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滾洪流覆蓋鎮壓,無一幸免。
一時之間天地皆是一片白浪濤濤,三殿下站在最高的那一柱水浪之上,鐵扇正巧将成玉托到他的跟前,他垂頭看了一眼那扇上熟睡的側顏,一撫衣袖将扇子撥到了身後,方擡頭向着那被巨大水繩纏縛其間不得動彈的陣靈道:“還有其他招數嗎?”
陣靈憤怒地掙紮:“黃毛小兒,未免托大,”顯見得動了真怒。傳說中此陣的确沒有什麽好脾氣,此時因難以動彈而變得極為狂暴,“豎子雖能壓制住吾,可若無無聲笛,你還以為能自己走出我這憂無解麽?便看豎子能壓住吾幾時!”
三殿下好涵養,待她罵夠了才微微擡眼:“少绾的那只無聲笛?”右手手掌上忽化出一只白玉笛來,“你說的,可是這一支?”
陣靈失聲:“你為何……”
連三微微一笑:“看來你的确被困在這凡世太久了,不知少绾在羽化之前,将此笛留給了新神紀的水神嗎?本君,便是這新神紀的水神了。”
成玉從黑甜睡鄉中醒過來時,入眼的首先是連三的下巴。她彼時枕在連三半屈起的一條腿上,連三的一只手放在她腦後撐着她的後腦勺,因此她醒來并不覺得頭疼難受。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連宋,回想自己怎麽就睡着了,記憶卻有些霧蒙蒙。似乎是連三不耐煩走那麽髒的路,因此攏着她用輕功步法将她轉瞬間就帶入了洞底。結果今次洞底卻生了霧障。
他們原本打算候着那霧障消失,看洞底美景還在否,結果那霧障似能催人入眠似的,她沒撐一會兒就靠着洞壁睡着了。
嗯,應該就是這麽回事了,她想。
她無意識地在連三腿上動了動,就見連三低頭看她:“醒了?”
“霧退了啊?”
“退了。”
她偏了偏頭。霧果然退了,洞頂嵌着許多明珠,因此洞中一切都很清晰。她的目光正對上洞府盡頭的一片小水塘,水塘雖只占着洞底極偏極小的一隅,然塘水清清,青碧可愛。最惹人稱奇的是浮在田田蓮葉間的九朵煥發出明亮光彩的異色蓮花,花盞玉盤大,飽滿欲裂,每一盞皆是一種色彩。
成玉一下子就清醒了,幾乎是從連三身上跳了起來,難掩興奮地跑去水塘跟前,兩眼放光地比劃:“這才是我說的連三哥哥你一定會喜歡的新奇地方啊,這個小水塘裏這些蓮花,你難道不覺得它們好看嗎?”
天下花木,凡是花期,她瞧着都是人形,只這一塘蓮花,她瞧着它們仍是蓮花。她知道這可能有些異常,但因不曾感到危險,故而從未對朱槿梨響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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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憐愛地凝在一塘蓮花身上:“世人說‘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的美是清雅之美,但我看這一塘蓮的美,是比蘭花還要增一分幽,比牡丹還要增一分豔,比梅花還要增一分清雅!”
其實她也沒見過真正的蘭花、牡丹以及梅花開起花來是什麽樣,她只看過畫冊,因此這完全是在瞎誇,但這麽頓瞎誇卻把她自個兒給誇陶醉了,她信誓旦旦:“這絕對是世間難見的美景,我根本想不出這個世界上會有不喜歡它們的人,連三哥哥你說呢?”
三殿下有些敷衍:“可能吧。”
不過成玉也沒怎麽在意,她沉醉地拿手挨個兒輕撫那九朵蓮花的花盞,還靠近了同它們私語,抒發自己的相思之情。什麽“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什麽“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連“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都背出來了,想了一想,感覺不是很合适,又小手一揮重新來過:“哦,這個不算,我再背個別的。”
三殿下在一旁聽着,覺得幸而這一塘蓮花睡着了,不然保不齊就要爬起來打她一頓。
是了,這一塘蓮花,乃是有靈之花。
相傳大洪荒時代,在東海之外大荒之中的大言山頂,生着一塘九色蓮,同根異株,各花色不同,妙用也各不相同:紅蓮能釀酒,紫蓮能為藥,白蓮可制毒,黃蓮又能如何如何。因大言山日月所出,靈氣彙盛,此株九色蓮不久便修成人形,而後受路過大言山的祖媞神點化,賜名霜和,成了祖媞神的神使。
說眼前的這一塘九色蓮便是祖媞神的神使霜和,其實挺說得過去,因憂無解這個陣法,乃是當初少绾神造來護佑祖媞神閉關的一個法陣。
憂無解陣和九色蓮霜和在幾十萬年後竟一同現身于一處凡世,雖令人費解,但也不是不可能之事,畢竟當年祖媞神為護佑人族而羽化歸去時,歸去之地并非仙界,正是在四海八荒之外的凡世。
祖媞神,少绾神,一位是自世間的第一道光中孕育萬年後化生而成的真實之神,一位是魔族的始祖神。兩位誕生于大洪荒時代的女神,同曾經的天地共主東華、昆侖虛的尊神墨淵、青丘之國的狐帝白止以及十裏桃林的主人折顏算是同個世代。似三殿下這等在遠古衆神應劫之後的上古時代出生的神祇,其實還同他們差着蠻遙遠的輩分。天地初開,便為洪荒,洪荒之後,乃是遠古,遠古之後,乃是上古,上古之後,方為此代。
關乎這兩位鼎鼎大名的洪荒女神,史冊中記載得或許不少,但至今還能尋到的卻不多。聽說關乎少绾神的史冊,大部分都被戰神墨淵私藏進昆侖虛了,而關乎祖媞神的,最終不知歸處。
世所共知,祖媞神是為助少绾神将人族護送去凡世而羽化的。
彼時人族弱小,于八荒中生存極艱,少绾神憐憫人族,竭盡神力打開了與凡世相連的若木之門,将人族送去了凡世。而彼時十億凡世并無适宜人族生存的自然四時、山川造化,少绾神因此求助祖媞神,便是祖媞神以萬盞紅蓮鋪路将自己獻祭了混沌,化育出萬物來供人族繁衍生息。
自光中化生的真實之神祖媞也就此在凡世羽化,羽化之日六界紅蓮開遍,而後萬千紅蓮齊化為鴻蒙初開時的那道光,消逝于蠻荒之間。
三殿下凝目眺望了會兒那塘九色蓮,半晌,走到近處,掬了紅蓮蓮瓣上的清露來嘗。一直趴在塘邊的成玉有樣學樣,亦掬了幾顆來嘗,立刻十分驚訝:“這是清酒的味道。”又仰頭向連宋,“真奇了,這是酒嗎?品起來竟是好酒的滋味。”
三殿下垂眼:“差點忘了,小江東樓的醉清風你一個人能飲三壇。”
成玉卡了一下,垂着頭嘟嚷:“又不是什麽好事,連三哥哥你總記着這些做什麽。”
三殿下瞧着她,一時有些走神,方才他已趁她沉睡之時探過她的魂魄,她的魂體呈現的,确然是個凡人模樣。可見她的确只是個凡人。可為何憂無解對她不起作用?難道是憂無解它作為一個洪荒仙陣,不屑去迷惑一個凡人?這倒也有可能。
成玉沒有注意到連三的走神,嘗過了紅蓮清露,十分自然地要去試試其他花盞中清露的滋味,被神思回複的連三擡手止住了。這十成十便是九色蓮霜和,霜和身上除了可釀酒的紅蓮和可為藥的紫蓮,其他幾朵花朵朵不好消受,成玉她一介凡人,哪裏消受得起。
這一塘蓮花,蓮葉青碧可愛,花盞嬌濃飽滿,方才所嘗之酒亦沒有陳腐之味,可見霜和他是個活着的霜和,只是十分虛弱需要沉睡,因而現出了本體藏在這偏僻山洞中罷了。
三殿下的心中有波瀾微起。
霜和是個神使。衆神應劫後的新世代中,已然沒有神使這個神職,因神使乃是一種血契,與其主同命相連,第三代天君也就是三殿下他老父慈正帝以為此乃不正之術,因此在即位之初便将其廢黜了。神使與其主同命相連,說的是神主既逝,神使則亡,反之亦然。霜和是祖媞的神使,霜和既然重現人世,那麽真實之神祖媞她或許并未真正羽化。
祖媞神生于光中,傳聞說她為護養人族而步步生蓮化光而去,這仿佛是她已羽化的一個實證。但光乃不生不滅之物,生于混沌又歸于混沌,即便是已逝之光,哪一日再生于混沌亦未可知。這些天生天化的洪荒之神,他們的命途和機緣,一向都不好揣度。
三殿下将整個洞府都查看了一番,卻并未感到此處還有什麽其他神跡的遺留。轉身瞧見玩累了的成玉已歪在水塘邊打起瞌睡來,便走過去順手摘了塘裏居中的那朵紅蓮,又抱起成玉來帶她出洞。
祖媞大約真的複生了,但霜和尚在沉睡,這說明即便複生,祖媞她的神性亦尚未蘇醒。若祖媞神性蘇醒,自然會召霜和前去随侍。
這一位除開是凡人的母神,能化養萬物外,她還能溯回時光,這是誰都想要的逆天之能。若有一天祖媞歸位,到時候四海八荒,應是很難再維持現下這副光景了。
夜風清涼,平安城四平八穩地紮在山下不遠處,能瞧見城中還有依依的燈火。自鴻蒙初開,八荒中初有了凡人,到少绾、祖媞合力将他們送來這些凡世,凡人的繁衍存續着實不易。彼時這些凡世自然不會有高壯的樹木,青青的山頭,華美的房舍,抑或是柔和的燈火。人族并不像如今這樣安居樂業。
不知兩位女神目睹今日凡世形狀是否會欣慰快意。
連三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這一切。
這竟然是凡世。
月上中天,他站了會兒,便要帶着成玉下山。偏頭時見趴在他肩頭的成玉半睜開了眼睛。他停下了腳步,就見她反應了一會兒似的,那雙黑瞳在全然睜開後透出了一些亮光,而她的眉頭在此時蹙了起來。
她離開了他,有些憤憤地挪到了一丈開外:“我想起來了!”她抿着唇。
連三不動聲色的看着她:“想起了什麽?”
她一臉控訴:“連三哥哥你今早說你一直在等我逛青樓,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等到我,搞得我很內疚,可我想起來了,上次我們在手藝小店分手時,你根本沒有告訴我你住在什麽地方,因此你根本不可能等着我去約你,你都在騙我,一直把我騙得團團轉!”
連三愣了一會兒,他方才還全意想着祖媞複歸這樁事,這是何等大事,此時她卻同他說這個。但這樣的對比卻令他感到了樂趣。
他走近了一步:“我的确一直在等你,”他停了一停,“在琳琅閣中等着你。”
成玉懷疑地眯起了眼睛:“難道你還天天在琳琅閣中等着我不成,”她的唇線抿得平平的,篤定道,“又是騙人,我會去問小花的!”
“我想着你也許在琳琅閣的時候,就會去琳琅閣等着你。你可以去問花非霧,那之後我去了琳琅閣多少次。”說着他又走近了一步。
成玉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了。這根本沒有辦法回答,因為只有連三他自己知道他去琳琅閣是為了什麽。她簡直都要有點欽佩連三了,平日看着話不多,但說出來的話句句讓人不知如何反駁。她冥思苦想:“那,那……”
便見連三手中那把折扇的扇柄突然落在了她的肩頭。她從未見過他打開那把折扇,此時那把扇子卻被打開了一點,他的拇指落在啓開的兩片扇骨之上,月光照在那洞開了一點點的漆黑扇面之間,那扇面竟似兵器般泛出了鋒利而冷淡的銀光。
可他的動作卻是溫和的。那扇子輕輕點在她的肩頭,他的身體随着那緩緩施力的扇面壓了過來,而後他的嘴唇挨近了她的耳郭:“不要胡思亂想,誤解別人,”那一定是極近的距離,因那話音就像是耳語,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覺得他應該還低低地笑了一下,“會讓人心傷。”他說。五個字竟像是生了鈎子,粘在了她的耳郭。她一邊覺得那聲音好聽,一邊不知該怎麽辦好。恍惚間那扇子啪地一聲在她耳邊合上了,扇柄掠過她的肩頭,他退到了原來的距離,只那麽清清淡淡地看着她。但眼神中卻是含着一點笑意的。
他明明已退了回去,“會讓人心傷”那五個字卻帶着比耳郭更高的溫度,緩慢地灼燒着她的耳根。成玉簡直有點蒙,既搞不清這是怎麽一回事,也不知連三的話是什麽意思。隐約覺得應該是抱怨她不相信他傷了他的心,可……,她無意識地撫着耳垂,半晌,含糊道:“連三哥哥你是在戲弄我麽?”
“你說呢?”
她不明白“你說呢”這三個字意味着什麽,很莫名地擡頭看他,但只見到了他的背影。她只好軟軟地抱怨:“你怎麽這樣啊!”
“我應該怎麽樣?”他在前面問她。
她認真想了一會兒,卻沒有想出來,她也不知道什麽樣的連三才該是連三,冷淡是他,溫和是他,挑剔是他,難以捉摸是他,咄咄逼人是他,令人生氣也是他,對她好的,還是他。
她就深深嘆了一口氣,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可能什麽樣的連三哥哥,都是連三哥哥吧。”說着趕緊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連三對這個答案是否滿意,因為他沒有再說話。而挨着他時,她突然瞧見了方才在山洞中被他摘下後拿在手中的那支紅蓮,奇異地發現明明是離根之花,花蕊中卻突然浸出一些水澤來。就像是幽幽夜色中,一朵花在悲傷落淚。沒來由地,竟讓她也感到了一點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