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色濃郁, 厚密高大的樹枝桠底立了道模糊不清的黑團,月光灑落,隐隐能看見倒映在碎石路的斜影。

微風拂過, 那影子似乎輕晃了晃。

林落瞧見, 并不十分确定, 試探性地問喊:“許賜?”

過了數秒,才從樹下緩緩走出一人, 身姿散漫,長身玉立。

面目匿在黑暗,只一雙漆黑幽深的眸子凝視她。

想到剛剛的事,他涼涼地嗤笑了聲。

三個小時前。

二中晚自習。

賀飛正在騷擾前排女同學,臉上挂着油膩膩的笑,打情罵俏, 撩得不亦樂乎。

鹹豬手正打算進行下一步動作時——

後門猛地被“嘭”地蠻力踹開, 驚醒了一班昏昏欲睡的人。

“賀飛在哪, 讓他給老子滾出來。”

賀飛趕快撤回伸出去的手,一溜煙鑽到了桌底下。

這個聲音賀飛記得,正是他今天叫底下小弟打得最慘的那個。

唐時歪咧着嘴, 手指拼命指向最後一排:“賜哥,他在那裏,躲在了桌底下。”

許賜斜斜椅在門側, 冷眼緩慢觑向桌底, 氣音涼薄:“把他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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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

“許賜, 我錯了, 我錯了還不行嘛,我以後再也不敢惹你們了,求求你們,求你們就放過我吧。”

賀飛跪在地面,兩手合十,苦苦求饒。

許賜雙手随意揣進兜裏,眼神如淬了冰的刀子刺向他,寒涼刺骨。

唐時拍拍賀飛的肥頭,氣憤不已:“你想得美,今天你讓底下人下狠手時,怎麽就沒想要發發善心呢?啊?”

實在氣不過,唐時忍着痛踢了他一腳。

“許賜,啊不,賜哥,時哥,我真的錯了,你們放了我吧,我保證,以後你們去的地方我再也不去,再也不跟你們搶地盤。”

賀飛的語氣乍一聽很是誠懇,但眼底卻無半絲丁點後悔之意。

一中跟二中只隔了一條街,平時少不得要為些娛樂場所地盤等發生争執,而這其中,又以一中為頭的許賜跟二中為頭的賀飛為最。

事實上,賀飛見風使舵膽小如鼠,算不上真正的刺頭,偏偏他在同市的三中認了個大哥,那人才真真是個狠角。

許賜輕笑:“那你說說,你哪錯了?”

賀飛立馬回:“我、我不該讓底下人打時哥,不該、不該把他打得那麽狠。”

賀飛乍地想起他大哥的叮囑,跟他千叮咛萬囑咐。

揚言道,他惹誰都行,唯獨別去招惹一中許賜,最好是離他遠遠的,否則就連他都救不了他。

行得狠,不要命。

是他大哥對許賜下的定論。

許賜眸色寒涼,輕啧:“你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當初哪樣,如今依舊。

唐時怒氣沖沖:“你平時不是最愛欺負女生了嗎?跟我們說說你還做了些什麽。”

賀飛在這一帶是臭名昭著,平日沒少幹些龌龊事。

尤其是他們本校的女生,老遠只摸着他半條影子就躲得遠遠的了,偏偏他有個土豪的老子和給力的大哥,很少有人能奈何他。

賀飛兩眼猛地一縮,瞬間反應過來他們說的是誰,忐忑說:“我、我今天還出口調戲了救你們的那個女生。”

話落,許賜把玩打火機的手勢頓了頓,眸底越發寒涼。

賀飛是什麽人,許賜再清楚不過,貪生怕死,好色之徒。

單賀飛那雙濁眼瞟人一眼,都夠讓人惡心好幾天。

更遑論,被惡心的人還是她。

許賜摁下打火機,劃出“咔嚓”聲響,光芒湊近賀飛,火光明明滅滅,灼熱滾燙,直直烤着賀飛汗流滿面的油臉。

他薄唇輕吐:“來,說說今天哪幾個人動了手,我就放你一馬。”

離得近了,依稀可見那一簇火焰漸變成幽藍,眼看着灼灼火光寸寸逼近,燎烤得賀飛直冒冷汗。

賀飛哪還顧得上成日跟他的那幫弟兄,一股腦報了全部的班級姓名。

不一會兒,今天中午在場的人都被抓了過來。

唐時摩拳擦掌,興致沖沖問:“賜哥,這些人怎麽處置?”

許賜冷冷睨了眼蹲地抱頭的一幫人,目光在中間三人滞留一瞬,不疾不徐地點燃煙頭,薄唇輕吐:“打。”

“得嘞。”

唐時應道。

幽僻的小樹林緊跟着飛出一聲又一聲慘叫,先是破口大罵,直從許賜等人罵到他們的祖宗十八代,再到最後的哭爹喊娘,求爺爺告奶奶。

許賜靠坐在入口一塊不規則的大理石,指腹夾着煙尾,煙霧缭繞,幽若的火星子暈開一圈又一圈白霧。

他視線掠過正中間被揍得最慘的三人,一是賀飛,其餘兩個則是偷襲林落與唐時的人。

唐時狠狠揍着打傷林落的那人:“你們真他媽夠惡心的,連女孩子都下得去那麽狠的手,你們有沒有想過,萬一別人的手真廢了怎麽辦,你們賠得起嘛……”

倏而,一道小心翼翼的女聲響起:“你們在幹什麽?”

許賜揚眸瞥去,面前杵着兩個手挽手的女生,話音雖是疑問語氣,但眼裏卻含着淺淺癡迷。

他眉宇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兩個女生霎時回神,肆無忌憚盯往許賜的目光收斂了些。

她們本是出來散步,途經這裏卻聽到一陣又一陣的嚎叫。

本不敢多管閑事,但入口半倚半坐的那人實在是又迷又頹,昏黃的黯淡路燈打在他的半邊側臉,精致得無可挑剔。

她們這才鬼迷心竅,前來搭讪。

許賜從兩人面上抽回視線,轉了幾圈手裏的打火機,言簡意赅說:“教訓人。”

女生下意識接話:“誰啊?”

許賜唇邊劃過一絲譏诮,似笑非笑說:“你們學校的,賀飛。”

兩人一驚,齊齊噤聲。

一直沒開口的那名女生忽而讪笑了笑:“那你們繼續吧,他平時沒少欺負我們學校的人,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們先走一步。”

話畢,她就趕忙扯過自己鬼迷心竅的閨密小碎步跑走。

“欸,你幹嘛拉我走啊,我還沒問他要聯系方式呢……”

理智的那名女生貓出爪子擰了下同伴的腰側:“你是不是真的健忘啊,你難道沒聽過除了三中那人,還有一人也有膽量敢教訓賀飛?”

“那有怎樣,他肯替我們教訓賀飛,那他就是好人,況且,他還長得那麽帥,把我們學校的校草都要比下去了……”

“你是不是蠢啊,剛剛那人就是一中許賜,輕狂桀骜行得狠,出了名的無情不近女色,你要真的喜歡上他,夠你傷心的。”

“啊?你說他就是……”

“噓,你聲音小點,我跟你說啊,聽說他們學校……”

清風微動,随兩人漸走漸遠,音量低到幾不可聞。

夜裏漸漸飄來清涼,驅散了大半萦繞許賜周身的煙霧。

他低頭一看,碎石路面已經堆了一座長短不一的煙頭,裏面傳出的哀嚎聲也越發微弱。

将指間還剩下大半的一搓煙芯撚滅,他喊道:“唐時,帶人出來吧,給他們留條命。”

一幫人窸窸窣窣自小道走出。

出了口惡氣,唐時面上顯然是志得意滿:“賜哥,依我看,他們那幫人平日裏無惡不作,早就該教訓了。”

許賜興致乏乏,只不鹹不淡地輕“嗯”。

唐時眼淚汪汪地緊鎖許賜:“話說,賜哥,你實在是對我太好了,知道他們今天以多欺少害我被打,你晚上就特意跑來替我找場子,我真是太感動了。”

許賜一僵。

好一會兒才慢慢扭脖子,撇頭看向這實誠的傻孩子。

真正的目的,他自個都還在琢磨呢。

唐時倒好,一骨碌全往自個身上攬了。

唐時揉了揉眼裏飄進的灰塵:“賜哥,下回這種事還是叫上兄弟們一起吧,你別一個人來找他們,太危險了。”

唐時起初并不知曉許賜是來二中,他也是晚自習開小差,恰巧看到許賜急促從教室後門離去的背影,才喊人跑出緊緊跟上的。

其餘衆人紛紛附和。

“對啊,賜哥,以後有什麽事,都喊上兄弟們一起吧。”

“賜哥,大家都知道你厲害,但是人多力量大嘛。”

“對啊,就像這次他們人多勢衆欺負唐時,要找回場面大家就該一起來!”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言語不一,含義卻一致。

一幫小弟跟許賜也是高一才認識,個個都年輕氣盛,滿身的刺窩窩,見誰紮誰,幻想着能上演一出上世紀**十年代的英雄夢。

偏許賜一來,比他們還行得狠霸得蠻,三兩下便把他們制得服服帖帖。

跟久了他的兄弟都知道,許賜看着面冷輕狂,桀骜不馴。

但實則是刀子嘴豆腐心,為人仗義,回回他們有困難時最先站出的總是許賜。

故而他們才對許賜的吩咐說一不二,言聽計從,皆是基于真心尊崇。

聽聞幾人雜七雜八的話語,許賜腳步一滞,一一掃過面皮浸着傻氣的幾人。

他微抿的唇線忽地一松,眼裏攏上一抹笑意,嗤笑:“少他媽跟老子矯情,下次拖上你們幾個墊背就是。”

唐時本想咧嘴笑,結果弧度大了又突然扯到傷口,“嘶”地一痛,他才只得慢慢說:“好好,就怕賜哥偷偷摸摸一個人,不喊我們。”

“對,墊背也記得拉上我們。”

“賜哥今天可是自己說的,下回可千萬別忘了。”

“賜哥這話,我都用小本本記錄了,沒在怕!”

許賜頗為嫌棄地睇了衆人幾眼。

啧,這群人的腦子,果然是蠢得沒救了。

許賜雙手複而插回兜裏,懶洋洋說道:“一個個幹愣着幹嘛,吃夜宵去啊,我請客。”

“爽欸,吃夜宵去。”

“要我說,今天一定得喝上幾箱啊。”

“等下來幾個人幫我一起把賜哥灌倒啊,我一個人可是解決不掉,他那酒量,啧。”

“哈哈哈,真有你的,敢當賜哥面挖他牆腳……那就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

一群少年的高聲笑語,帶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一腔孤勇,飄飄揚揚,被風絮傳出老遠。

許賜從回憶裏抽過神時,才發現林落已近到他身前,只一步之遙。

想必是跑得急了,她氣息稍稍不穩:“這麽晚了,你怎麽來找我了?”

話音剛落,她就捂着鼻子後退了小半步,篤定說:“你喝酒了。”

“還抽煙了。”

兩人一明一暗,林落的背後是昏黃幽弱的燈光,許賜的身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借着薄弱的光亮,許賜瞧見她集成一小簇一小簇的青絲,看着比以往要長點,發尖垂着水滴,風一吹,便揚開清淡怡人的洗發水味。

興許是剛洗完澡,她穿的不再是那套規規矩矩的無趣校服,換上了一件過膝卡通的嫩黃睡裙。

明晃晃的嫩色極襯她膚色,尤顯得她兩彎鎖骨細瘦突出,白皙凜冽。

腳底踏着雙平底人字拖,頭頂才堪堪到他肩膀。

盈盈炯亮的圓圓杏眼,很是納悶地直瞅向他。

許賜忽而唇沿一挑,嗤嗤笑了。

帶着涼意的低笑響在夜裏,伴着樹葉沙沙響。

林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卻久久得不到他的回答。

偏他站的地方暗,根本看不清他神情。

林落仍舊捂着鼻子,話音顯得甕裏甕氣:“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許賜垂眸,她一雙清澈見底的瞳眸,皎潔明亮,勝過頭頂明月。

他無聲地扯了扯唇角,同樣就是這雙幹淨無暇的眼睛讓他今夜失了理智。

大晚上的莫名其妙跑到她家,手心攥着一條熱乎乎的短信。

微風輕揚,飄過他身上的煙酒味,悄無聲息鑽入林落的鼻翼,比起煙味,更濃的是酒味。

倒也不算難聞,只是她對這些氣味素來敏感。

在林落的印象中,林父曾經也常抽煙,不過那是早年忙于應酬才養成的習慣,後來在林母的日日監督,也慢慢戒了。

可以說,她家是很綠色幹淨無公害了。

當然,要把她排除在外。

秉持着幾日來的革命友誼,林落善意提醒:“你還是少抽些煙吧,對身體不好。”

許賜一怔。

她清淡的遠山眉微微蹙起,黑白分明的眸仁裏盛着毫不掩飾的關心。

他眸色随之漸沉漸暗,隐而不發。

林落只覺落在她周身的那道目光極具侵略,還隐隐有加深之勢,盯得她陡生不安。

見許賜始終不回答,她正欲喊他到亮一點的地方說話,不料——

猝不及防間,她就被面前的人直愣愣地一把扯過。

她脆弱的鼻根大喇喇地磕向他肩側骨岬,咯得她鼻根鈍痛,鼻翼間盡是他周身萦繞的煙草味。

她被嗆得猛咳了好幾聲:“許賜,你幹嘛啊,快放開我!”

林落擡手試圖掙脫,奈何許賜将她雙手鉗锢得太緊,根本掙不開。

一番下來,反倒被他栓得更緊,緊得似要将她鑲進體內一般。

林落怒喊:“許賜,你瘋了嗎!”

不料許賜對她的掙紮充耳不聞,徑直埋首于她頸窩深處,鼻息間呼出的熱氣盡數呵在她脖頸,微微泛癢。

淡淡的酒香分子随之蔓延,熏得她大腦短路,有些透不過氣。

她右側耳鼓膜傳來急促的滾熱心跳,在靜谧的黑夜尤為清晰。

見許賜還是不放手,林落有些急了,開始擡腳去踢他。

偏偏許賜不躲不閃,都默默地受了,但就是不說話也不松手。

“許賜,你松手啊,放開我。”

“你大晚上發什麽神經啊!”

“許賜,有事我們好好說成不?你先放開我好嘛?”

“許賜,你今晚是不是心情不好?”

“許賜……”

許賜呼吸裏盡是她清清淡淡的幹淨體香,不刻意,但聞上去有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掌心鉗锢的腰肢弱得仿佛稍一用力,即可掐斷。

可真想……讓她就此折碎在他掌下。

他下意識圈重了手下力度,近乎瘋狂。

待瞧見她一點點漲紅的整張臉,他幽幽一嘆,終是不忍,慢慢洩了力度。

許賜腦海反複回蕩着趙天辰半醉半醒說的話:“賜哥,你今晚帶人去找賀飛麻煩,不僅僅是為了給兄弟們報仇吧,你是為了林落……”

“我看得清清楚楚,今天下午你那個緊張勁,啧,你騙得了唐時他們,但你騙不過我。”

“哈哈哈,你不反駁是不是代表我猜對了。”

趙天辰猛地又灌了一口酒,不懷好意地拍過他肩:“許賜,你對林落動心了。”

最後幾個字,如夢魇一般循環播放。

若說先前趙天辰幾人質疑他詭異的行為,他還尚存有應付的理由。

那麽今晚,他徹底失了一切言語。

他不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到任何解釋。

他也……說服不了自己。

清風徐徐,遼闊無垠的夜裏孜孜不倦的奏響蟲鳴。

林落從頭喊到尾,嗓子都幹澀得快冒青煙了,雙腿也是踢得乏力,腳尖虛虛搭在地面,幾乎全身的重量都倚靠許賜。

良久,久到小蟲們都打算休憩一會養養嗓子時,許賜才一步步地從她脖頸抽離,緩緩湊近她耳側。

離得近了,許賜唇瓣不小心擦過她的耳尖,軟軟的,有點涼,一觸而過。

林落渾身陡地一僵,耳根後隐隐發燙。

許賜就着這個姿勢頓了數十秒,緩緩張開薄唇,聲線喑啞說:“林落,你能不能……”

随着他的停頓,林落的心都堵到嗓子眼了,兩眼下意識睜得鼓鼓的。

“……離我遠點。”

他不想再繼續淪陷了。

話音浸入寒夜,比蒼茫月色還涼薄幾分。

話畢,許賜便毫不留情地撤離了禁锢林落的雙手,長身離去,卷走了一地的涼氣。

再沒有回過頭。

輕風襲來,卷走了林落肌膚殘留的餘溫,她心底似有某個角落動了動。

出于慣性,她虛乏地往後倒退了一大步,腿一軟,險些栽倒。

待回過神,她氣得沖黑暗的前方大罵:“許賜,你大晚上抽什麽瘋啊!”

但那蒼茫厚郁的夜色裏,哪還尋得到他半點身影。

林落站直,忿忿地踢了塊附近的小石子,誰知竟也是塊長得實在的。

她痛得“嘶”了一聲,蹲地捂住腳趾頭。

“吃了什麽火藥,大晚上的跑來發瘋。”

“遠點就遠點呗,誰稀罕啊。”

她瘸着腿,一拐一瘸地慢慢往家走回。

嘴裏嘟囔:“下回最好別讓我再看到你,不然我肯定揍回去。”

“就沖你臉打!對!”

風吟漸歇漸斷,傳來嗓音沙啞的怨念女聲。

待那道纖小清瘦的倩影再也不見,一旁的拐角處才走出一人。

黑眸緊斂,拳下緊攥,周身萦繞着散不去的寒氣。

紀薇看着林落半拖着腳進家門,忙走過去扶着她:“落落,你這腳又是怎麽了,前段時間不是已經好了嗎?”

林落沒好氣說:“被路邊的瘋狗咬了。”

紀薇這下更急了:“不是去見同學了嗎?怎麽還被狗咬了。”

“什麽狗屁同學,不過是——”

話音戛然而止,林落硬生生把“許賜”二字憋了回去。

她話音一轉,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媽,我剛跟你開玩笑的呢,我就是被石頭踢了下。”

紀薇納悶:“被石頭踢?”

石頭還會主動踢人???

聞所未聞。

林落一言難盡,大咧咧地擺手道:“媽媽,你就別問了,讓我睡一覺平複平複我幼小的心靈吧。”

“那你就早點去睡,夜裏如果有不舒服,千萬要記得告訴我跟你爸。”

紀薇只得無奈說。

“好好好,你們放心。”

翌日。

耀眼的光束穿破窗臺的薄質紗簾,斜斜幾縷射到床沿,範圍随之蔓延過中央。

直到光芒有些刺眼了,林落才悠悠轉醒,慢吞吞睜開眼,入目即是頭頂嫩黃的天花板。

晃了會神,昨晚發生的事開始一幀一幀襲上腦海。

大腦霎時放空。

電光火石間,她立馬掀開薄被騰地坐起,拿過放在床邊矮桌的手機。

一條短信消息都沒有。

許賜對他昨晚喪心病狂的行為,連半句解釋都沒有。

林落撇撇嘴,暗自腹诽。

她呆滞地立在床頭,絞盡腦汁回想着自己轉校後的所作所為,來來回回推理了整整三遍。

嗯,她敢賭五毛錢——

她絕對沒有把自個手機號告訴給班裏任何同學,連提都沒提過。

那麽問題來了,許賜究竟是如何知道她號碼的?

這大概是個世紀疑難了。

猶豫再三,她終是點開了那條短信對話框,左指輕劃,緩慢打出一行字。

短信很快就顯示發送成功。

門口緊接着傳來“叩叩”的敲門聲。

“落落,起床了嗎?”

林落思緒被霎時打斷,她煩躁地揪了把頭發,算了,想不通的事就不糾結了。

她雙腳落地:“媽,我起來了,刷完牙就下去。”

“那快點下來吃早餐,我都幫你熱過好幾回了。”

“好好,我馬上就行動。”

許賜翻來覆去一夜未眠,直到淩晨五六點才堪堪眯眼。

結果才不過三四個小時,枕頭底就猛地直震,響起與被單摩擦的“嗡嗡”音。

他睡眠一向淺,容易醒。

本不欲理會,但轉頭一想,那幫糙老爺們平時哪會給他發什麽斯文短信,管你睡沒睡,直接幾個大喇喇電話過來。

打到你接為止。

所以不可能是他們發的。

正是深受其害,他才有在睡覺前統統調成靜音的習慣,如此便可風雨不動睡如山了。

然而,他昨晚就發出過一條文雅且沖動的短信。

還特地開了振動,就是怕自己收不到她的信息回複。

發信人幾乎可以呼之欲出了。

真特麽煩。

他昨晚把話都說那麽直白了,她難道還聽不懂嗎?

真是……

他還是瞄一眼好了。

飯桌。

林淌擱下手中叉子,扯過紙巾擦擦嘴角,說道:“落落,我今天有個重要會議,馬上就要去公司了,恐怕我今天就不能留在家裏陪你了。”

林落慢條斯理地抿了口牛奶,表示大大的理解:“爸爸,你就放心走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多走一個,守她的人就少一個,自在。

“那你今天可千萬記得別亂動,免得再扯到傷口。”

“我肯定不亂動,就老老實實坐一天。”

林淌對她埋首于面包而渾然忘我的境界很是不信,也不知她究竟聽沒聽進。

再次囑咐:“我走之後,你一定要聽你媽媽的話,凡事按她的話來。”

“好好好,我知道了,爸爸你就快點走吧,免得遲到挨員工罵。”

林淌被氣笑,沒好氣說:“那我走了,你最近幾天哪都別想去,就老老實實給我待家裏吧。”

林落不滿地哼了兩哼,自知理虧,便沒反駁。

三人用完早餐便各做各的事了,趁紀薇去練瑜伽的功夫,林落一人反倒落得個清淨。

她拿起被擱在沙發角落的手機,仍舊一條回信都沒有。

撈過肘邊軟綿綿的方形抱枕,抱在身前,完好的左手攥着手機,她陷入了無限的沉思。

昨天發生的兩起鬥毆事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尤其是許賜夜裏又掉頭跑回二中逮人一事,明目張膽的嚣張行為,可謂是驚起了一陣風雲。

二中學生紛紛秉持着觀望和拍手稱快的态度,多數人對賀飛被欺負一事回以緘默,絕口不言。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仍有極個別依附賀飛為生的寄生蟲,向自家學校領導理不直氣不壯地打小報告,連連哭訴。

一中校方态度十分明确,像這種敗壞風氣的事件絕不能忍。

但無奈于雙方都有學生受傷,且源頭還是源自它校學生故意找麻煩在先。

兩校內地裏本就想看兩不爽,你看不上我的鼎鼎有名廣納名生,我也瞧不上你散漫的風氣。

為了維護兩校面上和氣,此事便算就此作罷。

清晨早自習,班主任趙粒就已經找許賜幾人談過話了。

她了解一些內情,又熟知許賜性情,見他滿臉昏昏欲睡,渾然心不在焉的模樣,也就直接放過他了。

只留下唐時幾人絮絮叨叨,叮囑他們要好好用功學習。

而許賜自放回來後,便就此一睡不起。

趙天辰昨晚晚自習逃得早,故而也是事後被喊去吃夜宵,才知道許賜帶着人去了二中一事。

“賜哥,你怎麽昨晚一個人提前走了?”

趙天辰腦袋仍舊帶着大醉過後的餘痛,正使勁揉着太陽穴。

許賜趴在桌上補覺,沒搭理。

趙天辰再次往自己的左側偷偷瞄了兩眼,賊兮兮說:“賜哥,你就別裝睡啦,別以為我沒看見你眼睛都是睜開的。”

一上午都過去了大半,許賜幾乎就維持着這樣趴在桌上的姿勢,一動不動,像座活雕塑。

直到趙天辰無意間撿筆起身時——

才發現許賜雙眼睜開,光亮光亮的。

許賜阖下眼睫,低斥:“別吵老子睡覺。”

“唉唉,怎麽跟吃了炸藥一樣,我今天可沒惹你啊。”

許賜頭部徑直轉了個方向,沒再回。

趙天辰碰了一鼻子的灰,他收回視線暗嗤了一聲,随即低頭繼續笑眯眯地回複小可愛的企鵝消息。

許賜這才幽幽張開眼眸,眸底沉沉。

按理說,他本該困得擱哪都能睡着,但事實是,但凡他一閉眼,昨晚她險些因他栽倒在地的模樣便屢屢現于他腦海,似在無聲譴責。

窗沿清風閑适,淡香絲絲入扣,沁人鼻端,讓他辨不清究竟是她殘留的體香還是窗外高挂的桂花香。

兩者合二為一,糾纏着他,揮之不去。

下課鈴一響,唐時就飛快溜到了教室最後面,很是驚訝指向裏座:“賜哥呢,不會是還沒醒吧?”

趙天辰不急不慢撇了裏端兩眼,意味深長說:“賜哥啊,怕是醒不來了喲。”

唐時表示大大的不解:“這都睡了一上午了!再過一節課我們都可以去吃飯了!”

許賜并非沒有像這樣睡過,但關鍵是唐時今早都來瞄了好幾趟了。

唐時、趙天辰二人更是接連不斷地在許賜外座暢所欲言,從決定今天的娛樂場所都預定到了下周末,但他偏一次都未醒過。

兩耳不聞窗內事,一心只睡深沉覺。

今天的許賜,睡得過分地沉。

趙天辰安慰唐時:“有句俗話怎麽說來着…… ”他猛地一拍腦門:“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對,就是這句!”

許賜匍匐的脊背驀地一僵。

唐時尋思數秒,愣愣地跟着點頭:“嗯,說得有道理。”他忽而想起什麽,又補充,“但是我一般睡死了,也沒人喊得醒啊。”

趙天辰:“……”

果然,不能跟實誠人解釋太多。

浪費口水。

話音剛落,許賜就面色黑沉、毫無征兆地猛然擡頭:“老子都踏馬忍你們一上午了,能不能閉上嘴巴!”

唐時被驟然坐起的許賜給吓到了,好半晌才識趣地做了個縫嘴巴的手勢。

跟趙天辰吶吶低語:“……原來賜、賜哥真的是醒的啊,果然是……不用喊哪。”

接連過去兩三天了,林落的傷勢因被家裏父母照料得當,也在以穩健的速度一步步恢複。

一切都回歸正常,除了她被迫窩在家裏,直直待得要發黴頭頂長草,以及仍舊不見一條短信回複的愛瘋機以外。

過了最初的階段,林落心底怒氣也漸漸平息,頭腦慢慢靜下。

她估摸着許賜那晚大概是發酒瘋了,才莫名其妙跑來跟她講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想了想他那很莫名的“病症”,至今都還未好。

她定定地點點頭,最終狠下決心,開始持之以恒進行她的短信問好。

自許賜長睡不起的事态揭頁後,趙天辰發現了一件更詭異的事——

他賜哥從此不裝睡,自此不玩游戲,就成天沒日沒夜地兩手抱着手機,比抱崽還小心翼翼。

時不時還暗戳戳地樂呵出聲,森森低笑驟然響起,好幾次把還在美夢中的趙天辰給吓醒。

時不時又雷電交加,整個人如狂風暴雨,臭着張臉。

趙天辰以光速傾頭,興奮滿滿地搓手掌:“賜哥,你在看什麽啊,也讓兄弟我見識見識呗。”

像那啥啥片,就該三五人成群齊看才得勁哪!

許賜敏捷地轉過身,擡高手臂一攔,遮擋住趙天辰偷窺的視線。

奈何許賜速度太快,趙天辰只來得及瞧見他手機屏幕的上端頁面,足足半秒時間,只擦眼即過。

他不滿:“啧,別那麽小氣嘛。”

許賜将手機屏罩向桌面,撇頭解釋:“沒什麽,就随便看看。”

趙天辰眼都不帶眨地仔細觀察他面部表情,雖然許賜在極力繃住臉部肌肉,話音聽上去也很寡淡,但那隐隐上挑的眉尾,根本騙不了人。

許賜此時此刻,很高興。

趙天辰十足十地敢肯定自己沒看錯,那是短信的黑名單頁面,他再熟悉不過。

每當他想灑脫不羁地拍手走人,就會用這招應付其他女孩子,那就是——

将號碼拽進黑名單。

除了主動拉別人進入,還有自動攔截廣告騷擾短信出現。

前一個選項幾乎可以排除,那就是騷擾短信咯?

莫非現在的騷擾短信也寫得這麽迷了???

許賜低頭,頁面還停留在短信頁面。

每一條短信,都能想象得出林落正苦大仇深地在發短信跟他抱怨,實際卻美滋滋地叼着吸管,喝奶茶。

往上翻,還有好幾十條短信,當然,只是單單一方的短信來往。

簡直就是日常起居報備,沒半點營養含量。

許賜默默無語,頗為頭痛地按住眉心。

不是窮得叮當響麽?

為毛還喝最貴的奶茶,發最多的短信?

再說了,他都警告她要離他遠點了,為毛還成天騷擾他。

他是那種每天發發短信就能随随便便撩到的人嘛!

“賜哥,你是不是、喜歡林落啊?”

趙天辰猛地插話,打得許賜一個猝不及防。

許賜手機屏幕猛地一熄,唇沿笑容霎時斂盡,嗤笑:“怎麽可能,我才不喜……”

他掌心的手機及時一震。

是了,他又善心大發,把她從黑名單裏拖出來了。

這樣短信來了,有提示。

許賜就勢低頭,漫不經心一撇。

他沒出口的字音戛然而止。

揣上手機,他冷冰冰地掉頭就往外走。

趙天辰在後面急喊:“诶,不喜歡就不喜歡嘛!你跑去哪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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