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悟看也沒看他一眼。

殷無執好像還未搞清楚狀況,莫說姜悟本就別有目的,便是他真的喜歡殷無執,以他的身份,要強行留對方在宮裏,豈是一個小小世子能夠輕易違抗的?

他一臉漫不經心,話卻是說給皇祖母聽的:“你若非要走,也不是不可以,這皇帝我便不做了,你去哪兒我就跟去哪兒。”

現場又是一靜,皇太後的臉色越發難看。

姜悟語調悠悠地拍板:“總之就是這樣,要麽他留下,要麽我跟他一起走。”

如果當不了皇帝就說明修複歷史失敗,那也不必再白費力氣,一出宮他就自盡,快快樂樂繼續做鬼。

反正也盡力了。

但歷史顯然不會被輕易更改,就像那天他割脖子被阻止一樣,固然太皇太後兩人都愕然并且氣憤,竟都未直接開口讓他從皇位上滾蛋。

當然,她們也沒這個話語權,如今當家做主的是姜悟,他才是天下之主,是這個國家說一不二的人,作為長輩,她們可以在旁勸導輔佐甚至斥責,可姜悟若定要一意孤行,也一樣只能幹看着。

皇太後最終道:“殷世子,你随哀家出來一趟。”

姜悟差不多能猜到她要說什麽,無非就是勸殷無執暫且忍忍,說他一時昏頭之類,姜悟既然已經說了非要殷無執不可,她定然不會幫助對方離開,跟姜悟過不去。

但應該會另尋時機,規勸姜悟。

磅礴的雨水逐漸變得淅淅瀝瀝,殷無執走回來時,姜悟依舊賴在那一方矮榻上,保持着方才的姿勢,偏頭對着屋外。

披散的長發擋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半只素白的耳朵。

慵懶,散漫,不修邊幅。

惹人厭惡。

殷無執旋身,在室內距離姜悟最遠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姜悟一直躺着沒動,也沒尋他取樂。

殷無執靜下心來,聽到他平穩的呼吸,才發現他是睡着了。

陰沉的天越來越暗,淅淅瀝瀝的雨水一直未停,忽有一陣寒風刮了進來,殷無執擡眼,正好見到榻上的昏君打了個冷戰。

“齊瀚渺。”剛睡醒的家夥嗓音微啞,“齊瀚渺,朕冷。”

齊瀚渺方才被皇太後傳去訓話,這會兒還未回來。

殷無執随手取過小桌爐上的玉壺,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又一股小風吹了進來。

室內的殷無執都能感覺到了涼意,更別提窩在屋廊下的昏君了,姜悟在上面蜷起了身子,迷蒙的腦子逐漸在寒風中清醒。

“齊瀚渺。”他疊聲喊,溫溫吞吞,黏黏糊糊:“齊瀚渺,齊瀚渺,齊瀚渺……”

殷無執淡定地抿着茶水,冷眼旁觀。

在姜悟锲而不舍地呼喚下,外面終于傳來了動靜,齊瀚渺遠遠地應了一聲,揚聲道:“奴才來了,這就來了。”

他氣喘籲籲地沖進來:“陛下,老奴回來了。”

姜悟沒有問他去哪兒,似乎也不在意他去了哪兒,聽到對方的聲音,他也沒有回頭來看,而是縮着腦袋哼唧了一聲,說:“朕冷。”

齊瀚渺很快去拿了毯子來給姜悟蓋上,又命人去尋了暖爐塞進他手裏,溫聲道:“陛下,可好些了?”

姜悟點點頭,抱着暖爐眨了幾下眼睛,身體溫暖了,才有心思想別的:“殷愛卿去哪兒了?”

“世子殿下……”齊瀚渺道:“在後頭坐着呢。”

“誰讓他坐了?”姜悟道:“讓他過來跪着。”

齊瀚渺悄悄扭頭看了一眼殷無執,被他的眼神給凍得一激靈,只能試探性地轉移話題:“陛下您看,天都要黑透了,您這肚裏還未進食兒呢,是不是得先吩咐傳膳?”

差點忘了,做人還得吃東西。

“好吧。”姜悟摸了摸肚子,道:“讓殷愛卿過來。”

終究還是躲不過傳話筒的命運,齊瀚渺只能回頭:“世子殿下?”

殷無執盯了昏君幾息,重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齊瀚渺不敢多留:“奴才這就去傳膳。”

得到姜悟的允許,他立刻腳底抹油把空間留給兩人。

殷無執又在居高臨下的看他了。

姜悟沒有在意他的冒犯:“朕想進屋裏去。”

殷無執側身,給他讓開位置。

喪批豈會自己走路:“你抱朕進去。”

殷無執:“?”

姜悟指着殷無執喝水的那個桌子,旁邊赫然放着一個寬大的軟椅,是他來到這裏之後專門尋人訂做的,可以把人完全包裹在裏面,十分舒适。

他說:“你把朕抱那裏去,朕要等吃飯了。”

殷無執沒動。

姜悟道:“你要是不聽話,朕就把你衣裳扒了,關鐵籠子裏去。”

殷無執道:“陛下是大姑娘麽?”

姜悟搖了搖頭。

譏諷沒起任何作用,殷無執只能壓着火氣:“臣抱不動陛下。”

“那也得抱。”

殷無執:“……摔了自負。”

“朕要是摔了,就宣你爹進宮伺候。”

“你……”

“嗯?”姜悟偏頭,分明是在挑釁,但眼珠卻似琉璃,不見半分波動。

殷無執胸腔震動,霍地一把拽掉昏君身上的毯子,保暖措施褪去,姜悟不受控制地縮了一下脖子,他揣着手爐,看到殷無執滲人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彎。

殷無執眉頭緊鎖,對他顯然有些無從下手,見狀冷道:“笑什麽?”

“快抱。”

姜悟對他來說仿佛洪水猛獸一般,殷無執強作鎮定地伸出雙手,忍着滿心嫌惡,重重閉了一下眼睛,才克制地将手放在姜悟的肩膀。

姜悟丢了暖爐,順勢伸手圈住了殷無執的脖子。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金內袍,布料是細绫,相當柔軟貼身,剛剛被裹在毯子裏,還隐隐帶着些熱度,一下子貼在殷無執的身上,觸感有些過于親密。

殷無執條件反射地抓住了他的雙臂,便聽他叫:“疼。”

早間留的紫痕已經變成烏青色,不碰還好,碰着就疼。

姜悟也是疼了才想起來:“你待會兒要給朕好好擦藥,再敢弄傷朕的龍體,朕定扒了你的衣裳,說到做到。”

威脅起了效用,殷無執放下了去抓他腕子的手,破罐子破摔般将他搬起來放到指定位置,然後立刻旋身走開——

“站住。”

殷無執背對着他,肌肉無聲地緊繃起來,仿佛受了什麽奇恥大辱。

姜悟摸了一下殷無執方才用過的杯子,尚有溫度,他心中了然,道:“方才朕喊冷的時候,你一直坐在這裏。”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殷無執道:“陛下方才在喊齊瀚渺。”

好生無情。姜悟道:“跪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固然殷無執心中再多郁氣,也還是撩袍跪了下去。

但他跪的很倔強。

腰杆筆直,下颌高擡,盡管沒有面對姜悟,可周身的每一處線條都在訴說着他的不屈。

齊瀚渺傳膳進殿的時候,殷無執還在跪着,他不敢多問,命人将飯菜擺上圓桌,方聞姜悟大發慈悲道:“起來吧。”

殷無執沒有動,他聲音涼的像是能掉出冰碴子:“臣不餓。”

“誰要你吃了。”姜悟道:“起來喂朕。”

殷無執:“……”

齊瀚渺試圖拯救他:“陛下,奴才給您布菜。”

“讓殷愛卿來。”

拯救失敗,他只能局促地站在一旁。

遲遲沒有等到殷無執行動,姜悟擡腳在他肩膀蹬了一下:“快點,朕餓了。”

殷無執終于動了,他克制着四散的殺機,語氣郁郁道:“陛下想吃什麽?”

姜悟倒是想故意為難他一番,可大眼兒一瞟,桌上的食物有些固然美味,吃起來都極為麻煩,不是要吐骨頭,就是要嚼很多下,那些油炸的東西則看着很硬,累牙,還可能紮嘴。

喪批剛來的那幾日,已經對一些食物做過了解,而他對吃的沒有什麽特別的偏好,只要簡單好咽不麻煩,能夠維持這具身體茍延殘喘,就足夠。

他指着桌上陶罐,道:“粥。”

這是姜悟親身實驗半個月後,篩選出來的最合心意的食物,白粥口感糯糯,入口即化,不需要費勁咀嚼,煮爛了還很香,用來作為日常能量攝入完全足夠。

殷無執盛了粥,不客氣地拿勺子送到他嘴邊,熱氣撲面而來,姜悟道:“要吹。”

殷無執把勺子退回,神情陰森地吹了吹。如果有可能,他大概是想把姜悟的脖子扭下來的。

勺子重新送到嘴邊,姜悟拿嘴唇碰了碰,确定不燙,這才張嘴含下。

出于對自己的善良,這頓飯,姜悟沒有刻意折磨殷無執。

殷無執本在等着他挑肥揀瘦,直到姜悟說:“吃飽了。”

他才發現對方竟只是吃光了一碗白粥。

殷無執:“……”

最後将碗勺放在桌案上的時候,他還有些困惑。

話說,不讓他撕個雞腿剝個蝦,或者挑個魚刺撬個花蛤什麽的?

……等等,他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殷無執生氣地寒了眉眼。

“該沐浴了。”

殷無執眼皮一抽,和昏君無機的眼珠對上,又一次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才一把将人搬起來,大步行向暖閣。

暖閣內霧氣蒸騰,厚重的幕簾擋去了所有的寒意,一進去就能感覺到翻湧的熱氣。水池旁的出水口是六個手工雕琢的龍頭,照明則是嵌在燈柱上的八顆明珠。

殷無執在姜悟的指示下,把他放在了池邊鋪着軟牛皮的防水小榻上,立刻有幾個婢女上前,将姜悟團團圍住。

她們或端着衣物,或燃上熏香,或提來木桶拿着水瓢,還有一個空着手,跪在小榻前,為姜悟解開了衣裳。

殷無執便是聽過,也未曾見過真正的帝王沐浴,眼看着婢女細細的手指将昏君衣物撥開,便立刻背過身去。

擡步欲走,後方卻傳來聲音:“看着,這皆是你日後要學的侍君之道。”

誰要學勞什子的侍君之道。殷無執不肯回頭。

“或者你希望,朕尋侍衛來扒了你的衣裳,關鐵籠裏去。”

殷無執轉過來,面無表情地望向他。

他就看這昏君究竟有多不要臉,給人盯着還能安心洗下去。

姜悟毫無所覺地被扶下水,自然地合上眼睛。

對于他來說,這具軀殼不過是暫時的栖息之地,沒有太多所謂,自然也無羞澀害臊等情緒,他坦然地放松着四肢,任由身體浸泡在水中。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姜悟才能勉強找回一些做游魂的熟悉感,身體變得輕飄飄的,雖然只是一種感覺,并不是真的飄起來……反正他愛死泡湯了。

侍女取過水瓢,小心翼翼地将水澆在他的肩頭,披散的長發皆被挽了起來,只有幾縷不安分地散落,淩亂地貼在素白的脊背,像是誰拿細毫蘸墨,去雪地裏輕漫地勾了幾筆。

沒有章法,卻足夠吸睛。

姜悟并未泡太久,倒不是他不想,他剛來的時候就很迷戀在水裏漂浮的感覺,然後泡了足足兩個時辰,直接導致大腦缺氧,把自己泡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太醫神色慌亂,而自己鼻腔發澀。

嗆水的滋味兒太難受,姜悟這輩子都不想再體驗一回。

侍女将他扶出暖池,細細把他擦幹,又取來新的軟袍給他披在身上。

長袍重新裹住細腰與長腿,姜悟張着雙臂,慢條斯理地道:“殷愛卿,學會了麽?”

殷無執:“……?”

“朕問你。”姜悟邁開腳,操縱着帝王軀殼來到他面前,飽含暗示地道:“有沒有學會,朕方才教你的,弑君之道。”

他的臉頰被熱氣熏的緋紅,雖舉止與談話都有存心羞辱的意思,可眼神卻始終未變,像無機的水晶,不悲不喜,也正是因為無機,而顯得分外幹淨,正是因為幹淨,兩頰上的暈紅,便顯得動機不純。

殷無執移開視線,将手緊背在身後,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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