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牽手
莊一如聽見那一聲細細微微的答複, 聲音壓得很低,卻是肯定的語氣。她安谧溫柔的表情有一瞬間短暫的驚訝,随即喜悅湧上眼角, 讓她本就柔和的眉眼更加動人。
心裏的快樂短暫壓制了身體的痛苦, 連笑容也跟着舒緩了。
陸竹生突然喪失了聽覺似的,大腦放空,兩眼出神, 視線順着莊一如清隽好看的眉目滑到她勾起清淺弧度的嘴角,少了平日清清冷冷的距離感, 多了一絲楚楚可憐的柔弱, 讓人心生憐意,不住悸動。
喉嚨發癢,陸竹生強忍着滑動喉頭的欲望,艱難地找回一點神志,為防失态, 猛将黏在莊一如唇角的視線用力撕下來, 若再看下去,保不準她滿心妄念情思都會不由自主地從眼睛裏溜出去。
她垂下腦袋,隐去了自己臉上險些漾開的癡迷, 也避開了莊一如深邃憐惜的眼神。
屋裏短暫地安靜了一會兒,本已習慣安靜的陸竹生此刻卻如坐針氈,她感覺到莊一如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忍着擡頭一探究竟的想法,努力想從貧瘠空白的思緒中抽出理智, 随便找個話題打破寂靜。
“我今天做了一個夢。”陸竹生笨拙地說道。
莊一如果然被她的話轉移了注意力,收回凝視的目光,柔柔一笑:“夢到什麽了?”
陸竹生偏開頭,将視線投向地面,數着腳邊碎散的玻璃渣,小聲回答:“夢到一些小時候的事。”
她說得籠統,莊一如正想着這個小時候是指多小的時候,就聽陸竹生又補了一句:“就七歲以前,跟我姑一起住在俞田村那段時間。”
莊一如眸心一漾,立時回憶起小陸竹生的模樣,心裏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滿目憐惜。那是一段連平靜都算不上的日子,充滿了無端的敵意,連離開也不體面。
她知道陸竹生過得并不好,卻沒辦法替她改變周遭的一切,她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默默替陸竹生趕走盯上她的鬼怪,保證陸竹生的安全,其他的事情,她也無能為力。
陸竹生的姑姑,是那時候唯一一個待陸竹生真心的人,可惜這份真心遭到波及,也成了陸竹生心口一道流膿的疤,給那時候尚且年幼的陸竹生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和沖擊。
莊一如看着陸竹生僅僅提了這麽一句就泛紅的眼眶,內心酸軟,問道:“是不是想姑姑了?”
陸竹生吸了吸鼻子,她鮮少流露出這樣直白的脆弱,但在莊一如面前,她的僞裝不堪一擊。
若是放在以前,不管莊一如問她什麽,她都不會回答,或許今日難得見到莊一如毫無防備的樣子,她也放下心防,點頭應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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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一如眼中憐惜更甚,似想起了什麽似的,小聲道:“要不明天我請一天假,帶你去半月山看看你姑姑。”
“可……”陸竹生眉頭一皺,莊一如看出她想拒絕,忙擺出一副不是專程為了陸竹生才去請假的樣子,打斷她:“我也需要休息兩天,忙了一段時間,晝夜颠倒,有點吃不消,正好給自己放個假。”
陸竹生“唔”了聲,眼裏有些意動,但她想了想,沒有輕易妥協,反問:“你身體不好,既然要休息,不在家待着,出去幹什麽?”
莊一如眼中笑意更深,陸竹生說話時別別扭扭,她卻從這句話裏聽出不加掩飾的關心。
“休息也不能一直在家躺着啊,就當出去散散心。”莊一如笑着說完,陸竹生還在猶豫,她已輕輕抓緊陸竹生的手,将此事拍板下來,“就這樣吧,我現在已經好很多了,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陸竹生仍不放心,和莊一如小聲商量:“明天你還很難受的話,就不去了。”
莊一如眼裏盛着柔柔的笑意,點頭答應陸竹生,陸竹生便不再争了。
陸竹生擡起眸子掃了一眼莊一如的臉龐,又很快移開視線,沒将夢見莊一如的事情說出來。
一人一鬼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大多時候是莊一如在說,陸竹生間或回答幾句。
莊一如臉上露出難掩的疲态,但她舍不得與陸竹生相處短暫的和諧時光,便強撐着精神主動找話題,只想多聽聽陸竹生的聲音,聽小鬼多說會兒話。
陸竹生敏銳地洞悉到莊一如困倦的神色,想着時間晚了,擔心莊一如休息不好,便主動中止話題:“很晚了,你困的話就睡。”
莊一如擡眸,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什麽也沒說,只點頭應了聲“好”,遂在陸竹生的幫助下躺好。
陸竹生替她掖好被角,見莊一如閉上眼睛準備休息,她傾了傾身,靠近莊一如,又在不顯暧昧的安全距離停下來,猶豫了幾秒鐘才小聲道:“我不走。”
會一直陪着你。她在心裏喃喃補充。
莊一如略蹙的眉頭緩緩松開,神态平和安穩,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這副場景很是熟悉,只不過畫面中的角色對調了位置。陸竹生唇角牽起一抹微笑,冷漠的五官頃刻間柔和下來,眸子裏蕩漾的深邃情誼再也不加掩飾,如涓涓細流般沿着她的視線流淌出來。
剛認識莊一如那會兒,陸竹生既驕縱,又不安,每每莊一如來看她,她心裏明明期待,面上卻擺着一副冷臉。
如此幾次,莊一如以為陸竹生不願意見她,于是來病房的次數明顯少了,陸竹生懊喪難過,卻決然不會主動去找莊一如。
她心裏壓着事兒,控制不住脾氣,出院後也不愛惜身體,三天兩頭就又惹出亂子,不是打了人就是被人打,頻繁因為些小傷小痛進出醫院,卻足足兩個多月沒有見到莊一如。
那一次垂死時偶遇的關切仿佛昙花一現,在陸竹生黑暗的生命裏綻開一道絢麗的光彩,又匆匆凋謝。
她叫自己不要在意,也的确以為說服了自己不會在意,像莊一如這樣溫暖的人,注定不會停留在她的世界裏。
只有不時從心底蹿起的莫名難過與失落,在懵懂的年紀糾纏着她的心。
十六歲生日那天,陸竹生和朋友吃飯,菜沒吃幾口,酒喝了不少,喝着喝着突然難過,想念洶湧彭拜,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生日宴的中途離席,迷瞪瞪地闖進醫院,逢人便問莊醫生在哪裏。
可那天莊一如沒在醫院,她找了兩個小時,耗盡了所有勇氣,最後一個人去了酒吧,喝到吐血暈厥,睜眼醒來的時候,終于如願以償地看見了那張明明清清冷冷卻隐有幾分溫柔的臉孔。
從那天起,陸竹生感覺莊一如對她的态度好像有些轉變。
莊一如不厭其煩地來她的病房,有意無意地找她聊天,不至于過于親近,保持着讓人安心的距離。大多數時候都是莊一如問,陸竹生願意開口就答兩句,不願開口,莊一如也不會追着一個問題刨根究底。
有幾次莊一如本來輪休不用上班卻還是來了醫院,陸竹生不問,她會主動說醫院裏還有些急事需要處理。
處理好了工作後若還剩了些閑暇時間,就拿一本書,或捧着張報紙,到陸竹生的病房去坐一會兒。
一開始她總抽陸竹生睡着的時候去,後來有一次,陸竹生迷迷糊糊中途醒來,發現莊一如就坐在她床邊,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莊一如明媚的側臉,在她臉頰的輪廓上勾勒一圈溫柔的金光。
她像在想事情,眉梢微斂,目露沉吟之色,連陸竹生醒了她也沒發現。
陸竹生看得癡了,半眯着眼睛,也不開口說話,偷偷看了莊一如近十分鐘。
許是這目光太過熾烈,莊一如從沉思中回神,扭頭便見到陸竹生慌慌張張埋進枕頭的半張臉。
後來她就不專挑陸竹生睡着的時候來了,但凡有空,便在這屋裏小坐一會兒,有時會将自己正在看的書小聲念出來,不知道莊一如是否發現陸竹生在旁偷聽。
莊一如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默默陪伴在她身邊,陸竹生知道莊一如好,比她短暫的生命中遇見的所有人都好,她的溫柔沉默內斂,潤物無聲。
沒有人能拒絕莊一如的溫柔,醫院裏上上下下,但凡認識莊一如的,就沒有不喜歡她的,她像一團溫暖的陽光,不論走到哪兒,都能給人帶去勃勃生機與希望。
若說唯一讨厭莊一如的人,可能只有陸竹生,她無法形容自己那時矛盾的心情,既喜歡莊一如的細致溫柔,又讨厭莊一如如此耀眼,耀眼到,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對她滿懷憧憬。
陸竹生想成為特別的那一個,但自卑怯懦的內心讓她停滞不前,害怕被拒絕,所以幹脆擺出無所謂的姿态,待在安全本分的距離之外。
哪怕如今,她知曉了莊一如真實的身份,她依然不敢開口。
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有些東西,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
陸竹生氤氲的目光描摹莊一如的眉眼,一時入迷,不由自主探出手去,在觸碰莊一如臉頰的瞬間,又閃電般縮了回來。
她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等莊一如睡熟後站起來,小心收拾了床邊的碎玻璃。
中途葉牧歌進來過一次,見莊一如睡着了,陸竹生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沒有多問,兀自退回客廳繼續打坐。
陸竹生像前兩日那樣躺在莊一如身邊,側着身子悄悄打量莊一如熟睡後的容顏。
夜裏陸竹生的魂體不知何時又恢複了虛無的狀态,莊一如似有所感,手從被子裏探出來,無意識地摸索幾下,與陸竹生的手數次錯過,最後歸于平靜。
陸竹生凝望着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伸手過去,将自己的五指偷偷嵌入她的掌心。
作者有話要說: 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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