吃東西時膽子才大些。宋祈年見他又啃起了一塊粔籹,嘆道:“你怎的晚上跑去糧倉,可見着有老鼠了?米家月前才招了鼠害的。”
話音未落,便見那少年嗆咳了一聲,小聲道:“我去瞧瞧米糧,不翻一翻,要生蟲的……沒……沒看見有老鼠。”緊接着又像想起什麽似的:“糧倉裏以後也不會有鼠害,你安心就是。”
宋祈年怪道:“你怎的知道?”
舒小郎咬咬嘴唇:“就是……就是不會有,我知道。”
宋祈年望了他一眼,見他又開始小口啃那塊粔籹,不時舔舔自己手指上的玫瑰蜜糖,小小的粉色舌頭在手指上劃過,留下一道道晶亮的水漬。
自此兩人便相熟起來。宋祈年沒有親人,舒糯兒孤身一人,又是頭一個溫順乖巧的,自然慢慢得了他的信任。制餅的手法,糧食的采買,樁樁件件,他都開始慢慢倚重于這羞怯少年。
舒糯兒雖然膽小,但于食之一道,卻頗有天賦。他似乎生來嗅覺比旁人敏銳,采買糧食之時,好壞一聞便知。免去了許多被奸商坑害之虞。
更有一件好處,晚上齋中無人,寂寞苦澀之時,能得一溫柔解意的少年相伴,極能慰心。兩人閑來無事,舊事聊罷,便将心思花在糕餅飯食之上。舒糯兒與他同鄉,武陽獨有的許多菜式都做得,且廚藝極好,宋祈年吃在口中,雖不免傷懷,更多的卻是喜慰。
于是投桃報李,也教他些齋中制糕點的方子。譬如餡料中的青杏絲如何腌制,桃花摘了如何留存,和面幾時添糖添酥。
齋中的粔籹賣得極好。杏花已落,恰是桃花時節,于是二人便自屋後采了鮮桃花,釀制花醬。桃花醬的制法倒不甚繁瑣,只是要去蕊去莖,單留花瓣。這等活計,宋祈年是最不愛做的,但陪着舒糯兒閑話,竟也不知不覺做得了。
洗淨的花瓣放進陶罐裏,層層浸了糖漿。待到淹得透了,便可以搗爛做醬。和好的面團扯成條摻了豆沙,一扣一扣擰做疙瘩,放在燒爐裏烤脆,起爐時借着脆熱勁兒在桃花醬鹵裏浸透,待到吃時,入口又酥又甜,自有桃花的芬芳之氣。
舒糯兒手中有吃食的時候,總是格外活潑歡喜些。他捧着那粔籹嗅了又嗅,笑得兩眼彎彎。吃的時候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很珍惜的模樣。這少年來香和齋一月有餘,臉上漸漸有了些肉,憔悴之色褪了,兩腮圓潤起來,配上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細瞧之下,十分稚拙可愛。
宋祈年見他這般,憐愛回護之情,不禁又添了幾分。他二人白日在燒爐處忙碌,夜晚便在一處飲食消遣。舒糯兒性子極好,又很有些天真單純。宋祈年心防漸去,拿他當做幼弟,一顆冷了許久的心,漸生暖意。
舒糯兒愛食硬物,不拘鐵蠶豆硬糖塊之屬,丢進嘴裏便嚼。起先宋七郎還擔心他吃壞牙齒,待瞧得他硬是拿嘴磕開了一大碗山核桃,那口編貝似的瓷白細牙卻半顆壞的也無之時,也就只得由着他去了。
相處日久,這小郎的性情也不似在旁人跟前那般膽怯。喜悅之時,也會手舞足蹈,極是活潑。二人說起武陽舊事,宋祈年将自己年幼之時,拿貢餅喂老鼠,給乳燕送谷米的事都講了。惹得舒糯兒咯咯直笑。宋祈年也笑,目光裏卻已有了些迷離之色。這一日林婆子家的若溪清出窖,恰是香和齋發工錢的日子。舒小郎便提了一籃子貴妃紅,與他家釀酒的林小娘子換了一瓶回來。此酒與往常坊間人慣飲的白醪,黃酒不同,酒液清澈,極是醉人。宋祈年仗着酒量好,不留意竟吃得有些醉了。
舒糯兒笑罷,望着他硬朗的眉眼,低聲道:“郎君心善,日後定有福報。”宋祈年嗤笑一聲:“福報?死後別下地獄,也就罷了。”
舒糯兒聲音輕輕的:“不會的。郎君是極好的人,生前身後,都不該受苦楚。”
因着舒糯兒能幹且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