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紀山,小徑,遍地修竹清影,日頭升上半空,越發的暖。進山走了許久,到一片峭壁前,乘竹梯升到頂上,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條幽暗的隧道,隧道裏布滿謝衣從前設下的機關。
任何擅入這裏的人,不粉身碎骨,也至少要脫三層皮。
一百年過去了,這裏的機關還是運行的很好。沈夜看着謝衣啓開石壁的門,突然道:“這樣的關卡,随便一道就可以阻擋下大部分人,為什麽設置了這麽多?”
謝衣專注的破解着機關,說:“一方面是小心行事,另一方面……”他輕輕一笑,“那時候覺得,做這些東西很有意思。”
地上的沙土與靴子發出摩擦的聲音,往前走了幾步,謝衣停下來,眼睛向黑暗的角落處望去。沈夜斂息,也察覺到些微響動。謝衣揮出手,一道光芒過後,已經從洞頂的橫石後抓出一個人來,那人摔在地上,“哎呦”叫出聲。
謝衣注視着他:“你是什麽人,為什麽來這裏?”
那是一個年輕人,正皺着眉揉着手肘,聽到謝衣問話,反問:“你們又是誰啊,賊嗎?”
謝衣問:“你怎麽能通過設在外面的機關?”
年輕人道:“我知道解除那些機關的方法。”他看面前的兩人面色不解,又說:“這裏是謝爺爺的地方,我時常過來照拂。”
“你管……他叫謝爺爺?”
“你也知道謝爺爺嗎,他是一個偉大的偃師,以前就住在紀山山裏。他對我們鴻西村有恩,許多年前他臨走時,把這裏機關破解的方法告訴了我爺爺,說他在那裏留了許多偃甲的材料,要是有需要就去自取。他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過,所以我沒事的時候,就去幫謝爺爺打掃打掃屋子。”
“你爺爺?那麽你是鴻西村村長王平的後人?”
年輕人奇道:“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就是謝衣。”
年輕人打量了他,摸着頭說:“胡說吧,你看起來明明比我大不了幾歲,怎麽可能是謝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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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衣輕輕搖了搖頭:“……總之,先離開這裏再說。”
三人一路沉默出了隧道,年輕人看着謝衣輕而易舉的破解了故居周圍布防的所有機關,就連故居門前的偃甲守衛,見到他都像見到主人一樣,立時卸去所有的防備。他抓着頭道:“你……你真的是謝……爺爺?”
謝衣嘴邊帶着輕笑:“我是謝衣。”
年輕人從沒見過謝衣,但面前的人衣發翩然身姿端秀,卻又給人如沐春風之感,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凡之人,他破解山中機關的手法也跟謝衣記載在書稿中的方法如出一轍。
這麽想來,他有些相信了,但很快又腼腆起來,說:“謝……那個……我……我……晚輩的名字叫竹裏。”
“那還請竹裏小哥為我保守秘密,不要把我的行蹤透露給其他人,就連村子裏的人最好也不要說。”
竹裏點點頭:“當然,謝爺爺……你對我們村子有恩,你有難言之隐,我肯定不會告訴別人。”
在祖父輩的傳言中,謝衣就是個幾乎神一樣的人物,他有一雙妙手,常常為村民們排憂解難,然後有一天他離開了,不肯說明去向,村人們都說他是修仙去了,或者他根本已經成為仙人了。仙人永葆年輕的容顏,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這麽想想之後,竹裏就安下心來,能接受謝衣還是二十幾歲年輕人的樣子。
他對謝衣說:“自從謝……”這“謝爺爺”三個字卻是怎麽也叫不出口了,想了許久,才改口說:“自從謝伯伯走後,你做的那些幫村人汲水和耕種的設施有些老舊了,我就照着你的設計又重新進行了修整。”
“你改制了我的偃甲?”
“是,但是我比不上謝伯伯的本事,做的挺粗糙的,如果謝伯伯有時間,能不能去看看我哪裏改的不對或者不夠好?”
謝衣笑道:“當然可以。”
竹裏看謝衣平和的樣子,又大着膽子說:“謝伯伯,如果可以,我能不能向你讨教偃術?”
謝衣點點頭。
從高處望去,滿山的竹海随風波動,陽光也沁了綠色,讓人眼睛清亮起來。沈夜站在故居之前,說:“你很會選地方,這裏風景很美。”
謝衣道:“弟子慚愧。”
他突然想起沈夜曾問過他,下界和流月城比起來,你更想在哪一處。那時他還是初七,他說自己只願追随他,他在哪裏,他就在哪裏。
他真的滿意自己的答案嗎,還是自己的背叛永遠不會被他原諒?因為他說過,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背叛。
謝衣把手握成拳,放在心口。
沈夜轉身往屋裏走去,說:“你該帶我好好參觀參觀。”
午後,謝衣說偃甲鳳凰在沖出流月城的時候摔壞了,他要抓緊時間修好,以後肯定還用得到。
沈夜獨自一人在屋子裏,望着窗外綠意盈然,覺得有些困倦,樓下謝衣搗鼓偃甲噼噼啪啪的聲音漸漸模糊起來。
他又重新回到了流月城。那個地方和他小時候的記憶一樣,是灰暗的,冷的,雨打在青石地面,那身大祭司服卻是穿在了他的身上。
小曦站在他面前,瑟瑟發抖,睜着惶恐的大眼睛,問他:“你為什麽不放過我?”
問他,而不是父親。
他想開口解釋,卻不能發出聲音,于是眉頭皺的越發深。
小曦看起來很害怕,她的眼睛裏沒有淚水,卻有深切的悲傷,她小小的身影站在冷雨中,說:
“哥哥,你知道嗎?你的劍刺進我身體裏,好疼。比之前偷偷看哥哥練劍,從牆頭摔下來的感覺還疼。”
“哥哥,你為什麽要殺了我?”
他隐在袖袍中的手幾乎發抖,卻無法向她作出解釋。
小曦縮起肩膀,向後退去,然後奮力的跑開。他不能讓她跑開,她太弱小,離開他,她無法活下去。于是他去追她,用力的追上她。
“小曦,停下。”
小女孩真的停了下來,精巧柔弱的臉龐看向他:“哥哥?”
到她身旁的那一剎那,金色的劍光閃過,鏈劍已經穿過她胸膛。小曦眉頭皺了起來,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卻笑了:“我知道你會殺了我,哥哥。”
鏈劍掉落在地,小曦從空中落進他懷裏,她的神色很安然,就像她平時睡着的樣子。
他跪在地上,将頭探向懷中的人。事實上他寧願死也不願傷害小曦。
可是砺罂附在她身體裏呀,他必須要殺掉砺罂。
小曦,對不起。
驚醒的時候出了一身冷汗,沈夜花了好久才意識到這裏不是流月城,而是紀山。他懷中也沒有小曦,一切只是夢,真實發生過的夢。他的心跳的比以往都快,把頭埋進雙手中,感覺無比的難受。
當當兩下敲門聲把他從臆想中扯回來,他走過去開門,看到謝衣站在門外,懷裏抱着一壇酒,他說:“師尊,要不要喝酒?”
此時已經是夜晚,山間的空氣清冽,他們坐在屋外的席上,旁邊挂了一盞風燈。謝衣找來兩只杯子,倒上酒。
沈夜道:“沒想到時隔這麽久,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喝酒。”
酒越喝越多,沈夜的眼神中沒有了警戒,開始放松下來,說:“我終究也變成和我父親一樣的人了。”
謝衣道:“你沒有。”
“我沒有?父親為了流月城和滄溟,可以犧牲小曦,我為了除去砺罂,也能親手殺掉小曦,小曦何其無辜,我和他又有什麽不同?”
謝衣道:“你是流月城史上最出色的大祭司,沒有人可以超越你,這一點,你和他就不同。”
沈夜看了他一眼,說:“我常常想,如果從矩木中出來遭受這一切折磨的人是我該多好,小曦還那麽小,什麽都沒有經歷過,只因為她出生在沈家,就要承受這一切。記憶只能維持三天,而同時神血之力她小小的年紀根本承受不了,我只想在她活着的時間裏盡力對她好些,讓她少受一些痛苦,可是就連這麽簡單的事,我都做不好。”
“那就不要去想了,已經過去的事情,再去想又有什麽意義?”
“是啊,沒有意義,我欠小曦的,永遠也還不上了。”
山腳下家家戶戶點上燈,在竹林的暈染下,那燈光化作星星點點綠色的熒光,迷離不似人間。
謝衣把杯中的酒緩緩灑到地上,說:“希望那些逝去的人,能在地下得到安寧,在輪回中得到新生。”
沈夜望着他出神,也将杯中酒傾倒在地上。
沉靜了好一會兒,他伸手撫上謝衣的臉,手指自他殷紅的魔紋上劃過,說:“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喝酒,你只喝了三杯就醉了,你那時的樣子……”
謝衣怔在那裏。
“不過也怪我,是我非拉着你喝酒,你本不會喝的,你說,是不是我把你教壞了?”他唇角有笑意,然而那笑意又很快變為兩聲輕咳。
謝衣第一次喝酒,确實是沈夜教的,他對酒本來無甚興趣,是到了下界以後,才喝的多些,因為他發現,這種東西喝了以後可以忘記所思所想,讓人獲得片刻的解脫。
他在心中喟然輕嘆,稍稍正色了一些,說:“師尊的身體,需要盡快使用玄冰之玉。”
沈夜自去喝酒。
謝衣說:“玄冰之玉可以緩和神血灼燒,化盡你體內神血之力,并可以将養靈元。但此物入骨之時必須格外小心,有分毫差錯,就會将人反噬殆盡,魂飛魄散。動用此物,要在天地極陰的一日,下月初七正是這樣一天。到那時,尋一清淨之地,我助你将它化入體內。”
“怎麽都好吧……”
謝衣看着他消沉的樣子,輕聲說道:“別死。”
“我的死活,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謝衣不說話。
沈夜看着他,說:“你醉了。”
是啊,這個晚上,他醉了,謝衣醉了,整個天地都醉了。空酒杯從他手中滑下,謝衣的臉在他眼前模糊起來。
他覺得頭越來越沉,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感覺有人在他唇上烙上了一個吻,起初是清涼的觸覺,之後漸漸溫熱起來,帶着他極為熟悉的甘甜的氣息。
他不由自主的給了一個回應。
這種唇間氣息的糾纏,掃去了他心中所有的沉悶,讓這個醉了的夜晚只留下甜蜜,讓他留戀的甜蜜。
但這是一個夢吧,他想。
☆、番外
分明是一樣的身體,一樣的眉眼,神情卻全然陌生,沈夜看着那個人近乎笨拙的望向自己。
瞳說,他的心髒部位遭受了重創,損壞的部分以偃甲代替,而支撐着全身血脈流動的是他新制的喚生蠱。由于剛剛被植入他身體的蠱蟲需要與宿主的身體相互适應,一段時間之內他可能不會像正常人一樣靈活活動。
那個他悄然帶他回流月城的夜晚已經過去了好久,他指上和衣衫上的血跡都已經消退不見,那些屬于謝衣的血跡,他的心情也平複了好些。适才華月向他報告了城中五色石的存量和偃甲爐運轉的狀況,順便提及了盤踞在矩木上的砺罂請他過去商議大事。城中的花木也開始漸漸凋零,昨日小曦見到卧房外的那株苓霜一夜之間開敗,吓得哇哇大哭。都是些不好的消息,他輕嘆了口氣,閉目凝神。
他就在這時出現在神殿中,瞳的傳音鳥在一旁揮動翅膀:“人給你送來了,他是第七個。”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傳音鳥自動消失。那人看向他,眼神中帶着一層水霧,像冰雪消融,帶着一點天真和迷茫。
不是要去死嗎,不是再也不要見我了嗎?
沈夜坐在祭司聖椅中,手指撐住額角,慢慢開口說道:“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
沈夜站在祭司神殿外的露臺上,看着矩木頂端的枝葉已經開始呈現灰敗之色,他伸手接住一片從天空飄落的葉子,握在掌中,葉子化為無數碎芒。早上的時候,他趁着心情不是很糟糕,去瞧了瞧砺罂。一番交談之後,他意識到,上天剩給烈山部人的時間不多了。
他要放棄這座逐漸死去的城池,給烈山部人找一個新的栖身之地,一個,或許不那麽冷的地方。
那人出現在露臺上,他的身後。
你不是不同意我的做法嗎,我偏要你在我身邊一筆一筆的看清楚。
流月城的第七號活傀儡。
沈夜望着灑在露臺上的淡薄的日光,說:“初七……以後就是你的名字。”
“是。”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倒是聽話,沈夜側頭望向他:“好好享受最後一次陽光吧,你以後只能在黑暗的地方出現。”
“是。”
不反駁,也沒有疑問。
以虛寂古法抹去記憶的人,都會變成這樣嗎?他也不知道,這種古老的秘術他以前從未見族人施用過。大概是因為施加在人身上,太過殘忍和痛苦。被施術的人要經受肉體和靈魂的片刻分離,再由施術者進入他的意念,以咒言修改記憶,被施術者的意念必須完全臣服,才能讓施術之境平靜無波,否則施術者将會遭到反噬。
總之,這是個似乎兩敗俱傷的術法,因天道倫常,不允許随意抹掉一個生靈的過往。
天道,管的真多。
沈夜轉過身走進神殿內室。
那人也跟随着他的腳步。他卻突然停住步子,一把将他抓過來,抵到神殿刻着古老祭文的牆壁上。他的手指扼住他下颌,聲音沉而有啞意:“你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麽嗎?”
初七覺得有些疼,于是微微的皺眉。他的反應落在沈夜眼裏,沈夜慢慢松開手,他的下颌留下了微紅的指痕,看向沈夜的眼神裏滿是無辜之色。
沈夜的臉與他貼得極盡,看到這種神色,眸色愈暗,下一秒已經将他拉過吻了上去,他的手指按在他頭後,雙唇狠狠擦過他的唇,微涼的觸覺勾起了他心底的火氣,下唇幾乎是被他咬開,迫不及待的将舌頭送了進去,與那個懵懂的人糾纏在一起,他故意加重了力道,讓懷中的人發出“嘶”的一聲。他看着懷中人眼睛裏蒙上一層霧色,臉頰因為呼吸困難而泛起潮紅,他從來沒把他逼到這種境地過,此刻他的眼神像是在乞求他的原諒。于是他稍稍退出,濡濕的唇在他的唇上些許停留,等心跳稍平,就把他推開。
他看着他靠住牆壁大口喘息,離開之前說了一句:“以後別穿這身衣服了,本座看了就讨厭。”
沈夜一走,神殿立馬變得空曠起來。初七默然站在那兒,他的唇上還殘留着沈夜的氣息。他其實有很多不明白很想問清楚,他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從哪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這個偌大空曠的地方做些什麽。
但是他知道,他的主人讨厭他。