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下方齊瀚渺喊了一聲:“陛下,發生了何事?”

殷無執鎮定回答:“沒事。”

陛下慵慵懶懶,會讓殷王世子代為發聲也是情理之中,齊瀚渺點點頭,道:“小心一些,莫撞到頭了。”

千年桂樹枝葉繁茂,青綠翠色和奶黃小花層層疊疊,極其狹小的縫隙間洩出細碎天光。

因為昨日下過雨,樹葉上還沾着水,殷無執輕輕一躍,水珠兒就簌簌下落。

他拿寬袖擋住了姜悟的臉,确保對方不會突然被淋醒。

……何止撞到,還撞昏了。

殷無執并不想推卸責任,可歸根結底,今日他的确算是背了黑鍋,背上是鞭傷,肩上是撞傷,臉上還有巴掌印,這輩子都未受過這樣莫名其妙的委屈與羞辱。

這次昏君撞頭,他的确不是故意的,若非對方一直要高……豈會如此?

殷無執坐在一根粗大的枝幹上,看着懷裏的天子。

一邊覺得自己這樣躲避很失風度,一邊又覺得昏君委實活該。想到又要因此受罰,心中便一陣極不甘心。

昏迷的喪批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懷裏,手臂像面條一樣耷拉在一側,殷無執伸手給他拿上來,沒過一會兒就又滑了下去。

殷無執只能一手由內向外托住他自由低垂的腦袋,一手由外向內将他的手臂一起圈住,避免他這兩個部位因為垂挂太久而感到不适。

喪批一直沒醒。

殷無執只能幹坐着。

他先是仰起頭看了一會兒枝葉頂端垂洩的天光,等到光線挪動,光斑照到眼睛,才收回視線,再次看向昏君。

姜悟還是沒醒。

他的頭發很多,襯着這張臉有些小,閉着眼睛的時候,顯得尤其柔和無害。

骨頭也是軟綿綿的,殷無執拎起他的手腕,那潔白的手指便自然下垂,托起他的肩膀,腦袋便自然下垂,拿膝蓋頂一下他的腰,兩截身軀便自然下垂。

殷無執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腦袋。

撞的地方是頭頂,打眼不明顯,碰到就會發現挺大一個包。

應該很疼吧。

殷無執收手。

對上了一雙無機的眼珠。

“……陛下醒了。”

他方才摸包的時候袖口擋住了姜悟的臉,一收手才發現姜悟正睜着眼睛——

想是被他摸包疼醒的。

姜悟轉動眼珠去看四周。

層疊的花葉像牆壁一樣包裹在四周,伴随着水汽與甜香,沁人心脾。

他又來看殷無執:“殷愛卿不希望別人知道朕撞到頭。”

殷無執:“臣……”

“朕可以為你保守這個秘密,也可以不懲罰你。”

“……”所以你一點都不覺得錯源在你麽?

殷無執心中僅有的那點心虛與內疚倏地消失無蹤。

他冷冷道:“謝陛下隆恩。”

姜悟命他駝自己回太極殿。

他坐在殷無執的脖子上張着雙臂,神色之間滿是睥睨與淡漠,下方的人則是連擡頭看他一眼都不敢。

可惜還沒走出禦花園,這股威風勁兒便消失了。喪批的肩膀便和手臂一起耷拉下來,虛虛扯住殷無執的頭發,道:“抱。”

坐的太高,往前不能趴,往後不能躺,身軀孤立無援,累。

殷無執譏諷:“陛下不是要騎大馬麽?”

“抱。”喪批扒拉他的頭發,雖然力氣不大,可卻足以讓他整潔的束發變得松松垮垮,殷無執的呼吸将淩亂散落在鼻尖的發絲吹起,直接雙手上舉,一把掐住了姜悟的腰。

齊瀚渺一陣心驚肉跳。

眼睜睜看着喪批死物一樣頭朝下被他抓下來,稍一颠倒,摟在懷裏。

兩位當事人皆未出聲,直接進了太極殿。

倒是吓慘了一幹奴才。

一回去,殷無執便重新找到了自己記錄的朝事,來到龍榻上的喪批面前:“太陽曬了,馬騎了,秋千也蕩了,陛下可以開始決策朝事了麽?”

“嗯。”

殷無執抖了一下紙,終于變得心平氣和,尚未開口談正事,就聞喪批道:“朕決定全權交給殷愛卿處置。”

殷無執:“。”

心平氣和消失。

姜悟已經頹廢地偏頭,把臉埋在柔軟的枕頭裏,“朕今日,受驚了。”

“受驚……”到底受驚的是誰,你心裏真沒點數嗎?

“而且。”喪批合着眸子,疲憊道:“頭暈。”

殷無執接到了暗示,神色冷硬:“陛下若要追責,直說便是。”

休想拿撞頭一事反複威脅。

姜悟拉高被子蒙住了頭。

他沒說謊,真的頭暈,眼酸,想睡。

并且很快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天色已經暗了,殷無執冷着臉,身姿筆直地坐在一側的椅子上,姜悟爬起來,被他喂了點吃的,頭昏沉沉的,還是有氣無力:“禦書房的折子,你處理的如何了?”

“那是陛下分內之事。”殷無執語氣跟臉一樣臭:“臣不敢越俎代庖。”

姜悟的眼皮掀了起來:“你沒動?”

“沒有。”

他竟然,敢不聽話。

姜悟想了一會兒,頓時覺得頭更重了,呼吸也變得不太順暢。

這定是,工作的壓力。

殷無執,為何不幫他批折子?

他應該聽話才對啊。

如果殷無執不聽話,那禦書房的折子,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然後填滿一整個房子。

姜悟的呼吸加重,感覺自己随時要被壓垮。

人,為什麽要活着?

喪批眼神空洞地想。

殷無執,為何這般難搞?

喪批已經很努力了。

為什麽還是做不到啊……他什麽時候可以當上千古一帝,歷史什麽時候可以回歸正軌,自己什麽時候可以被殺?

想紫砂。

殷無執看着渾身散發着黑氣的喪批:“……”

怎,怎麽了?

喪批眼神開始渙散,看上去好像随時要魂歸西天。

殷無執見過死人,死人的眼神就是這樣的,眼神光一點點地消失,雖然姜悟本身眼神就沒什麽光……可他這會兒看上去更死氣沉沉了。

殷無執觀察着他,看到他的臉逐漸漲紅,發青。

突然發覺不對,這好像是,窒息的表現?

發生了什麽事?!

他伸手抓住姜悟。

姜悟任他抓着,腦袋和長發一起軟軟地低垂,看上去跟死了沒什麽區別。

殷無執:“陛下?”

他搖着姜悟:“陛下!”

齊瀚渺也沖了進來,嘶喊:“陛下,陛下您怎麽了?!”

“去,把窗戶打開。”殷無執命令,齊瀚渺道:“快去開窗!”

砰砰幾聲,太極殿能開的窗戶都開了。

夜晚的冷風呼地沖了進來。

姜悟被凍的一哆嗦,重重打出來了一個噴嚏。

就是這一個噴嚏,成功救活了喪批。

姜悟以前聽過,人類的身軀在瀕死之際會爆發求生的本能。就在這一刻,他的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張開了嘴巴,缺氧一樣瘋狂地吸氣。

臉蛋從窒息的青紫變成被凍到發白。

姜悟又打了一個噴嚏。

齊瀚渺逐漸了然:“陛下,是不是風寒了?”

“是風寒了。”半個時辰後,又一次趕來的谷太醫坐在姜悟的床前,語重心長地說:“若是鼻子堵了,可以用嘴巴呼吸。”

喪批不是不知道用嘴巴呼吸,喪批只是在憋氣紫砂。

谷太醫讓把室內的所有窗戶都關上,只留一扇打開通風便可,切忌不可對着病人直吹。

他醫術的确不錯,還發現了姜悟腦袋上的撞傷,告訴殷無執:“此藥除了頭部,肩膀也可以用。”

意外受到太醫關心的殷無執:“……多謝。”

齊瀚渺帶人去開方子,殷無執則來到了龍榻旁坐下。

他很清楚,今日姜悟風寒并非巧合,他自己躺在地上那麽久,又被他放在桂花樹的陰影裏昏了快一炷香,不出問題才是奇怪。

可……就因為風寒鼻堵,導致差點窒息而死,這是認真的麽?

姜悟喪喪地從被子裏露出半張臉。

殷無執回神,舉了一下手中的藥:“臣給陛下揉一下頭上的傷。”

姜悟沒有抗拒。

他發現人是不可能靠憋氣紫砂成功的。

也許是冥冥之中有一股矯正歷史的力量在阻止他,比如窒息的痛苦。

殷無執把他扶在懷裏,将藥油滴在了他的發頂。

姜悟輕易是不肯出聲的,一直喪了吧唧的模樣,也很難分辨究竟有沒有把他弄疼,殷無執只能盡量輕一點。

直到姜悟開口:“疼。”

他懶的出奇,只有忍不了的時候才會喊。

這一喊,嗓音就隐隐有些啞,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殷無執:“。”

昏君究竟有什麽好委屈的,是誰不讓他用嘴巴呼吸了麽?

殷無執又放輕了一些力道,等揉的差不多了,便将人重新放回枕頭上,道:“今日就算了,待陛下病好,臣再彙報晨間朝事。”

他起身,伸手放下床帏,忽聞姜悟:“……”

殷無執:“?”

他拿手撩着床帏,低頭來看對方:“陛下還有什麽吩咐?”

“你去,給朕批奏折。”

無機的眼珠因風寒與疼痛蒙着水霧,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

殷無執道:“請陛下不要強人所難,臣位卑言輕,實在不敢逾距。”

“朕命令你。”

殷無執搖了搖頭,道:“待陛下身體好一些再行處理吧,臣毫無經驗,只能辜負陛下重托。”

床帏落下,兩人交彙的視線被完全隔斷。

姜悟望着床頂。

雖身體十分不适,卻一點都睡不着了。

想再來一次憋氣紫砂。

床帏忽然被撩開了一些,殷無執想起他方才差點窒息的事情,刻意拉開了一條縫隙,特別提醒:“陛下,記得用嘴巴呼吸。”

這群人的思想只能狹隘地停留在他不懂用嘴巴呼吸,永遠也不會領略到他真正的用意。

可惜憋氣也需要極大的意志力和肺活量,姜悟沒勁地癱在床上。

仔仔細細地想了一會兒,終生一計。

“齊瀚渺。”

“奴才在!”

“你去,把陳相、定南王、聞太師、秋尚書……”他連續念了幾個老臣的名字,道:“接進宮來,帶到禦書房,就說朕有要事相商。”

殷無聽到了自己父親的名諱,下意識問:“陛下有何要事?”

姜悟已經沉沉睡了過去。

人多力量大,一人分一堆,相信禦書房很快就能騰出地方。

喪批真是個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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