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迷夢
門口傳來一聲怒喝,李玄清當即臉色一僵。
黃氏帶着劉嬷嬷站在那兒,臉上既驚又怒,顯然氣得不輕。
蘇允之眼皮子一跳,心中直嘆氣。
“沒什麽,只是見表妹傷口疼,問了幾句。”李玄清退開幾步道。
黃氏皺着眉頭看着他:“你才從外面回來,合該好好歇着,你表妹自有人照料,無須你費神。”
李玄清應聲,并未反駁黃氏。
“你先回吧,我與你表妹有話要說。”
李玄清俯首:“好。”
他走前還特地看了蘇允之一眼,可惜蘇允之并未看他,只垂首坐在那兒。
黃氏見了,更為不悅。方才那一幕落在她眼裏,就是這應懷玉趁着受傷佯裝柔弱,成心勾引她兒子,眼下李玄清一副依依不舍之态,更叫她看應懷玉不順眼。
她坐下後,先是裝模作樣地問了問蘇允之的傷勢,而後就開門見山道:“懷玉,有一件事,舅母早就想和你說了,先前一直沒有機會,你也不用害臊……你大表哥對你的心意,我和你大舅舅早都知道,你若是也有心,等到回頭你大表哥會試以後,我們就把你們二人的事給操辦了,你意下如何?”
蘇允之把頭垂得更低:“大表哥龍章鳳質,人品樣貌皆遠非懷玉能及,懷玉自認配不上表哥......”
蘇允之會婉拒,黃氏沒有料到,畢竟她還沒有提是納妾、而非婚娶的事。
黃氏睜大了眼睛:“你不想嫁給清兒?”
有些當娘的就是這樣,總覺得自家兒子是唐僧肉,哪兒哪兒都好,誰見了都想咬一口。先前她不想應懷玉成為李玄清的房裏人,如今應懷玉拒絕了二房,她反倒不舒服了。
蘇允之看她一眼,淚眼盈盈地點頭。
黃氏愕然。
沒想到,就算是正頭的大少奶奶,這應懷玉也不想做,那就更不提做妾了。之前李玄清還信誓旦旦說應懷玉一定會答應,如今倒好,連正妻她都不想當。
黃氏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活像給人扇了一巴掌,準備好的那些要敲打她的話,頓時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了。
平陽侯府,木樨堂。
“侯爺,葉家四小姐求見。”
李韬皺眉,看向王岩。
王岩見他神色不善,忙俯首解釋道:“葉小姐今日進府是大夫人接引,特地給表小姐送來了金創藥和雪玉生肌膏,這會兒人在木樨堂外,說是有葉大人的口信要當面捎給侯爺。”
李韬拿起旁邊的書冊,蓋住桌案上的信件:“把請人到廳裏。”
葉從心把貼身丫鬟留在堂外,獨自一人進到廳內,朝着李韬屈膝行禮。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薄襖,耳邊的翡翠玉墜左右輕晃,襯得皮膚素白,人看起來也愈發溫婉。
李韬:“不知道葉大人是有什麽口信要給我?”
葉從心望向李韬身後的王岩,欲言又止。
李韬:“但說無妨。”
葉從心抿唇,須臾後,柔聲道:“聽說侯爺在找龔璞的真跡,我父親前些時日托人從一個珠寶商手裏拿到一副《臨水閣賦》,不知真僞,猜想侯爺會有興趣。”
李韬悠悠道:“令尊的意思是要讓我幫他鑒別《臨水閣賦》的真僞?這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葉從心笑了笑:“若是侯爺願意,自然最好,聽說侯爺與禮部的樓大人是知交好友,樓大人混跡書法界,認識不少名家,想必有的是門路。”
葉廉托女兒來提這種請求,一方面是礙于臉面不想親自過來,另一方面,是為了試探李韬的态度。
李韬颔首:“此事我自會去和樓大人說。”
葉從心一怔。
這雖不算應下,卻也沒有拂了葉家的面子。
“我也會把侯爺的話好好轉告父親的。”
葉從心凝視他波瀾不興的面容,臉上浮現出一絲淺淺的苦笑:“有件事,侯爺......恐怕還不知道。”
李韬放下茶杯看向她。
葉從心垂眸,長睫微顫:“太子已經入主東宮,關于太子妃的人選,皇後娘娘似乎有意與葉家聯姻。侯爺覺得,葉家該不該......應下?”
說到最後一句,她擡起眼睛,直直地朝對面之人看了過去。
葉從心表面仍是一派端莊娴雅,目光卻有幾分支離破碎之意,看着他時,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執拗。
這份執拗,使她顯出一種難得一見的脆弱而純粹的美。
李韬的手掌覆在茶杯的杯蓋上,淡淡一笑:“這件事,葉小姐不該問我。”
“若我執意要問呢?”葉從心倔強道。
李韬與她對視,緩緩道:“太子擇選太子妃時曾問過我的建議,當時我所推薦的,便是葉家。”
葉從心感覺耳邊轟然一聲,險些站立不住。
她呆呆地看着他:“你說什麽?”
李韬不想再多言,起身便要離開。
葉從心卻突然沖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李韬!”
他回首看了她一眼,目光從她抓着自己的手上輕輕掃過。
她被他眼中的寒氣震住,驀然松手,趔趄着後退了兩步,過了一會兒,目光頹然地看着他道:“李韬,你怎麽能這樣,你明明知道我對你......”
抓住要害,戳人痛處,一直是他的強項,他把這樣的內情告訴葉從心,無異于在她的癡心上狠狠踩了兩腳。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側影:“你不要後悔。”
李韬沒有說話,只看了王岩一眼,示意他送客。
傍晚,天邊火燒雲卷。
李玄清剛剛從外面回來,一進院裏,便看到黃氏在自己屋中坐着,身後還站着一個頗為貌美的丫鬟。
那個丫鬟一看到他,便嬌羞地低下了頭。
李玄清皺眉:“母親有事找我?”
黃氏柔聲笑道:“你先更衣。”說罷,就朝旁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那丫鬟會意,忙上前去,伸手要服侍李玄清脫外衣。
李玄清卻擡手一擋:“不必,我自己來。”
丫鬟臉色微變,看了看黃氏,有些手足無措。黃氏不着痕跡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退到一旁。
李玄清換了衣服出來,開門見山就問道:“母親找我到底是有什麽事?”
黃氏猶豫再三,看着他道:“有件事我得早日與你說,你和懷玉的事......恐怕是不成了。”
李玄清一怔,随即冷下臉來:“母親為何出爾反爾?”
黃氏啧了一聲,皺眉道:“哪裏是我出爾反爾,都是你這表妹一口拒絕了我,我還想着往後好好栽培她,她倒好,不識好歹,壓根就不想進常山院。”
李玄清捏緊了手中的茶杯:“表妹是怎麽說的?”
黃氏便将蘇允之所言一一地說了。
李玄清聽罷,久久不語,臉色卻陰沉得可怕。
黃氏想着勸慰他幾句,他卻道:“這件事,母親先不要和任何人說,回頭......我自去問問表妹。”
黃氏見他如此,知道他是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心,不由又在心裏暗中編排了應懷玉一番。
白日裏給李玄清、黃氏那麽一攪,加上擔憂蘇藺真與燕王世子的事,蘇允之一直睡不好,直到後半夜才墜入夢中。
夢中的她是在兩年前的皇宮,時值寒冬臘月。
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雪,終于盼到天青雪霁。停雪後,宮人們從早忙到晚,總算是将石階和平路上的冰雪鏟淨了。
蘇允之在宮內,聽到外面有人在嚷嚷,推開門一看,竟有四五個太監宮女聚在她宮苑的樟樹下。
“這是在做什麽?”她出聲問道。
幾個宮人回頭看到他出來,面面相觑,連忙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這是她的湧泉宮,若沒有她允準,他們幾個奴才自然是不能随意進來的。本來這幾人還有些忐忑,眼見她沒有發怒的跡象,才偷偷松了口氣。
“回娘娘的話,平昌公主的風筝不小心挂在您宮內的樹上,奴才幾個正想着把風筝拿下來……”
蘇允之擡頭一看,果真見樹上有一個畫着白兔頭的紙風筝。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我去拿。”
來人是四皇子謝胥,他穿着湖藍色的短打,襯得人瘦長高挑,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
他走過來,望着蘇允之,有些猶豫,似乎怕她會阻撓或責怪。
蘇允之卻只是笑了笑:“你去吧,小心一些。”
幾個宮人連忙低下頭,不敢出聲。
謝胥把下擺提起來,綁進腰帶裏,伸出腳,踩了踩樹幹,兩手一攀,腳下用力,蹬了幾下,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爬上了樹。
幾個太監宮女在底下昂首看着他,大氣也不敢出。
他伸手一探,拿到了風筝,底下幾人立馬拍手歡呼起來。
“殿下真厲害!”“殿下真是神武!”
謝胥從樹上下來,一轉頭看到蘇允之正對着他微笑,嘴角也跟着輕輕揚起。
平昌公主拿到失而複得的風筝,向謝胥道了謝,飛身撲到蘇允之跟前:“蘇娘娘,你看我的風筝,四哥哥好厲害!”
蘇允之彎腰捏了捏她的鼻子:“是啊,你四哥哥厲害的很。”
謝胥朝她們二人走過來,因方才爬了樹,他臉色有些發紅,還出了些汗。
蘇允之從腰間取下帕子,走上前給他擦汗:“趕緊把汗擦了,小心風寒。”
清風驟起,将一樹青影吹得沙沙拂動。有一股淡淡的香氣飄蕩過來,不知是這帕子上的,還是她身上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一錯不錯。
“多謝娘娘。”謝胥握住了她拿着絲帕的手。
蘇允之一笑,将手收回去,把絲帕留在了他掌中:“你自己好好地擦擦,別馬虎了。”
謝胥抓緊了那絲帕,低頭輕輕地應了一聲。
畫面一暗,白色的積雪與大紅的宮牆在一瞬之間崩塌消弭。
所有人都變作青煙散去。
那個青澀的少年搖身一變,穿上了玄色的太子服。
面無血色,雙眸冰冷。
“娘娘......”
蘇允之一窒,猛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