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成玉抱着宿醉後頭疼的腦袋在床上坐了半日,也沒想起來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顯然她是喝醉了,但怎麽喝醉的她全無頭緒,不過她一向如此,喝醉了就老斷片兒,倒也罷了。

用過早飯後她習慣性就要去一趟大将軍府,出門才想起來昨日天步的轉告,就又折轉了回來,無所事事地在後院溜達了一圈,撿了一堆小石片,蹲在一個小湖塘旁,一邊拿小石片打着水漂一邊想心事。

沒扔多久,聽梨響來報,說皇帝突然宣她入宮,沈公公的那個機靈徒弟小佑子已在小花廳候着了。

大熙朝的皇帝成筠是個沒什麽兄妹愛的皇帝,這一點可以從他對他們家兄妹關系的定義上看出。相見不如懷念,是他對他自己和他那百十個親妹子之間關系的定位……成玉因出嫁不大需要成筠備嫁妝,他對她的抗拒倒不至于那樣強烈,還能時不時召她見見。

巳時二刻,成玉入了宮,未時初刻,一臉愁容地回了十花樓。

成筠賜了她一套筆一張琴。筆是白玉紫狼毫。漕溪産硯,西蕲造筆。據說這套白玉紫狼毫凝結了西蕲筆莊老莊主畢生的心血。琴則是嶺上柏。嶺上柏,石中澗,不聞山音惹飛泉。這句詩說的是天下四大名琴,而如詩所述,嶺上柏排在四大名琴之首。

成筠将這兩件無價之物下賜給她的當口,成玉就有不祥的預感。果然,伴随着這兩樣東西,成筠還給她安排了一位畫師和一位琴師做她師父,教導她彈琴作畫,同時還指了一位女儀官,要将她的禮儀也再固一遍。

成筠的意思是,往日因他沒空,故而對她疏于管教,一天天的任她胡鬧,眼看她也長大了,到了要議親的年紀,琴棋書畫總要過得去才成,如此一來,出嫁後方不至于辱沒皇家體面。賜她好筆好琴,也是希望這兩件靈物的靈氣能感染到她,令她在師父們的指點下早日學成。

一聽說那兩位師父并那位儀官日日都會來十花樓督促她,成玉當場心如死灰。她完全沒搞明白像成筠這樣一位日理萬機、連老婆死了都沒空再讨一個的皇帝,為什麽會有空關心她的德言容功問題。他那麽有空他不如先去讨個老婆對不對?!

成玉很是頭大。

并且她也覺得皇帝說得沒道理,因她即便要嫁,照老道給她推演的命格來看,大抵也是和親。和親去邊地,大家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人喝酒都不是拿杯盞而是拿海碗,壓根兒不知道世間還有風雅這兩個字,她琴棋書畫學得再好又有什麽用,還不如去學個馬頭琴,這樣起碼大家圍着篝火跳圈圈舞時她還能有用武之地。

她當場就和皇帝分享了這個看法,成筠凝視了她片刻,揉了揉額角:“那就琴畫照舊,再加個馬頭琴。”成玉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皇帝的聖命下來,十花樓最痛苦數成玉,最高興數朱槿,介于兩者之間的是姚黃。朱槿覺得琴畫禮儀課見天地這麽給成玉排下來,她應該沒時間再在外頭惹是生非了,着實給他省心,因此高興。姚黃是朱槿的摯友,因此為朱槿高興,但同時他敏銳地意識到成玉要是沒時間出門瞎逛,那就是也沒時間帶他去琳琅閣找花非霧了,因此又為自己感到痛苦。

接下來的幾日,對于成玉來說,是她同三位琴畫老師外加一位儀官鬥智鬥勇的幾日。

儀官在第二天就撤了,因成玉的禮儀其實沒有什麽問題,問題只在于她想有禮時她可以當典範,她不想有禮時她就是一個災難。儀官深思熟慮之後覺得這不是一個禮儀問題,而是一個心理健康問題,應該歸太醫院管,她一個搞禮儀的她當然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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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師父比儀官多撐了一日。古琴師父至情至性,剛開始也想好好教導成玉,然他空有一顆赤誠的教化之心,卻難敵成玉指下魔音灌耳。這倒也罷了,他努力忍一忍也不是忍不了,但成玉居然還用他的女神、天下四大名琴之首、自誕生日起便只奏大雅之音的嶺上柏彈奏青樓小豔曲兒,師父就崩潰了,當場吐了三升血,抱病遁去了。

馬頭琴師父和繪畫師父因為沒有古琴師父那麽至情至性,最重要的是他們并沒有什麽女神,因此幸運地堅持了下來。

好在有兩個師父出局,每日除了上課以外,成玉還能摸着點兒閑暇出去放個風。每天上課,她都感到天要亡她,出門放風時,又感到一時半會兒她可能還亡不了,因此也沒有怎麽努力反抗,将日子這麽稀裏糊塗地過了下去。

這些日子裏,成玉碰到過連三一次。是在懷墨山莊。

懷墨山莊是成玉她姑母大長公主在城西的一處宅子,大長公主膝下無兒無女,卻好熱鬧,因此每年入秋都在懷墨山莊辦文武會,令貴族少年少女們在此相聚鬥文比武,勝者總有珍寶相賜。

按照成玉自己的說法,她因是個有定力的郡主,因此最缺錢的時候她也沒參加過大長公主的文武會。但據梨響對她的了解,覺得這應該是由于大長公主下賜的皇家珍寶民間當鋪根本不敢收,變現很不容易的緣故。不過聽說今年大長公主準備把前朝才子沈硯之的書法大作《醉昙四首》作為獎品獎給射柳獲勝之人,而《醉昙四首》的好處在于它算不得皇家寶貝,可以輕易變現,故而今年大家很榮幸地在懷墨山莊的射柳競賽上看到了成玉的身影。

射柳是比騎射。

一般來說需尋一闊大場地,場上插柳枝一行,以利刃剝去柳枝上部樹皮,使其露白,以露白處為靶心;然後百丈外列出一行十人,待鑼響時禦馬而行,搭箭射柳,以能射斷柳枝且手接斷柳者為勝。

自牽馬站到起點線跟前,成玉就感覺有人盯着她。

她長得好,去哪兒都有人偷瞧,對注視自己的目光早習以為常,加之今日場中攏共十位參賽者,但算上她一共就三個姑娘,被人看可以說是必然的。但她依稀覺得,凝在她身上令她有所感的那道目光并不是來自圍觀群衆,因為她并沒有察知到好奇和探究。可要說那視線是她因緊張而産生的幻覺……在明知真正騎射好的少年們早入了三軍四衛,此時場上參賽的都是些半吊子的情況下,她有可能會緊張嗎?她自問是不可能的。

所以,到底是誰在看她?

這個問題在銅鑼敲響她打馬飛奔挽弓射箭并以利落手法俯身撈得斷柳之時,有了答案。在全然放松後朝着面前高臺的不經意一瞥間,成玉看到了連宋。

這根本是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因高高的觀賽臺上,照理說,此時落座的該是大長公主。

匆忙将斷柳扔給盡頭的執鑼太監,成玉再次望向臺上,發現那的确是連宋。方才她驚鴻一瞥之間沒有看到坐在他身旁的煙瀾公主,此時擡眼,正見得一身白裙的煙瀾探身同連宋說話,連宋微微偏了頭,正聆聽着她。

成玉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他手中那把黑色的折扇懶懶置于座椅扶臂,帶着一點漫不經心。

那是她所熟悉的連三。她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好半天,他卻并沒有看向她,她又有點懷疑方才那視線可能并非來自他。

成玉抿着嘴唇垂了頭,此時才聽到人群中的喝彩之聲,接着被誰猛地拉了一把,她轉頭一看,竟看到抄着手向她微笑的齊大小姐。見到齊大小姐乃是一樁驚喜之事,心中的不快被她暫且抛在腦後,翻身下馬時,齊大小姐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喝彩聲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人群望着成玉,皆是嘆服之色,成玉一時有點蒙。每年都來這兒閑逛的齊大小姐難得興奮地向她解釋,說射柳這個競賽自開辦以來,一直保持着慘不忍睹的水平,一場比賽能有一兩個參賽者将箭枝準确射進柳枝而不是什麽別的地方,就已經很不錯了。群衆本來沒有抱什麽希望,但今次成玉居然能将射柳、斷柳、摘柳這三道程序一趟攬齊活了,因此大家都瘋了。

從前這個競賽有多麽令人不忍卒睹,可以參見今次那另外九位參賽者的表現:有兩位射中了柳枝,可惜射中的是別人的柳枝;有三位射空了,就連別人的柳枝也沒射着;還有兩位馬已經跑過柳枝了,結果手裏的弓卻還沒挽起來……不過齊大小姐認為這七位不算最差的,因為比起最後那兩位将箭頭給直接射進了觀衆席的英雄,他們至少做到了比賽第二安全第一……

齊大小姐難得一次說這麽長一段話,不禁口渴,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橘子,發現成玉也挺渴,就将橘子遞給了成玉,說自己再去前頭庭院裏摘兩個,讓她在原地等着。

成玉目送齊大小姐離去,又見圍觀群衆也三三兩兩散去其他競賽場了,她躊躇了片刻,飛快地又看了高臺一眼。

可惜什麽都沒看清。

然後她想起來連宋不理她很久了,他不太理她,她卻還這樣惦記他,她感到了自己的沒用,一時間有點生自己的氣,因此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再擡頭,只悶悶剝起橘子來。

而變故,正是發生在這時候。

一匹驚馬突然沖出了賽場,一路帶翻好幾個還沒來得及離場的圍觀者,如離弦之箭,嘶鳴着直向成玉所站之處突奔而來。

成玉第一反應是趕緊閃一邊兒去,卻忘了她手裏正纏着碧眼桃花的缰繩,她方才想心事時無意識将缰繩纏在手中繞了好幾圈,千鈞一發之際當然無法脫身。

碧眼桃花被眼看就要沖過來的瘋馬吓得長嘶了一聲,立刻撒蹄子開跑,成玉還沒反應過來,已絆倒在地被狂奔的碧眼桃花給拖了出去。

身體狠狠擦過沙地,身後似乎有人喊着“阿玉”,但再多的就沒聽到了,鼓脹的太陽穴處像是被安上了兩面巨鼓,将外界的一切聲音都擋在了耳外,唯留如雷的鼓聲轟隆着響在腦海中。

碧眼桃花是朱槿給她找來的寶駒,有千裏追風的雅號,撒開了跑絕不是鬧着玩兒的。成玉只蒙了一瞬,立刻反應過來她得趕緊自救,否則早晚交待在這兒。便在此時,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寒光,缰繩斷為兩截,猛拽着她的拉力陡然消失,成玉在地上滾了兩圈,被人握住肩膀時她還覺得頭暈。

她按住突突跳着疼的太陽穴,聽到那人詢問她:“怎麽樣了,有沒有受傷?”

她本能地要與人道謝,聲音出口才發現嗓子是啞的。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她嘶了一聲,那人趕緊将她放開:“很疼嗎?”

成玉眨了眨眼睛,此時她模糊的視線才穩定下來,終于看清了單膝跪在她身旁一臉擔憂看着她的恩人。竟然是季明楓。

她心中驚奇季世子居然也在此地,但一想大長公主的文武會名氣的确挺大,季世子過來見識,這也不足為奇。

到此時她才後知後覺感到疼痛,全身都火辣辣的,季世子白着一張臉将她抱起來時她疼得顫了一下,季世子整個人都僵了,語聲裏居然透出了無措:“你忍忍,我帶你去找太醫,”還哄着她,“太醫就備在隔壁院子,太醫看了就不疼了。”

季世子的反應讓成玉蒙了一會兒,她覺得能讓這位見慣生死的冷面世子如此動容,那可能是自己快死了。可她此時除了全身疼,連個血都沒吐,那應該還死不了。她暗自鎮定了一下,忍着疼痛抽抽着安慰了一下季世子:“也、也不是、很疼,你、你、走慢點、颠得慌……”

去內院找太醫,必定要經過射柳場地前那座觀賽高臺。

成玉自己都沒搞明白,為什麽在季世子抱着她經過那座高臺時,她會又朝臺上望一眼。她也沒想過她究竟在期待什麽,或者她希望看到什麽。她只是沒忍住。

搖晃的視線中,連宋仍在高臺之上,卻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方才碧眼桃花拖着她制造出來的騷動。他此時已從座椅中起身了,握扇的右手虛虛搭在煙瀾的輪椅側,左手則握住了那張紅木輪椅的椅背,是要推着煙瀾離開的姿勢。

煙瀾微側了身仰頭看着他,不知是在同他說話還是如何,他沒有俯身,因此瞧着和煙瀾有一段距離,但視線卻低垂着,應該是看着煙瀾。

兩人皆是一身白衣,又都長得好看,因此那畫面分外美麗,襯着高臺之側的巨大金柳,是可堪入畫的景致。

可如此寧靜美好的畫面,卻讓成玉在一瞬間難受起來。

那一刻她終于有些明白她其實在期待着什麽。

她在期待着連宋的關懷。

她雖然也沒覺得自己方才的遇險和之後的受傷是什麽大事,但是她也希望他能緊張,然後她可以像安慰季世子一樣安慰他,她其實也沒有多疼,只是他走得太快了她颠得慌。

是了,她其實隐秘地希望救了她的不是季世子,而是連宋。而為何她會這樣期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大約在她心裏他就該這樣。

可他卻沒有這樣。

一時間她心中發沉。他是不再喜歡她、不再關心她了嗎?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那樣微妙,有時候一個人的确會沒有理由地不再喜歡另一個人,她其實早就知道。她只是固執地認為她同連三該有些特別,他們不該屬于此列。但為何他們不該屬于此列?她竟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此時想來,她這個結論其實是站不住腳的,在這一瞬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高臺上那白色的身影很快便要消失在她眼中,季明楓抱着她拐過了一座假山,在那最後一眼中,她似乎看到連宋終于擡頭看向了她。但她很快意識到那不過是她的幻覺,因那樣遠的距離,他于她不過一個白色的影子罷了,她其實根本不可能看到他的動作。

也許是她太想要讓他注意到她,因此幻想他注意到了她。她真的很沒用。身上的傷口在那瞬息之間百倍地疼起來,但她咬住了牙齒沒有出聲。她不想讓自己顯得更加沒用。

那之後成玉在病床上養了好幾天傷。她的至交好友們全來十花樓探過病。連僅在冥司有過短暫同行經歷的國師都晃到十花樓來瞧過她。可連宋沒有來過。

梨響說最近夜裏照顧她,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她在睡夢中輕聲哭泣。成玉卻并不記得自己曾在夢裏哭過。但梨響不會騙她。

梨響很擔憂她,然她也沒有什麽辦法緩和梨響的擔憂,因她并不知道自己每夜哭泣的原因。

她唯一知道的是,這些時日,她的确一直都不開心。

屋漏偏逢連夜雨。成玉在床上躺了四天,第五天終于能夠下地,正迎來了大長公主的賞賜,卻并非沈硯之的《醉昙四首》,而是一套頭面。

說是成玉在數年無人建樹的射柳競賽中輕松拔得頭籌替皇家長了臉,大長公主高興壞了,覺得沈硯之的書法作品根本配不上她的好成績,在家裏翻箱倒櫃好幾天,找出了睿宗皇帝當年賜給她的一套孔雀頭面。大長公主深感唯有這套珍品能夠表達她對成玉的欣賞之情。

這套頭面的确華貴,七寶點綴,一看就價值連城,問題是大熙律例,孔雀飾品唯有公主郡主可佩,試問拿出去典當,哪個當鋪敢收下來?成玉氣得差點重新躺回床上去。

更要命的是大長公主還喜氣洋洋地将此事報給了皇帝,希冀為她再求一場嘉獎。

大長公主的初心是好的,但她不知道的是,這段日子是皇帝拘着成玉學畫學琴的日子,照理成玉她根本不該出現在她的文武會中。因此很自然的是,皇帝立刻知道成玉逃了課……賞賜沒有,罰她禁閉七日的聖旨倒是在她下床之後第一時間送到了十花樓。成玉簡直要氣暈過去了。但朱槿當夜高興地邀姚黃喝了二兩小酒。

禁閉,成玉倒是被罰習慣了,有馬頭琴師父和繪畫師父照常來上課,并且課量是平日三倍的禁閉,成玉從前并沒有體驗過。兩日過去,感覺身心都受盡折磨。

季世子和齊大小姐聞訊來探望她。季世子運籌帷幄,心在天下,大事上頭是有能耐,但如何勸慰一個厭學之人可說毫無經驗,深思熟慮後只能建議她忍一忍。倒是齊大小姐平時話雖不多,關鍵時刻卻總能解她的心結。

齊大小姐這樣開導她:“難道你覺得你的兩位師父日日對着你他們便很開心嗎?當然不,從前他們每日只需見你一個半時辰,還能有許多喘息空間,可如今被皇命壓着需日日同你做伴,我看他們比你更不好過,你只需要注意一下你拉琴時你那位馬頭琴師父臉上窒息的表情你就能夠明白了。”

看成玉威脅地擡起了馬頭琴的琴弓,齊大小姐聰明地閉了嘴:“哦你又要開始拉琴了嗎?那我們走了。”

成玉後來倒是照着齊大小姐的建議認真觀察了下她的兩位師父,發現他們的确比她更加痛苦。想到自己并不是過得最艱難的那一個,她的內心得到了平靜。

七日禁閉因此很快過去。

季世子做朋友的确很夠意思,成玉從禁閉中出來後,季世子包了整個小江東樓為她慶祝。三壇醉清風下去,她醉倒在扶欄之側時,瞧見了長街對面微雨中的兩把油紙傘。

前面的那把傘很是巨大,後面的那把倒是正常大小,兩把傘皆是白色傘面繪水墨蓮花。她畫畫不怎麽樣,賞畫卻有兩把刷子,見那傘面上的墨蓮被雨霧一籠,似開在雨中,乃是好畫,不禁多看了兩眼。

執傘之人一前一後步入了對面的奇玩齋中。

前面那把傘的傘檐下露出了一截紫裙和半個木輪子,成玉半口酒含在口中,吞下去時被嗆了一下。她捂嘴咳了兩聲,再望過去時見夥計已迎上去将那兩把撐開的紙傘接了過去,傘下一行三人,果然是連宋和煙瀾,還有天步。

他們并沒有往裏走,那奇玩齋鋪面的右側擱着一個架子,架上擺放了好些裝飾面具。煙瀾似對那些面具感興趣,推着輪椅靠近了那個架子,纖纖素手自架上取下來一只黑色的面具,笑着說了句什麽遞給了連宋。連宋接過那面具,看了一陣,然後戴在了臉上。

成玉怔怔看着那個場景。

戴着面具的連宋突然擡起頭看了過來,成玉趕緊蹲下身。她不知道他擡頭是不是因他感知到了她的目光。若在從前她當然會笑着揚手同他打招呼,但今次,在意識到他擡頭之際,她卻本能地選擇蹲下來将自己藏在了扶欄之後。

透過扶欄的間隙,她看到他微微仰着頭,保持了那個動作好一會兒。

她這時候才看清那面具是一張人臉,輪廓俊雅,似廟宇中供奉的文神,卻被漆成了黑色,并以熔銀在面目上勾勒出繁複花紋,詭異又美麗。因今日有雨,不過黃昏時分天色已晦暗起來,夥計将店門口的燈籠點上了,微紅的光芒裹覆住了連宋,那一身白衣似染了豔色,他戴着那面具站在紅色的柔光之中,就像一尊俊美的邪神。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她。良久之後,他轉過了身,然後他摘下了面具。

奇玩齋的掌櫃很快出來,将外間的三位貴客往裏間引,屋檐很快便擋住了連宋的臉,接着擋住了他的整個身影。她只能看到燈籠的紅光中,順着黑色瓦當滴落下來的那些雨水。連雨水都像是染了紅意,似帶着紅妝的女子臉上落下的淚,有婉轉悲傷之意。

她覺得有點冷。

齊大小姐找到成玉時,發現她爬上了小江東樓的樓頂,此時正坐在屋脊上,雙臂環着膝蓋,将頭埋在了膝中,像是睡着了。成玉一喝醉就爬高,經驗很豐富,因此齊大小姐并不奇怪她如何上的樓頂。但今日自午時起落雨便未歇,雖只是蒙蒙細雨,淋久了也傷身。

掃了一眼成玉腳下的幾個空酒壺,可見她在此坐了有一陣了,齊大小姐趕緊過去探了探她的後領和脖頸,發現她衣衫盡濕渾身冰冷,心中跳空了一拍,攬住她的後背便要将她抱下樓去找大夫。

沒想到她卻擡起了頭,揚手将齊大小姐的動作擋了一擋,擋完了才發現來人是齊大小姐,因此有點開心似的往旁邊挪了一挪,聲音也很歡快:“哦,是你啊小齊,你來得正好,陪我坐一坐。”鬓發皆濕,一張臉卻緋紅,也不知是醉狠了還是發燒了。

齊大小姐擡手探向她的額頭,秀眉蹙起:“你發燒了,我們先下去。”

她卻像沒聽到齊大小姐的話,自顧自道:“你知道嗎,我終于想起來了為什麽我總在夢裏哭。”是胡話。齊大小姐沒有搭理她,只伸手為她擦拭那一頭濕發。她并沒有介意,只是繼續道:“因為我意識到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或許我從來就不是連三哥哥獨一無二的那個人。”說完她抿了抿嘴唇,“我太傷心了。”

齊大小姐的動作就頓住了,良久,齊大小姐道:“你喜歡交朋友,但你從來沒想過要做誰的獨一無二。”

她含糊着:“嗯。”想了想又道,“不過連三哥哥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哥哥。”說到這裏愣了一下,“哦不,其實他也不是我的哥哥。”

細雨很快淋濕了她的額頭,齊大小姐伸手替她擦了額頭上的雨水,再次嘗試着将她背起來,還說着話轉移她的注意力:“那他是什麽呢?”

她陷入了思考中,果然溫順許多,齊大小姐終于将她背了起來,正準備飛身下樓時,聽到她在她耳邊低聲道:“他是特別的人。”輕輕的,像說給自己聽,“很特別。”

此後,齊大小姐足有半個多月沒再聽成玉提起連宋。但并不是說連将軍此人就此淡出了他們的生活。

事實上,半個多月裏,他們碰到過連宋兩次。

一次是在雀來樓門口,連宋帶着煙瀾正要入樓,季世子領着她倆剛好從樓上下來。

察覺成玉對連三的依賴後,齊大小姐私下打探過連三,因此煙瀾是連三表妹這事她也知道。還聽說連三一直對煙瀾不錯,煙瀾腿腳不便,性子又沉郁清高,從前連三沒事常帶煙瀾出宮閑逛。

齊大小姐目光掃過前面那一雙表兄妹,又回頭看方才一直走在她身側的成玉,卻沒看到她人影,後來才知道她竟折回樓上從二樓背後爬了下去。這是在躲着連宋。

齊大小姐猶記得她不久前還見天去大将軍府堵連宋,醉話中也說過連三于她的特別,為何突然開始躲起他來,齊大小姐感覺這件事有點難以明白。

還有一次碰到連宋獨自在藏蜜小館買糕點,她倆坐在小館裏間飲茶。

旁觀了這麽長時間,齊大小姐覺得自己也看明白了,成玉和連三之間必然有事,而且他倆缺一個時機說明白,她認為此時正是二人說清楚的良機,因此拎着成玉就要出門去攔連三。

結果剛走出門,聽見身後刺啦一聲,手上一輕,回頭一看,才發現成玉居然拿把小刀把被她握住的半幅袖子給割斷了,退三步縮在牆角裏态度非常堅決:“現在不行,我還沒想好。”

齊大小姐心想她必須不忘初心将成玉拎出去,否則此事這麽拖着成玉難受她也不自在,但她也着實好奇,沒忍住握着那半幅袖子問成玉:“你這衣裳什麽破玩意兒?割一刀破這麽徹底?”

就見成玉小心地将那把匕首收進了刀鞘:“不是衣裳的錯。”将收好的匕首插在腰間還用手拍了拍,“皇帝堂哥賜的好寶貝,百年難見的精鐵鍛成,吹毛可斷,削鐵如泥。”

片刻前剛剛發過誓要不忘初心的齊大小姐立刻忘了初心,探身過去:“欸給我看看。”接着兩人就一同鑒賞起那把匕首來,鑒賞了整整一下午,回家後齊大小姐都沒想起來她今天還有件事忘了沒幹。

當然,她也沒注意到那天整個下午成玉其實都有點心不在焉,但如今的成玉已不再像她小時候,甚至她前一陣時那樣什麽情緒都放在臉上,她小心地掩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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