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盛秋,暴雨磅礴。

關京城內,聳聳高牆、魏巍大殿,均被籠罩在迷離的水汽之中。

院子裏一株盆竹杆子細細,被沖刷的搖搖擺擺,簌簌落下修美的青葉,眼看不被風折斷,也要給雨砸禿了。

寬闊的屋廊下,坐着一個烏發松挽,長相俊逸的男子。想平時也是憐惜花草之人,他望着屋外,目露不忍:“搬進來吧,莫淋壞了。”

沒有人動彈。

男子擡眸看向身側。

軟塌上窩着個身着淡金軟袍的青年,披散長發綢緞般堆疊在胸前,神色懶懶散散,正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風雨中細細的竹竿,似乎在欣賞它掙紮的脆弱姿态,又像是全然未将對方的狼狽放在眼裏。

“陛下。”男子出聲,青年不疾不徐,未曾施舍給他一個眼神。陳子琰略作沉默,擡手取了一側小桌上的葡萄放進他嘴裏,道:“這盆榮竹十分名貴,如今還未長成,若折了實在可惜。”

紫紅色的葡萄,汁水很足,味蕾被一陣甜美裹襲,姜悟被投喂的十分舒适,終于附和地點了點頭。

身後兩名戴着高帽的太監察言觀色,确定了天子的意圖,當即匆匆上前,一起把青竹搬入廊下。

雨下的很大,兩人轉眼便已經濕透,因自己一句話害他們淋成這樣,陳子琰目含歉疚,再次對姜悟道:“兩位衣裳都濕了。”

姜悟沒有吭聲,身邊人便也都沒有動彈,兩名太監的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腳下很快落下一灘水漬。

陳子琰看向他,尚未開口,只見姜悟舌尖一頂,紫紅色的葡萄皮已貼在淡色的嘴唇上。

他對陳子琰擡了擡下巴,對方神色微頓,片刻才伸出手,接下他吐出的果皮,道:“讓他們去換件衣裳罷。”

姜悟拿嘴接過對方又一次投喂的葡萄,随口道:“還不謝過陳侍郎?”

兩名太監感激不盡:“奴謝陛下,謝陳大人。”

太監們感激的真情實感,陳子琰的臉上卻只有尴尬。

他沉默地垂眸,再捏顆葡萄來,細細将上面的果皮剝去。

也許是為了不再徒手接昏君吐出的果皮。

姜悟渾不在意地窩在榻上做着鹹魚,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對方的伺候。

他多少能夠明白陳子琰的想法,堂堂丞相之子,又有功名在身,年紀輕輕便已經坐上戶部侍郎的職位,像他這樣的人,說一句天之驕子,屈指可數,也毫不誇張。

如今卻被迫囚于深宮,那雙用來下撥財款、為百姓搭橋修路、匡扶民生的雙手,竟被用來給一個狗皇帝剝葡萄,接葡萄皮。

牛鼎烹雞,大材小用,莫說陳子琰自己不能夠甘心,只怕在這太極殿裏伺候的內監,以及滿朝文武,也會為其不值。

身為施害者的姜悟,也是深有同感。

可他也是無可奈何的,誰讓歷史上的姜悟是個昏君,而他又意外穿到了這具身體裏呢?

事實上,一開始姜悟是沒有名字的,直到他來到這副身體裏面,成為了姜悟,為了方便,他才開始使用姜悟的名字。

他本是一只快快樂樂的游魂,無拘于軀身血肉,随心而動,穿牆躍空,俯視衆生,除了不能與人交談、也不能親手感觸人間——這對于姜悟來說并沒有什麽不好,畢竟他并不想與人交談,對人間的萬事萬物也一點都不好奇,單純做一個旁觀者觀察人生百态,已經足夠緩解枯燥的游魂生涯。

再不濟,他還可以在夜晚悄悄躺在幾歲奶娃的身邊,聽人家爸媽講睡前故事,或者在很多人聚餐的時候,高高興興地紮在人堆裏一起吹生日蠟燭,想成為誰就貼在人家的後背上,跟着人家哭跟着人家笑,做一個誰也看不到的戲精,演一場只有自己知道的人生。

演膩了就揮揮衣袖去尋找下一個,半點不帶留戀。

5D全景人生體驗,想演哪個演哪個,想走什麽人設走什麽人設,還要什麽自行車?

但戲精歸戲精,姜悟從未想過真的要去做一次人,直到他意外被拉入了這個朝代,陰差陽錯成為了歷史上被斬首的昏君姜悟。

那一瞬間,姜悟恍然。

……做人果然跟他想的一樣不好!

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飛天遁地,再也不能穿牆躍窗,光是支撐自己的身體走路都覺得沉重異常。

姜悟一點都不想活着,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他想要親手觸碰和感知的人事物,他對這個世界不抱有感情也毫無期盼。

穿來的第一天,因為走了幾步路而癱在地上的姜悟就想到了自殺。

刀剛劃破脖子上的皮,就被送水太監的一聲尖叫給吓掉了。

貼身監官匆匆請了太醫過來,折騰了足足一宿,千回百轉地試探他為何要這樣做,姜悟只能告訴他,自己鬼使神差,這寝殿裏可能有髒東西。

他妄圖通過玄門之手來把自己驅逐出姜悟的身體。

然後當然是失敗了。

可割脖子很疼,是他做游魂的時候感受不到的疼,也許正是因為記憶中從未有過痛感,一點皮肉傷對他來說都痛苦不堪,實在不敢對自己再下一次手。

仗着這個傷勢,他癱在床上細細想了幾天。

反正要他踏踏實實做皇帝是不可能的,雖然大家都說皇帝好,可姜悟看慣人生百态,知道地位越高責任越大。

……更別說這個原身在歷史上是個注定被斬首的昏君。

姜悟更不覺得自己行了,難不成他還有改變歷史的本領不成?

按照歷史進程,最終斬殺姜悟推翻昏君的是如今的定南王世子殷無執,他在歷史上的評價非常好,是勤勉為民、英明神武、開創盛世、青史留名的千古一帝。

而且他殺了姜悟之後,居然沒有刻意改朝換代,而是繼續延用‘夏’這個國名,歷史學家為了區分殷無執掌權前和掌權後,使用了前夏後夏作為劃分。

後夏在能在歷史上成為瑰麗無雙,人人向往的朝代,殷無執功不可沒。

回過神來,姜悟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負責任。因為如果他一旦自殺成功,勢必會換姜家的其他人登基,殷無執無法達成斬殺昏君的副本,也許就不能走上既定的道路,換句話說,歷史将失去這麽一位千古帝王,以及那麽一段奇跡盛世。

可姜悟并沒有刻意研究過昏君都做了什麽天怒人憤的事情,也不知道要如何複制才能把殷無執推上最後的道路。

再加上……既然總歸是要被殺的,他一點都不想花心思搞正事,可桌案上堆積那麽多折子,姜悟又擔心萬一有什麽不能及時解決無意識害了人命。

他思來想去,最終得到了一個好辦法,雖然不知如何複制昏君的所作所為,可他知道激怒一個有尊嚴的男人應該怎麽做。

不就是作死麽?這有什麽難的。

把殷無執宣進宮裏,羞辱他,折磨他,作踐他,再壓榨他的勞動力,既可以在做昏君的這段時間解決堆積的政務,确保緊急事項及時得到處理,又可以提前訓練殷無執做皇帝的能力,還可以拉足殷無執的仇恨。

說不定哪天睡着睡着就被他幹掉了。

簡直是一石三鳥!

但想法付諸實踐卻遠遠沒有那麽容易,他宣過殷無執入宮侍寝,聖旨宣出去,滿朝文武都覺得荒謬,殷家更是惱火至極,直接抗旨不尊。

姜悟有些生氣,可又不能真的動刀把定南王全家都砍了,只能絞盡腦汁,另辟蹊徑。

陳子琰的父親是當朝丞相,陳相爺與定南王素有交情,又是殷無執最為敬重的老師,這一來二去,殷無執與陳子琰的關系便也如親兄弟一般。

姜悟便把主意打到了陳子琰的身上,先假意說有事找他,人一來就給他直接軟禁了,一夜之後,姜悟命人去給陳家送了許多金銀珠寶,曰:陳侍郎侍寝有功,這是陛下賞的。

有他大肆宣殷無執入宮被拒在先,就不信陳家不明白這個是什麽意思。

殷無執重情重義,正人君子,怎麽可能讓兄弟為自己受過?

姜悟篤定,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殷無執定會自己送上門來。

這個想法剛剛落定,身後便傳來貼身監官的聲音:“陛下,定南王世子求見。”

陳子琰偏頭,瞧見身畔人的神色未變,但一瞬間緩和下來的面部曲線,卻還是能看出他心情愉快。

阿執,果然來了。

他放下手中的葡萄,接過婢女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後起身站在一側。

殷無執身着赤色世子袍,很快出現在兩人的視線中。

陳子琰眸色微動。

他當然知道,姜悟的目标一直都是殷無執,把自己宣進宮裏也不過是為了逼他現身,畢竟殷王世子可是名動關京的風姿無雙,便是不好男色之人都不得不承認殷無執生得一副神仙樣貌。

兩人視線一觸即分。

都是大男人,又都是世家嫡子,有功名在身,還有家族撐腰,兩個人大概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淪落到以色侍人的地步,還在如此尴尬的場景下相見。

殷無執躬身行禮,“臣參見陛下。”

都這個時候了,他倒也沒亂了禮數,姜悟道:“殷愛卿平身,快近身來,讓朕瞧瞧。”

那語氣輕佻的像是登徒子在調戲大姑娘。

殷無執壓下長睫,遮去眸中的陰霾,道:“陳相思子成疾,卧床不起,還望陛下允許陳侍郎回府探望。”

這就差指着姜悟的腦門子說,你個昏君,如今既然已經達成目的,還不快把我好兄弟放了。

姜悟偏不直接放,他回頭,故意當着殷無執的面兒調戲人家好兄弟:“陳愛卿,你舍得離開朕麽?”

陳子琰眉間微擰。阿執過來明顯就是為了換他離開,可他如今若是走了,豈不是将阿執陷于水深火熱之中?

可要說同甘苦共患難,這‘以色侍人’的難,他實在是張不開嘴一起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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